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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皇帝的番外(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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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一声雁鸣,我抬头看去,初春时节大雁盘旋于京城郊外,甚为罕见之事。勇弟在我身旁拉动弓弦,我不及阻止,即扬起马鞭,羽箭偏射,没入树林之中。
勇弟笑道:“皇兄莫不是要随母后念佛?还是为皇嫂求福泽?”我脑中一闪而过刘氏小心爱惜孕身的样子,娇颜丽色后面却是国丈志得意满的瘦长身影。我轻轻哼了一声,看向林地前立马肃立的御林军,道:“皇弟可知鸿鹄志在千里,此非凡鸟。”
我抬头远望,大雁振翅远去,心下沉吟:文朝内忧外患,独缺引航之雁,朕今怜你,只望你记着今日之恩。
郊外风舞旌旗,早春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我扬鞭策马,率先冲入上林苑的枫树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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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散后,我快步走出大和殿,权昌跟在一旁,回禀:“皇上,新科进士们已入天芙宫,梁相、祁相,还有国丈、各部尚书遵旨前往太和殿……”我脚下稍缓,转身往偏殿走去。
我坐在偏殿团龙椅上,端起宫人奉上的新茶,一时茶水苦味便流入咽喉……权昌轻轻道:“皇上,时辰不早了,请移驾太和殿。”我放下白玉青花杯,压下心头不耐,站起身,走出偏殿,远远看见太和殿外等候的进士们,一个个低头恭立,他们之中,可有朕的鸿鹄?
天芙宫的宫墙外已经有新叶和春花的影子,这是我登基后的第二个春天,冬去春来,节气更替,很多事却一点儿也未改变……我转头迈步而行,抿紧了嘴,朕是文朝的天子,决不能再如以前一般内外皆受制于人。
御座一角已经整齐摆置了会试的卷宗,我坐定后,拿起最上方的文卷展开,口中说着官面上的话:“今科会试的卷子朕粗粗看过,梁相选材甚合朕意,希望诸卿助朕考察,为国选得人才。”众臣应诺声中,我注意到手中卷子的文字,满目清秀的小楷字体,与其内的微言大意极其相合,虽说不上老到深刻,却如清风拂面而来。看来是我昨夜为军粮之事闷气后未曾细看,合上卷子,我默念一遍卷面:郦君玉,字明堂,湖广咸宁籍。
“皇上,老臣以为皇上新政、天下太平,应当着意选用忠君孝悌的贤良之士,以显我朝泱泱风范。”御座下刘捷粗砺的声音响起。凡事他都要抢着表态度,这何曾是与人商议的口气,当真是欺朕无能?我暗哼一声,只怕不是要忠君孝悌,而是忠于你刘国丈,手中翻开另一份文卷,心叹梁相过于迂执,当真太平之世那个咸宁郦君玉还不不错的,如今外结兵祸、内有权臣,你弄个书生给我,却有何用?
我合卷笑道:“国丈所言甚是,这便叫进吧!朕与诸位爱卿都来见见今科的才学之士。”权昌唱旨,不多时,列队齐整的士子走进宫门,走近后,一张张面孔在光亮流转的太和殿逐渐清晰,几名年轻士子脸上掩不住的新奇和朝气让我有些兴奋,不由坐正了些。
目光移到左侧,我心中猛然一惊,他是谁?金殿的华彩中端立着一个修长的白衣身影,目澄似水,面莹如玉,清雅不似凡间之品,不由我一阵恍惚。座下的士子们叩首见驾,我从那个白衣身影处移开眼睛,把御座上压在下面的卷子抽出来,翻开再看。
字和人合在一起,我笑了,他就是郦君玉,今科会元郎,果然是谪仙般的人物,名如其人,文如其人。我再看殿内,数十士子均低头而立,只有他端正站着,目不下垂,似乎不是在金殿之上,不是在圣驾之前,似有宁静柔和的气息从修长的身影处弥漫开来,一时我竟有了错觉,这是洁净水面的一枝白莲、寂静山谷的一杆修竹……
很快我便注意到他头部细微的移动,一点红晕从左侧耳垂处散开。他察觉了,我突然有了心情,咳了一声,先夸一句梁相选材用心,再赞一声会元的相貌文采,果然就见他行礼谢恩。待他站直,果然又是一副洒脱自如的风范,我接上便是一句:“为何众人皆低首,唯尔独亭亭?”
一时大殿上静无声息,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白衣上微微抖动的竹枝,年轻的会元郎可有胆量?未等我打量几时,耳边响起少年特有的清亮声音:“心怀凌云志,形迹失疏狂,低首思报国,挺躯敬君王。”
好一个“低首思报国,挺躯敬君王”,我心头一热。殿中有了低低的赞许声,而礼部孟士元一声“哎呦”尤为明显。我压下心中欢喜,问孟尚书是否识得会元。我知道自己并没有在意他们是否相识,只是在借问话平复自己的心情:郦君玉,他毕竟不是不食烟火的世外人。
大殿上,会元郎清朗的声音叙述着自己的凌云之志和敬君之道,我两侧看看,多半大臣神色不似往常,不知可是迷惑于会元行云样仪态和流水般语调?我收敛了心神细品,心中的喜气越来越浓:眼前这位可非仅具文采的文弱书生,一个纯净少年的身上展示出的广博学识和周全思辨,竟有使人难以置信之感。
会元述完,我夸了一句,也不多评,让梁相代问其他士子。靠在龙椅上,我听着一个个士子依次论述,眼中余光不曾漏过会元的的身影,他站着好似一直未动,初次见驾,他何能如此镇静?而一旁士子们均有手足晃动的不安模样,他,是否像表面一样无惊无惧?我一向善控喜怒,看来还未必及得上他……
殿试费时甚久,我醒过神来,有些惭愧心思不定。看底下人员肃立,我装作不在意问询两侧官员士子们的优劣,刘国丈企图以年轻贬抑会元,我一口给予回绝,好吧!朕自主决策就从今日始。
郦君玉,三元及第,文朝立国来最年轻的状元,大约也是最俊美的状元……我看着少年从容谢恩,以后……我们少年君臣来日方长。
明楼的钟声响起时,天芙宫外似乎传来一阵雁鸣,一时间隐约盘绕在脑中的阴郁消散了,心中只有清爽、明净,还有久违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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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我坐在庆兴宫的浮玉亭里,脑子里来回不去的还是那个白衣身影,耳边细细悠悠的箫声添人遐想啊!
“皇上,您有没有在听臣妾的新曲?”温妃满头珠翠,一身翠绿宫装立于身前,暮色中娇俏的脸上柳眉微微皱起。我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道:“再练练,朕先回去,下回来听爱妃的好曲。”温妃撒娇道:“皇上用了晚膳再走吧!臣妾早备下了。陛下您看臣妾的衣衫,今春新裁的,好看吗?”
“嗯!”我眼前又浮现出白衣清颜,心知荒唐,口中却不由自主道,“白色的,才干净,让人安心。”回头对上温妃迷惑之色,我压低了声:“朕还有事。”察觉她的畏缩委屈,我伸手抚摸了一下她耳边的八宝金凤钗,赞一声,好言了几句,走出庆兴宫。
宫人引着在御苑中行走,一直到凤仪宫门前我才惊醒,我看着宫门前跪地接驾的宫女,沉声问权昌:“朕可说过来此?”权昌跪下道:“方才请示皇上,皇上未明示,奴才自作主张,请皇上赐罪。”我挥手让他起来,想了想,走进中宫。
刘氏迎在凤仪宫外殿,半月未见,她举动越发不便了。我止住她的行礼,温言问候。刘氏喜蕴双目,话语神态如往常一般慵懒柔媚。我心中一软,毕竟国丈的跋扈不能算到她头上。
由着她为我脱去外袍,我在早预设好的食榻上坐下,听刘氏传唤歌舞,便出声止住。席上我不很在心地听着她唠叨内宫琐事,一杯一杯的饮酒。忽听刘氏道:“莲香,给皇上布菜,别杵着不动。”我看一眼刘氏,她贯会这些小心意儿,突然觉得那张媚笑的脸儿难以忍受,我以前怎会不觉这种算计。
我冷冷看着身旁眉眼与刘氏有些仿佛的宫女,她不敢靠近,身子却轻轻颤抖。我站起道:“朕用过了,皇后不必相送。你们,好好侍候皇后,有欺瞒主上的,朕不轻饶。”宫人跪了一地,偌大宫室无一声响。
走出凤仪宫,我深深吸了口气,这宫中要找个说话的人也难,还是回去孤灯奏折消长夜吧!前方宫灯点点,黑夜已经覆尽了皇宫禁苑,一时间,我羡慕起言行不受拘束的皇弟,他活得可比我自在得多。
深夜,我从青玉案上抬头,烛火灯影里的清思堂冰冷如昔,日间鼓起的一点兴奋早已烟消云散。我靠上宽大的蟠龙椅背,又盘算了一遍明日要解决的人事,几件涉及兵事的案子错综交杂,头绪全无,不由心烦再起。
我站起行步,袖角带翻案头的端砚,静室中轰然震响,身前墨汁团团点点。权昌和宫女忙奔走收拾,大理石地面逐渐恢复到原样,我默默看着,光滑如镜的地面影照出我僵硬的身影。我能指望谁?谁来助我理清这墨水一团的朝政?虽然大国根基尚稳,而国丈势大、内阁无能、人心不齐……久之必成祸患。
权昌小心问我可要换身衣服,我语调冰冷:“换,当然要换。”宫女服侍更衣,我隐约察觉身旁不均匀的呼吸,心中一动:她们在害怕,还有刘氏、温妃、权昌……在怕我,难道我心底就没有害怕?我在怕情绪不能控制,怕制不了权臣摆不平朝政,怕去年用兵之策动摇亲政……我二十四岁登基,跟随父皇学政处政十年,总以为接手便可大展抱负,其实我还没有学到父皇的沉稳,若不是去年轻信刘捷用兵,朝政还不至于此……突然想到金殿上静静站立的白衣身影,身影近前后,柔和侧脸透出淡淡的红晕,我心头一松,看来波澜不惊也不是那么容易就做到,朕,还有你,尚需努力呢!
晃晃数日,我守在南书房召见官员,斟酌解决内阁久悬的难题,虽是几次拍案大怒,到底还是忍下与刘捷的正面冲突。
一日近午,我遣走祁相,走出南书房,几日忙碌,这才注意到春色已经染绿了宫苑的草树地面,明日就是传胪大典,白衣郎换了红袍,不知会怎样地春风得意?想起权昌禀告皇城大街昨日便开始修饰,还有梁鉴之女抛彩球招亲的闹事,我不由哼笑,这梁老儿,只怕看中状元郎了。
“皇兄,母后找你,小弟跟你到慈宁宫蹭饭去。”勇弟穿了一件暗红团花的骑服,额角还敞着汗,他身后是慈宁宫的大太监王守义。
我们由侧门进入内宫,一路勇弟夸夸而谈在郊外与人比马斗箭,我喜欢他身上的闹腾劲儿,正寻思着找他练练身手,放松一下。忽然勇弟换了语气,问我:“怪事了,皇兄,几日未进宫,为何宫人多白衣?”我看向慈宁宫前候驾的妃嫔,果然一律的白衫银饰,不由哼了一声。我径直走进宫室,淡淡道:“学步于邯郸,岂止寿陵余子。”勇弟哈哈大笑:“我明白了,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勇弟敏锐,却很知进退,这也是我喜他又怜他之处。
不出所料,母后见我兄弟,关心的还是婚配后嗣。家宴上刘氏脸上放光,提到梁相选婿之事。母后很高兴,问勇弟心意。勇弟笑道:“梁老头附庸风雅,做他女婿,每日里还要作诗作文侍奉他,母后,你儿子就要发疯了。”我笑了一声,看母后皱眉,便道:“勇弟明日还是去看看,姻缘天定,不定良缘就在眼前。”
勇弟高兴说道:“梁老头招女婿还不是最大新鲜事儿,我听说今科的状元郎貌比女子,在殿试时一身白衣……”他停下看我一眼,接道:“堪比观音下凡。”母后怪他乱比冒犯仙佛,刘氏却瞧我,我淡然道:“郦状元确是子建潘安一流的人物。”母后笑道:“这一说,哀家倒也想见见。”
勇弟却道男子阴柔气重不可深交,转开话头讲述真假难辨的井市故事。我有些发呆,他是不是有些阴柔气……不对,我看重的是他不卑不亢的气度,柔顺献媚的我跟前还少了?他不同……突然听到母后说话:“皇帝跟前都是些旧人,听说也不大去后宫,哀家与皇后商议,不用大张旗鼓,就在老臣府里选几个知书达理的好孩子。今儿大家都在,要不就定下来。”勇弟挤眉弄眼地凑趣,而刘氏一副含酸遮掩的模样,我一阵心烦,将兵祸国事略略讲些,然后对母后道:“国需钱粮,民需仁政,孩儿身为君主,不该此时作此享乐之举。”见我坚持,母后也便无话。
我与勇弟一同辞出慈宁宫,他私下里一句玩笑话却让我想了很久,我疏远后宫难道有了别样心思……岂有此理,当时我对勇弟如此说。
半日的心思不属,夕阳西下时,我站在南书房的西窗前,天边暮云似火,我忍不住自笑,真是岂有此理。
明启二年的抡才大典终于到了最盛之日,这是新朝在兵事节节败退后迎来的第一件喜庆之事。身处内宫还不觉,我走过天芙宫甬道时,清晨流雾未散,大殿彩饰和殿前深红的锦纹毯隐约可见,已然一派庆典的景象。
远远看到大和殿前跪地的人群,我有些怜惜,脚下未停,口中问道:“几个时辰了?”身旁没有回话,我一想,才知自己问话不清,心中也未在意。踏进大和殿,只听权昌低低回道:“进士们卯时一刻进宫,循例在皇上入殿前唱名,现为辰时……”
我看一眼身旁,权昌低下头去,近侍猜知我心意尚可,朝臣猜疑对一个新入仕的青年绝非好事……我无语而行,内心起伏不定。坐上琉璃座后,我扫视两侧,底下有些骚动的观礼大臣纷纷正身,脸上却有平日少见的放松神情,这些均是我文朝的才干之士、国事依托之士,那不过一个有些才貌的读书人,才干品性到底如何,却不是见一面就可确定的,这数日我竟如此失常,实为不该。
明楼的钟声敲响时,我已经平静如常。司礼监高声唱旨:“着状元郦君玉、榜眼李书台、探花秦逸飞大和殿面君。”不多时,三个红袍身影从殿门处近来,不错,红袍衬人,状元气度风流,我稳稳坐着,只作旁观。大和殿很静,我忍不住下方两侧看,诸多平日正经刻板的官员转头半日不动,我暗笑,隐忍韬晦……未必及我。
状元榜眼探花三人在御座前站定,行三叩九跪大礼。礼毕,司礼监宣状元之名,边角等候的宫人高举红袱托盘上前,盘中明晃晃的金花光亮夺目。状元出列,再次拂袍跪下,我只看见红袍撒开,乌纱帽略垂,他仍是一派地沉着。
我下了琉璃座,走到状元身前,站了一会。念了三天,我咧了咧嘴,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我伸手拿起托盘上的金花,来回翻动数下,笑道:“状元公这回怎么不敬一敬君王,你不抬起头来,朕如何给你插上金花?”周围响起低语感叹之声。
身前官帽动了动,我侧头去看,突觉四下声响皆消,眼前一轮皎月浮出乌云,似见朗朗清辉暗香浮动,月华之中一道水纹缓缓展开……眼前那张洁净异常的面容上清晰的神光,是如此动人心魄。
“皇上,请为状元赐金花……”司礼监的声音有些远,我猛然惊醒,这岂是男子的形貌,他,难道……心知此刻非寻根问底之时,我抬手将金花插上状元帽沿,转身回走,坐回琉璃座,心中方才清明。我座上看着梁相为榜眼探花插上金花,暗忖:这几个都是俊雅之士,少年高第,自然精神大好,多半是我近日少眠恍惚。
喜庆宫乐奏响,红袍身影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中慢慢远去,终于消失在殿外明晃晃的阳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