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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惟有情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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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满楼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能够听到营火爆发的噼啪声。身上暖洋洋的,不知什么时候盖上了被子。室内平和静好,细碎轻微的摩擦声清晰可闻;帐外远远喧哗,似是全员欢聚般沸腾。神志顿时清醒过来。晚上有庆功宴。
“什么时候了?怎么没叫醒我?”花满楼一边翻身下床,一边问那个优哉游哉不知道在整理着什么的熟人。
“不急。才过了一会,估计刚喝了几碗。”陆小凤说得漫不经心,仿佛没当一回事。
花满楼乍听之下不禁好奇,嗜酒如他这个时候居然还能气定神闲?笑着问道:“转性了?”
刚刚起床的人自有一种不经意的慵懒散漫,柔和的灯光沿着他的散发流淌而下,氤氲了半边身子,阴影里的另半边眉目越发显得精致俊秀。与刚才倦极沉睡的样子相比,现在的他精神气息都有了生气。让他睡到自然而醒,果然是个明智的决定。看见他在找外衣,陆小凤捧了几件衣物走过去,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我被人养刁嘴了。除了百花楼出品,其他小酒都看不上了。你说怎么办?来,我帮你。”
花满楼脸上一热,这家伙就是有语出无状的陋习,有些尴尬地接过衣物,说道:“什么歪理?我自己来。”
陆小凤也不坚持,看着他挑了一件就要穿上,才在旁边慢悠悠地说道:“想不到你会喜欢这么艳丽的颜色。”
花满楼一怔,狐疑地摸索着手下的衣服,或许因为洗晒多次,衣料已经辨别不出染料的味道,但这些不都是他弄来的吗?
有点迷惑有点怀疑有点糊涂的模样,实在与平时的云淡风轻镇定自若大相径庭。陆小凤眉毛一挑,眼神瞬间深邃。他勉力控制着声调平稳如常,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今天外面实在太忙了,不好意思叫人家特意去买新的,只好让他们挑几件尺寸别太离谱的来将就着。”
已经给人家添麻烦了,哪里好意思多提要求?摸着那几件衣服,花满楼有些无奈。
“别磨蹭了。我来吧。”陆小凤不由分说,挑了一件帮他套上,十指灵巧迅速地系好绳扣,顺便为他整理了头发。完事后退了一步,打量一番,由衷地赞道:“还是白色最适合。”
花满楼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就被拉着出去,心里暗道刚刚明明好整以暇的,突然就风风火火了。帐外夜凉如水,海风隐隐有声,但觉得掌心交握之处温热沉稳,彼此肌理暧昧咬合,方寸空间竟也自成世界。花满楼有些恍惚,可以肯定在未来的岁月里自己将不会忘记此刻半明半暗或甜或酸既惆怅又知足的复杂心情,而荡漾心间的百转千回纷繁琐碎也将在经年累月里逐一沉淀。有些东西,如酒一般,适合陈藏。
匆忙赴宴的两人不曾留意到海风悄没声息地卷入营帐,把纱笼罩着的火苗也吹得一阵扑腾。灯光在几件随意放置的白色衣物上泼写出深深浅浅的水墨投影,一色的素净柔和,淡雅可人。哪里有艳丽半分?
庆功宴开始了一段时间,已经有兴致很高酒量很糟糕的在胡言乱语了。陆小凤赶到,把花满楼往汪鋐身边一带,不等围上来的将领兴师问罪,抄起酒壶先自灌了一壶。他和大家本就熟落,再加上妙语连珠,长袖善舞,很快就闹成一片。
酒席之间,花满楼和汪鋐商量屯门乡民,尤其是杨三的安置。汪鋐感念杨三有功,答应回京后出面为他立案。因为杨三的经历,汪鋐本就希望他能为朝廷效力,带上缴获的火器进京演示以增加朝廷对热兵器的重视。花满楼的建议也就显得格外中听。两人一番对话,都觉得不枉交流。
正聊得投契,陆小凤端着酒杯转了回来。觥筹交错,雄辩高谈,正事闲话都顾及了,陆小凤就提出告辞,开玩笑地说趁今夜军中有酒,多给大家一个放纵的理由。
汪鋐倒是意料之中并不出奇,既非编制又无战事,他们实在没有留在军营的理由。只是未免有点匆忙,多留一宿都不肯。
花满楼却有些意外,摸不透他的心思。有什么事这么着急,居然要连夜起程?又想他既然安排妥当,自然有他的原因,现在人多口杂,倒也不便多问。
虽然是和其他人笑着交杯辞行,陆小凤眼尾余光却一直留意着灯红酒绿里的白衣人。四周豪言壮语厥词狂歌,看他身处其中怡然自得,倒也没有格格不入之感。多留几天也未尝不可,但刚才为他穿衣时的手感并没有因为酒精而淡化半分,瘦削单薄,挺直硬朗,即使在自己面前,他也没有放松多少。官场繁文缛节交际往来只会让他疲于应对,军医善治外伤不擅调理也不利于他休养。此地实在不宜久留。
花满楼哪里晓得对方算盘里打的主意,只是敏感地觉得那人的气息在一片兴高采烈中无端阴郁,矛头更似是直指自己,完全莫名其妙。正好那人又转回身边,挨着自己坐下,花满楼给他夹了筷子菜,说道:“试试这个鲈鱼球,做得清爽鲜美,不比酒楼出品差。”
陆小凤正在恼他光顾着和汪鋐商量善后细节,菜没工夫吃上几口,酒却陪着喝了不少。刚坐下来准备督促,他反倒给自己夹起菜来。盯着碗里洁白油亮的鱼块,有些气闷,只是淡淡地应了,并不动筷。
花满楼更加纳闷,眉头微皱,暗自把重逢后的经过想了一遍,没觉得哪里得失了人,何以那人情绪突变,居然不怎么搭理自己,真是百思莫解。
此时宴席已近尾声,想起因为临时起意马上就要和杨三道别,花满楼有些不舍。趁着没人过来劝酒,他低声对陆小凤说道:“有事的话,你先走。如果你一个人应付得来,我先陪三儿一会,再去找你。”
陆小凤酒杯正举到唇边,一听之下顿时打住,转头定定地看着他,目光深沉锐利,良久无声。
花满楼徒然觉得压力大增,仿佛风雨欲来惊涛骇浪远远翻腾,听得对方以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当真心里有数,就知道不能再等。换作是你,看着最紧张的那个人不懂自爱,你就会明白我现在简直连一个时辰都不愿意等。”
仿佛平地惊雷,响天动地之声把周遭一切喧哗尽数镇压,轰鸣过后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在天地间隐隐回音,花满楼心中波涛激荡,刚才的疑惑纳闷刹那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甜蜜感动随即繁复衍生,顷刻之间已被控制心神。他抬起头,向着陆小凤的方向,以不能视物的双眼怔怔凝望。黑暗中又再出现那片迷彩幻光,斑驳陆离地向着命定的归宿华丽蔓延,暗香浮动,流光飞舞,前方尽头是对方深沉温暖的气息,真实,坚定,无声之中稳定全场。
明知道那视线虚无空茫,陆小凤依然正面迎视。满室华光点缀了黯淡双瞳,内里花影摇动,月色朦胧,千言万语欲诉无从。他微微叹了口气,伸手过去。无人看见的桌下十指紧扣,从今以后,祸福与共,灵犀互通,宁愿面对艰难重重,也不似那伯劳飞燕各西东。
天下总无不散之席。汪鋐亲自送两人出去,互相道别。陆小凤另有安排,花满楼和杨三沿着海岸踩着细沙走了三里路。天海之间一片暗沉,近海里一艘客船伴着岸上的手提灯笼缓缓而行,漆黑中两点烛火遥遥相应。风声过处似有殷勤冀望细语叮咛,仔细听去又只有拍岸潮声在天长海远中寂静奏鸣。
踏着先生的足印独自回程,杨三走了一段,忍不住回头。客船上灯火已盛,船舱内人影晃动,船尾处一人凭栏,似是在目送自己。心中百感交集,极目望去,先生临水而立,已是遥不可及。
海风寂寂,不知何时,竟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