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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鲁中程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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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家的青花茶碗洁净光亮,淡淡的蓝线勾勒了片断的清明上河图。锦绣掀开茶碗,待要饮,却又放了回去。
“张妈妈,咱们家的瓷器怎么换了?”
“回大小姐,这是姚姨娘的意思,姚姨娘喜青花,不喜白瓷。”
锦绣想,姚姨娘倒是麻利。
也罢,毕竟她给程家续了后。锦绣深知道这片家业荒废了有多可惜,这不仅是父亲的血汗,也是她的血汗。好在姚姨娘争气生了儿子,她再嚣张一些也是应该的。
珠帘子一撂,程津南走了出来。锦绣觉他气色很好。
父女寒暄了一些进来的身体状况,又问了问生意上的事情。最后,程津南开口:“一个女儿走是走,两个走也是走。既然留不住你,我也不想留锦英。她今年十七了,我想替她找一门亲事,走了罢了。”
程津南身子前倾,似乎是带着试探。
锦绣低头吹茶叶:“爹已经有打算了。”
“前些日子,她来跟我说她喜欢上了一个叫何乃之的。我打听了打听,原来他舅舅是纪家茶叶店的侯掌柜。我想,既然是纪家的人,这桩子事情不如你来做媒。”
“不行。”
“怎么?”
锦绣放了茶碗,把前几天打发掉侯掌柜的事儿细细的给说了。
“前阵子这何乃之还在杭州犯了事儿,听说是打了人,都闹到官府去了。”
程津南点点头:“若是这样,那自然不行了。”过了一会儿又问:“辞去侯掌柜的事情纪家老爷知道吗?”
“爹同意了,我才这样做的。”
程津南一愣,才明白锦绣嘴里的这个“爹”是姓纪的。想到这个,他不禁心里微微的酸楚:“好好过,有委屈就回来。”
“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做生意,谈什么委不委屈。”
程津南沉默不语。他知道锦绣心里总是怨他的。
他程津南白手起家赤手空拳,打下这一片天地实在不易。对于这鲁中富甲一方的财产自然是爱护的很,恨不能抱着银票入土。原配申氏去得早,膝下无儿,只留了两个女儿。锦绣是长女一切都要担待,她十五岁的时候便出来为他张罗生意,抛投露面。
出来历练的人很容易就长大了。没有几年,她妹妹锦英依然顽皮淘气,锦绣却已经老成持重,谈下了数笔生意,经营了数家店铺。
程津南只恨锦绣不是男儿身。他甚至自私的想把锦绣留在身边终老,他回绝了一门又一门的亲事,留了锦绣一年又一年。要不是首富纪家来提亲,他是打算招个上门女婿的。
济南纪家,那个霸占了明商海运近百年的商贾世家,他们将给锦绣的,无疑的是最为富足的衣食住行和最为体面的言行举止。这是最好的亲事。
正巧这年,姚姨娘生了个儿子。
于是,程津南放手了。
父亲一提,锦绣想也没想便答应了。
是的,锦绣想嫁人。
她只是想嫁人,哪怕只是一些生活的琐碎和妯娌间的龌龊,对她也是新鲜的。至于那素未谋面的纪大少爷,锦绣并不在意。
她不怨父亲。
锦绣低下头把话桩绕开去:“家里还好吧?锦川怎么样?”
“好着呢。”程津南长叹一口气,站起来:“你去和锦英说说话吧,把这事情说给她听。她不听我的话。”
“我怎不听你的话了!背着我净跟姐姐告状!”锦英笑着进来,一头扑进锦绣的怀里,欢蹦乱跳的样活像一只七彩雀鸟。
“好姐姐,你想死我了!从上次锦川满月酒见了一次,到现在咱们可有大半年没见着了。你老也不回来,纪家就那么好?还是你嫁了男人,就忘了妹妹了?”
锦绣一愣。
程津南对锦英责骂了一声。
锦英不暗世事,并不知道纪家少爷的风流事,锦绣也就不怪她。
“少贫嘴。你可盼着我不在家呢,正好没人管你,你占山为王上天入地都没人管你。”
锦英哼了一声,又突地跳起来在锦绣耳边说:“姐姐,咱家可真是有人占山为王呢!骑在咱们头上作富作威的!”
“我不信,谁敢骑在你头上?”
锦英一直对父亲纳二房这件事耿耿于怀,眼下她眼睛瞥瞥父亲又瞥瞥姐姐:“姚姨娘的姐姐,姚小巧你可记得吗?顶不要脸的一个人,没人拿她有办法。你可要煞煞她的威风。叫她别把咱家当是乡下。你还记得她索礼金那档子事儿么?丢也丢死人了!”
锦绣知道。
程津南两年前纳的二房姚姨娘,他看上她是因为她温柔顺从,知道看人脸色,还有就是算命的说她会生。其他的,姚姨娘的出身好坏,程津南并不在意。他有的是钱和地位,什么也不缺,何况他人也不再年轻了,只要姚姨娘给她生了儿子,他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可谁知道,这姚姨娘的姐姐姚小巧却是个打着小算盘耍小聪明的人,在背后藏了一步龌龊的棋——她在程津南纳妾的宴席上当众撒泼要加礼金。虽是纳妾,也是名门正娶的办了宴席的,来的人都是鲁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在这么多宾客面前程家怎么能被姚小巧这样闹,当场就又许了姚家两千两银子。
锦英恨得咬牙切齿。银子是小,面子是大。明白人知道程家是被姚小巧摆了一刀,不明白的还以为程家是豪夺强娶呢。程津南骑虎难下,只得拿银子打发这姚小巧。
秀才总是怕遇上兵,天底下爱面子的人总是怕不要脸的人。至于这姚小巧,是个凡有点修养地位的人都怕的主。
想到这,锦绣也就笑笑:“我知道,她可不好惹。你得看在姚姨娘的面子上别跟他计较。”
锦英撇嘴:“我凭啥看在姚姨娘的面子上?”
“因为她是锦川的娘。你疼锦川,就得给他亲娘面子!我说得清楚不?”
程津南只管喝茶不语,锦英气恼的不再说话。
锦英有着地道的小姐脾气,她懂事的时候家里已经富足,自然也不知道疾苦,她不是长女所以也不像锦绣那样有压力。她是那种美丽又单纯的女孩子。她的日子是阳春白雪一般的,是诗词画意一样的。她讨厌姚小巧那样的市井小人,她喜爱的是张生,或是梁山伯。
所以当锦绣把她对何乃之的看法告诉了锦英以后,锦英并没有认同。毕竟风月小说里的爱人总是经历过家人与世俗的阻扰才能在一起。她相信自己与何乃之的爱情路是经受得住挫折的。
锦绣瞅着妹妹的大眼睛长叹一口气:“以后莫要再看那些风月小说,毒坏了你的脑子。我得想法儿让你知道外面的男人都是什么样的。”
锦英笑呵呵的挽起姐姐的手臂:“我总是要想一想的。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好不好?”
“罢了。我过两天去杭州。他舅舅的事情也许与他无关,他蓄意伤人也许是误会,但若是不是呢?总之,等我看清了他是什么人,自然会替你做主。”
听见锦绣说“做主”,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锦英,突然间扭扭捏捏红了脸:“他是顶好的人……反正,你见了就知道了……”
那样子,让锦绣担心了起来。
“我顺路去看看锦川,你要陪我么?”
锦英嘴一噘:“哼,我才不愿看见那姓姚的呢,不要脸!”
程津南听了脸色突变,“哐叽”就把茶碗扔到了地上,青花瓷嘣碎了一地。锦绣狠狠地瞪了锦英一眼,锦英眼睛里立马就含满了泪水。
“摔我做什么摔我做什么!不要脸就是不要脸!姐姐你也甭瞪我,我还左右不是人了!你们就知是我的不对!那姚小巧撒泼加礼金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怎么都跟忘了似的呢!她现在有多张狂你们都不知道!你们就充好人吧,被人剜了肉去都不知道。”
程津南一个箭步上来就要扬手打:“你越活越不懂事了!我把你惯坏了是不是?”
锦英哭着往锦绣身后躲,锦绣气急败坏一把拦住:“爹!叫人笑话!”
“我今天还就叫人笑话了,我打她这个没教养的!”
锦英喊道:“没教养还不是你教出来的!”
锦绣一听,回头就给了锦英一巴掌。
锦英愣了,程津南扬在半空的手也定住了,这回倒是都静下来了。
“你回屋里去,你去想想你这么说话跟那姚小巧还有什么不一样!”锦绣狠狠地,严厉得吓人。
锦英“哇”的就哭出了声,委屈的跑走了。
锦绣回头,见程津南的手半扬着,嘴哆嗦着站在原地。她心里不免难过:“爹,你要打,我帮你打,您这么大岁数了,别什么事儿都亲自动手。我看了心疼。”
她把他那只高举的手拿下来,扶他坐下。“纪家的老爷身子差我是看在眼里的,他就是被儿子女儿气出来的。本来,我还打心眼里庆幸您身子硬朗,锦英听话。可今天一看,也差不多,家家都有那么一两件不痛快地事。”
锦绣说话哽咽,眼泪直打转,程津南忙不迭的伸出手去按住锦绣的肩膀:“乖闺女,在纪家委屈了是吗?”
“不,不委屈。我就是在想锦英。锦英是任性,娇惯了的小姐脾气,眼里揉不进沙子,脸上藏不住心里话。可您知道她有多单纯,就是个小孩。姚姨娘没来之前,她是家里的中心,别人把她捧在手心,事事围着她打转。如今来了个姚姨娘,年纪上也大不了她几岁,您的疼自然就分了些出去。锦川又出生了,整个家的中心就整个儿的给锦川了。她心里憋闷,总是不开心。她对您娶二房的事儿总是有不快。但是,她慢慢就会明白,如今日子稍长了她不也是习惯了么。再过几年她嫁了人就明白这份家业的继承是多么重要。再者……就姚小巧这件事来说未必是她的不对,她是我妹妹,是您闺女,她让人欺负了我是绝不能旁观的。”
春日的好天气,大太阳,适合晒被子。
姚小巧坐在程家的池塘边嗑瓜子。几个丫头老妈子在亭子里灰色的石桌前围成一团,她的小心肝锦川少爷就坐在她的脚边上玩耍。
扫帚眉,薄嘴唇,高颧骨。年轻的时候她也算是美人,那时候有男人疼,生的丰满,后来守了寡人就干瘪了。脾性也慢慢地尖酸刻薄起来。
尖酸刻薄?她要是不尖酸刻薄怎么能捞得到程家那两千两银子呢!
本来么,婚宴索礼金一事儿之后,她姚小巧就得意地拿了银子回杨树村了,可是谁知道她那想不开的妹妹却一直在程家抬不起头来。这有什么抬不起头呢,偏姚姨娘每每看见锦英,都很不能把脸埋进土里头去。姚姨娘甚至赌气也再也不要她上门。
姚小巧是顶疼妹妹的。她十六岁嫁给了杨树村织布的王家,二十六岁就守了寡。膝下没有子女,上头也没有老,只与一个亲妹妹相依为命。如今被妹妹甩冷脸,姚小巧便一心认为是程家离间她们两姐妹,逢人便哭诉说太不公平。
可是没多久,姚姨娘生了三少爷锦川。
生儿子,对姚姨娘是救赎,但是对于见缝插针的姚小巧这可是一个巨大的转变——她立马就忘记了程家对自己的“不公平”,忘记了妹妹的“忘恩负义”,很快的开始以程府娘家人的身份出入程家大门,抱着锦川四处炫耀。姚姨娘本来就是赌气,可经不住她亲姐姐这么讨好,没几日,两个人就又重归旧好了。
现在,她姚小巧就是在这程家了。白吃白喝还有人侍候。
她边嗑瓜子,边讲笑话,声音又尖又细。丫头婆子们本来是附和她的,这会儿却突然停住了。
姚小巧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石青色比甲的年轻妇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蹲到了她的脚边上。正伸手抱锦川呢。
丫头和老妈子看见是锦绣急忙的都住了声响,只有姚小巧还坐着照旧嗑她的瓜子。
锦绣逗了会儿锦川,并没有抬眼看一眼那姚小巧,这让姚小巧觉着被忽视了。
“这是三少爷,这位妹妹你可抱不得。赶紧给我放下来。”姚小巧张开手臂。
锦绣笑一笑,抱着锦川并不放:“姚大娘不认得我啦,我是锦绣啊。”
姚小巧愣了一会儿,她在程家频繁走动的时候锦绣已经出嫁,所以没有想起来锦绣是谁。只想到既然是“锦”字辈儿的后生,自然也是自己的后生——不知道是不是那程锦英的堂姐妹什么的。
后面的婆子小声地说这是咱家大小姐,已经出阁了的。姚小巧听了,方又想起来:程家大女儿是二十好几了才嫁得出去的,一个老姑娘,还不受婆家待见,她丈夫在外头的花花事儿多了去了,就是不回家跟她亲近。她姚小巧别的事不在行,可这些张家长李家短的话头可是在行的紧。也不知道这大姑娘是不是在婆家吃了气,回家来哭来了,反正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连那娇小姐程锦英在她这也走不通,这出了阁的就更没什么好放在心上的了。
想到这一层,姚小巧自然是斜着眼睛看锦绣的:“吆,原来是个外甥女啊,快把少爷给我抱。孩子小,抱坏了”
这话锦绣听了气,谁是你这破落户的外甥女,你倒是不害臊。
“抱是抱不坏的,只怕姚大娘把锦川放在土里呛坏了。”
在锦绣不冷不热的语气里,姚小巧的扫帚眉一挑,扔了瓜子掐着腰站了起来:“你怎么说话呢?我自家孩子我不知道疼你知道疼啊?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是谁吗?啊?我告诉你,你别惹急了我。”
说着,趁锦绣没留神上来抢过了锦川,朝他脸上叭叭亲了两口以示爱昵。锦川白胖的脸马上被她嘬红了两块,像是蚊子叮过的胞。
她姚小巧是是谁?她可受不了你这两边儿不受宠的老姑娘在这挤兑她。“有本事自个生去,没本事留住自己丈夫,到有本事回娘家来耍威风!”
锦绣脸腾的红了。
丈夫是她心里难以启齿的痛。今日,却措不及防的,这么着当面被姚小巧揪了出来。
一院子的丫头婆子吓极了,没人敢吱声。
锦绣脸上火辣辣,只觉得丢人丢到了家。只得佯装平静的问张妈妈:“姚姨娘呢?”
姚小巧跳起脚来:“什么姨娘?姨娘是你叫得?府里没有正房,咱们就是正的!”
张妈妈领着锦绣匆匆往姚姨娘的院子里走去。姚小巧在后面又喊又叫。
程津南年岁大了,并不与姚姨娘同住。锦绣走到姚姨娘的院子门口的时候,已经冷静了,她想了想,回头叫跟来的张妈妈去请。
“只说是老爷请她来前厅见面,要过来替我接风的。别的不要说。”然后又在她耳边细语几句。
张妈妈是锦绣的奶妈,是看着锦绣长大的,锦绣一点,她自然就明白。这就应了锦绣进了院子。
锦绣转身又去了前厅等着。
程津南正独自一人坐着发呆,看见锦绣回来便问:“看见锦川了吗?”锦绣说看见了,也看见姚小巧了。程津南一听姚小巧,半晌不再说话。
两个人各怀心事静坐了一会儿,便有丫头进来说姚姨娘过来看大小姐了。
程津南不知道人是锦绣请的,只待姚姨娘一进来,他遂笑颜走过来,拉着她,借故夸她知书达理,心里念着锦绣之类之类的。
姚姨娘站在正中,听程津南的一通夸赞不知所措。
锦绣也只是笑,说父亲没有看错人。她问姚姨娘的吃住,问她的起居,后又把话绕到内里的事务上。锦绣在的时候,程家家内的事儿大都是她掌管。她走的时候姚姨娘还在坐月子,锦英心性像小孩自然也不爱承接这些内务。
“所以啊,家内便少了主事儿的人。虽有张妈妈这样年岁久威信高的仆人打理着,但也毕竟是个仆人。每月发放的奉银理应还是由女主来管才对。我这次回来也应该要好好的把内务交待给姨娘”。
于是妖娆的姚姨娘睁大了眼睛。她桃红色的毛坎肩把脸映的喜庆,仿佛红光满面。
锦绣知道,姚姨娘是聪明人。
是的,姚姨娘是聪明人。她不是她那傻姐姐,她知道比起张牙舞爪的锦英来,平日里不动声色的锦绣才是真正的狠角儿。本来她以为自己年轻漂亮,程津南又已经年迈,他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那么她只要生了儿子,侍候好了程老爷,再熬过几年,等程氏姐妹出嫁了,等程老爷仙去了,这程家的一切还不都是她和她儿子的。却偏偏的,这程家大女儿程锦绣却是个这样的利害角色——心眼多,手段狠,还嫁给了鼎鼎大名的济南纪家,做着男人们才能做的买卖。程锦绣不亚于一个年轻的程津南。姚姨娘着实觉着嫁进程家的这一年算是受够了委屈,处处要让着闺中的二小姐锦英也就算了,自家姐姐的行为又处处让下人们笑话,自己也成了话柄。这哪里是她原本想的富家太太的生活,她不过是个生孩子的工具。可现在,偏偏的,在她差不多放弃的时候,这程家大小姐又勾起了她的期望。
见她们俩人和睦,程津南也面露喜色。他年岁渐老,没有多少心力去周转她们之间的微妙关系。虽然他知道锦绣的心埋得深,后事如何都是不定的。只是如今表面上的和气,已经让他满足。
锦绣一脸笑容,向父亲告退,手牵着姚姨娘往库房里去。
一路上把府里的人员数落清楚,该负责什么,该领多少银子,过年过节的红利怎么给,周家的亲戚里哪家好说话又哪家不要理……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条列分明。
姚姨娘一边儿激动着,又一边儿紧张着。自己似是接管了整个园子的大权,可是她这脑袋又偏偏记不住这么多繁冗的事情。
锦绣握着她的手,说:“回头等我叫人细细的给你写下来,不必现在记得清楚,大约知道就好了。”
“大小姐真是好记性的人,这么多琐碎的事情能记得清楚不乱。你瞧我这榆木做的脑袋……”
“万事图一个熟字,世间的账目大抵如此。几个分目,几项填补,就都清楚了。每年,程家买卖上的出入,府上生计的开支……这些事情……”
姚姨娘聚精会神的,正听到节骨眼上,却见奶妈慌张的跑了过来。
“小姐,太太,三少爷出事儿了!咱们该死,一不留神叫三少爷吃了瓜子皮儿,卡着嗓子眼儿了!”
锦绣和姚姨娘赶到池塘旁边的时候,锦川早已不哭了,张妈妈把一片湿乎乎的瓜子皮儿给姚姨娘看。
“就是这祸害,卡了三少爷。幸亏出来了,要不然在嗓子眼儿里划个窟窿,将来说话可就不行了!”
姚姨娘吓得抱起锦川亲了又亲。
锦绣把眼睛放在了姚小巧身上。
姚小巧和她目光对上了,一瞪眼:“瞅我做啥,瓜子儿又不是我一个人吃的。”
锦绣冷笑。
张妈妈忙在一边说:“大小姐还信不过咱们么?咱们家的下人吃坚果,那个不是在厨房住房里磕,怎么敢在这池塘边磕。老爷是极爱干净的人,门厅、池塘边这些个见外人的地方是不能有坚果皮的。”
锦绣说:“张妈妈你做事最稳重。可我今天经过池塘的时候是亲眼看见有人在嗑瓜子儿的。锦川可就被丢在瓜子皮儿里。”
姚姨娘看姚小巧,姚小巧看奶妈丫头,又看锦绣,突地“哇”一声大哭了起来。
“老天不长眼啊,这个没天理——,我一片好心看我的亲儿子啊——怎地遭这恶人冤——”
锦川被吓了一跳,也哭起来,姚姨娘哄也哄不住,只得交给奶妈。
“外头风大,奶妈抱着三少爷回屋里去罢。”锦绣上前,拉了姚姨娘:“小孩子,一会儿就好。今天天气不错,池塘里似乎还长了几枝荷花苞,不妨陪着我坐下来,聊聊家常,把刚才没交代完的再交代交代。”
她使个眼色,奶妈急忙上来把锦川抱走了。姚姨娘被锦绣拉着在亭子里坐下来。
初夏的风不由得燥热起来,满池塘的荷叶此起彼伏,像一大片绿色的鱼鳞在逐个剥落。锦绣自顾自的转过身子去看荷叶。姚姨娘端坐着的身子背后是荷叶满面地水塘,面前是正在嚎啕的姚小巧。
她们像是正在看戏的,看一场由姚家上演的荒唐的戏。
姚小巧的哭喊是停不下来的,谁劝也不行,旁边的丫头奶妈们开始还劝,也一个劲的给她使眼色,可是姚小巧怎么会听。她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就像当初程家不给那两千两银子一样,她非的拿到手她才拍拍屁股走人。否则,谁也劝不动拉不走,姚姨娘当年哭给她看也白搭了。
慢慢的也没人劝了。
锦绣叫人端来茶水点心,与姚姨娘说说笑笑,不时地听姚小巧哭两声,真的当成了戏园子的雅座。姚姨娘坐如针毡,只盼着自己姐姐能自己哭完了算了。
过了许久,太阳渐渐大了起来,大中午的晒得人头晕,姚小巧就那么坐在太阳地儿里唱哭,后背的衣裳已经见塌湿。
坐在凉亭里的锦绣却还是爽朗的,她这样喜滋滋的看,仿佛姚小巧的唱哭是出最美妙的昆戏。
姚小巧哭道:“那是我亲宝贝啊——不能被人说我不疼他吆——今天不还我清白我就是不起来喽——我不能起啊——怎么能被人诬陷了呀——人穷志不能短啊——”
锦绣噗哧笑了。人穷志不能短。
姚姨娘也听见了人穷志不能短,更看见了锦绣笑。锦绣的笑,就像是几个重重的耳巴子扇在了她的脸上。
原来,她一直以为自己接管不了这个园子都是因这程家姐妹太刻薄,今日看来,她不怨别人,要怨也是自己。她为人做小受够了委屈,眼看她就要接到这园子的大权了,自家姐姐却又闹出了这一出——让天底下的人都知道这姚家没见过世面的村土人,是从鄙陋的地方来的破落户,是连台面都上不去的。
过了一会儿,她也笑了,笑得很欢快,坎肩上的红穗子跟着一颤一颤的,仿佛很喜庆似的。姚姨娘越笑越大声,越笑越颤抖,最后,都笑出了眼泪。
姚小巧坐在地上吓得不哭了。
姚姨娘突然站起来,扑到姚小巧的身上狠命打,边打边笑。桃红色的衣服滚在土里,占一层干黄。
姚小巧从没见过自己的斯文妹妹这样发泼,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也不敢说话,只能顺从的被姚姨娘从地上揪起来,一瘸一拐的被拉扯着走向别院。
待人走远了,锦绣才回头问:“张妈妈,锦川的屁股都红了。是不是下手重了?”
“回大小姐,三少爷人小脾气倔,不使劲儿他是不哭的。”张妈妈拿那瓜子皮出来:“我做事,大小姐放心。”
“锦川倒是有骨气。”
锦绣站起来,她听着姚氏姐妹渐渐远去笑声和嘶哑的恳求,不笑了。
锦绣在家里待不了几日便得回去处理几笔生意。
她禀明了父亲,打算带着锦英回纪家小住。同去的还有三少爷锦川和他的奶妈。
又过了小半个月,锦绣正忙着打点行李。
姚姨娘来纪家了,同来的还有她的姐姐姚小巧。
姚姨娘脸色苍白,人也似乎是瘦了。跪在地上哭着跟锦绣赔不是,骂姐姐给程家丢脸,她只求把儿子还给她。那姚小巧到没有再哭,只是战战兢兢的跪在姚姨娘身后。
锦绣扶起了姚姨娘,当日便安排了锦英和锦川回家。
送别的时候,锦绣淡淡的对姚小巧说:“人穷志不能短。”
姚姨娘羞得满脸通红,落荒似的拉着姚小巧上了马车。
一切妥当,锦绣带了招娣和徐奉,启程前往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