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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良夜情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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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人静,海岸线上错落几点渔火,在船家摇撸的欸乃声中擦身而过。
陆小凤陪着花满楼站在船尾,看着他把披风系好,温言劝道:“军中和他年纪相仿的多是因为海寇猖獗才从军的,年轻人很快就能混熟。他在语言不通的环境也能应付,何况是在自己地方。你就放宽心好了。”
花满楼低低应了一声,没有接话。陆小凤也不多话,和他并肩站着,视线落在苍茫中某点虚空。
海风吹起两人的发梢,夜色里每根每丝纠缠不清,水声桨声风声潮声一起伴奏和应,天色云色海色礁色一律暧昧不明。
花满楼先开了口,“晴天的晚上,沿岸的船家三三两两靠着船头,你来我往渔歌对唱。也有些客船小艇置上泥炉招徕客人,冬至鱼生夏至狗肉,还有明虾油蟹,响螺海鲤,样样新鲜。那种热闹,那种风情,虽然看不见,也能感受得到。”他淡淡地说着,低沉柔和的声音在广阔的空间里尤其清冷苍凉。“月照渔船,浪拍海滩,佳肴美宴,水拨琴弦。只是良辰美景奈何天。”
灯火映照下他神色肃穆,眉宇之间似有无力回天的沉郁。知道他是想起了随船游历的所闻,陆小凤心里叹了口气。又听得他继续说道:“除了渔船,商船也是行凶打劫的对象。比起渔家,打劫商队收获更加丰厚。一路上,我们陆续救了十来个逃出生天的客商,有些是自行跳海,有些是被活生生地扔下。”陆小凤心中了然,他所在的商队若非有他护航,哪能一路平安。但即使如此,沿路所遇所闻也必然夹杂难以言说的艰辛。这次游历,可谓百般滋味。
花满楼想起往事,神思悠悠,又说道:“那时,我以为必死无疑。开始还能分辨日夜,还有力气呼救,还能感觉附近有活着的人。到后来,只有黑夜。很累,很冷,我以为呼吸都没有力气了。”他语气淡淡,语调温和,仿佛那段经过不值一提。
陆小凤心中大疼,几乎就失去他了。当中苦楚艰难,哪里像他说的这般轻描淡写?却看到他不知想到什么,神色竟有些尴尬,顿了顿,“我以为呼吸都没有力气了,”他静静地说道,眉眼一片柔和,夜色下如梦幻一般,“但我居然还可以去想你。”
陆小凤心神大震,甜蜜酸楚中浓浓苦涩。既为在他心中的位置而欢喜,又想若非自己他就不会出海也就不至如此。听他轻声继续说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以为熬不过了,还在想,幸好那天借酒把想说的都说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他自嘲地笑了笑,神色已回复正常,说道:“刚想睡着,三儿就出现了。后来我问他是怎么发现的,他说那天晚上月亮很圆,海面很静,远远看见不知什么东西在发光。他一时好奇,机缘巧合就救了我。”
知道对方定有疑问,花满楼却打住了,脸上流露可惜之意。陆小凤也不追问,拉过他的手,稍微用力地握着。片刻,听得他接着说道:“有很多古怪玩意是中原是没有的。我也是闲着,每到一个地方做买卖,就去凑个热闹。慢慢也搜到不少好东西。其中有个珠子,也不知是什么质地,摸上去冰冷彻骨。那时天气很热,海上太阳又辣,我就带在身边,倒也清凉无汗,遍体舒适。三儿看到的就是它。”
陆小凤喉头哽塞,哑声问道:“现在那珠子呢?”帮他穿衣服的时候没有发现他身上有别的物事,那救命之物又在何处?
花满楼语带惋惜,说道:“三儿说他当时只顾着救人,反而忘记了它。他又要避开洋人,又要照顾我,等他忙完,珠子也不见了。”他轻轻叹了口气,遗憾地说道:“原来还想着给你冰镇美酒时用的,可惜现在找不到了。”
“如果还在,我会把它像菩萨一样供奉起来,哪里舍得用来消遣?”陆小凤笑着打趣,声音微颤,眼有泪光。幸得他一往情深,念念不忘搜罗奇珍。又幸得天公怜悯,无心插柳竟成护荫。
察觉到对方情绪波动,花满楼回了一个让他安心的微笑,反手用力握了他一下。下一刻,突然被人揽过肩头,半围在怀中。花满楼身体瞬间僵硬,耳边是对方温热急促的气息,一个声音苦涩沙哑地低语:“谢天谢地……”他心里轻叹,暗怪自己反应过度,身体渐渐放松,甚至微微后靠,静静体味背后贴身的安稳与温暖。
暗沉的海岸线在海风中一路后退,两人并立船尾体温互传,清冷秋夜也仿佛暖阳怀抱,无声之中客船似已划过千山万水。
静立良久,陆小凤幽幽地说道:“你原来是不是准备说话不算数了?”重逢已是来之不易,应该互诉衷肠才是。但此后只看到他的克制与隐忍,对于前事三缄其口甚至只字不提,对于善后事事打点不惜勉力而为。疼惜之余,不禁猜度,自己若不争取,他只怕就当酒后戏言了。莫非是自己不值得他争取?不能给他依靠?多少心有不甘。突然身前一空,暖意骤减,寒气顿侵。花满楼已从怀中抽身而出,转身面对,嘴角似笑非笑,眉眼似嗔非嗔。
终于把盘桓了整天的念头问出口,陆小凤心里坦然,暗道如果惹他气恼,就用十倍心力来哄他便是。两人既已互许,就应坦诚相对,自是不能让现在的细刺演变成为日后的间隙。但见得花满楼神情平和,看不出是忧是喜,良久之后他转过身去,面向苍茫大海,轻声说道:“船上无事,我喜欢一个人站在这里。日光柔和,海鸟成群低飞,是清晨渔船出海时;海风吹向陆地,衣衫发肤都沾上咸鲜湿气,是午间艳阳绝舞时;海鸟归巢,渔船返航,处处和美,是黄昏日落炊烟起;风从岸边吹来,搀杂了烟气酒味,是月下秦淮买醉时。”他一字一句静静地说道:“在这里,我能够知道岸上的作息时间。”
陆小凤一怔,对在海上的他来说,日走云迁不过是船体漂移,时辰有何意义,何须朝夕计算?正自迷惑不解,客船转入珠江口,两岸密林叠叠重重,不知何处突然破空传来山寺钟声,万籁俱静中仿佛当头棒喝,清晰而悠远。刹那灵光一现,如同长空闪电般照亮心田。
岸上的时间,是情人的时间。每时每刻,了如指掌,如在身边。
晨曦初现,或许是高枕而卧正好眠,或许是破案曙光悬一线;正午时分,或是那佳肴美酒无好宴,又或是奇逢恰遇视等闲;落日黄昏,是否正扬鞭为见芙蓉面,还是争江湖救急一着先;明月千里,可曾小楼独酌风尘倦,又可曾寄语离人共婵娟。
闲中无事,遥思绵绵,心中那人此时在做何事情,此刻又有何消遣。
陆小凤想起自己也曾在南行一路牵挂想念,只是对于海上之行所知有限,想象也有限。心中感触奇异,微妙的得意与细腻的喜悦繁密交织,不知道想要微笑还是叹息,一时之间竟是难以成言。
人家用情如斯,自己斤斤计较,真是混蛋……
感受着身后的呼吸起伏和情绪波动,在无人看见的地方,花满楼微微一笑。
当中情思百转,如何能一一言传?那个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