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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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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刚刚的好。
不晒人,有风,也明媚。
天空坦坦然然地亮着光,颜色清清澈澈的蓝。说句开玩笑的话,像蒙了师母的蓝布围裙看天,光从布纹里漏下来,亮线一样,好看得很。但师母似乎一年四季都围着那条蓝布围裙,能偷着蒙在脸上时候,只有等它洗了晾在竹竿子上,你才能一边偷偷摸摸地盖上脸,一边在脸上留下水迹当作证据。
明明怕被发现怕得不行,围裙下面的嘴角却大大咧咧地咧到耳朵根后头,喜欢师母就是喜欢成这样。
师母常在课下,围着蓝布围裙,招呼学堂里的学生都尝尝她的手艺。冬天是脑袋上点着红点的蒸米团,师母直接把热气腾腾的蒸屉端到学堂,学生刚领到手里的时候还烫得拿不稳,但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吹几口气就能迫不及待地咬下去,米团又糯又弹,满嘴巴烫呼呼的米香味;夏天更别提,是特意在风口里晾凉的绿豆汤,师母托着一大盘的白碗,挨个分到各人桌上,常常夫子还没说下课,只能用眼角瞥着咽口水,一定要待夫子说“好了,下课吧”,再看这他把自己那碗喝下肚,他们才能端起来咕嘟咕嘟灌下去,连熬烂的绿豆渣子都要嚼个许久,再心满意足地咽下去。荀幽光想想嘴巴里就能生出甜味,心情好得都要跟着师母围裙的裙角在风里飘扬起来,顺带扑一脸刚从清水里浣过的湿水气。
真好。
师母今天会不会也煮了绿豆汤,正放在风口里吹着呢,使劲闻指不定还能闻见香味。她越想越有可能,昨天还瞅见师母买了一斤绿豆,这样一想就开心起来,数起天上飘过的云彩来,认真地打发时间。
尽管……
她现在正在罚站。
说真的,她虽然喜欢师母,却不大喜欢夫子。夫子又啰嗦又古板。每天背不出课文是要拿小戒尺子打手心的,常常打完了还要念,说什么他们把圣人之道当作儿戏。每次师母让他们尝手艺,夫子都要皱眉,老大不情愿的样子。蒸米团绿豆汤也一定要师母先给他。尤其讨人厌的,要数每次点米团的红曲不够了,夫子一定要和他们抢脑袋上点了红曲的米团,小气得很。
而且她总觉得夫子不喜欢她。
她常交不起学费,不上学堂奶奶又难过,觉着拖累了她。她是无所谓,可奶奶一难过就要抹眼泪,一抹眼泪就要生病,生着病还嚷着要去求夫子。她只能盘算着自己厚脸皮去求求夫子,又天生不会说什么好话,也委实觉着拖欠着学费去白听,夫子那么抠门的人应该不会答应,最后好不容易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欢天喜地地和夫子说:“要不夫子您就麻烦一下,去和我奶奶说说,就说会免了我的学费让我上学,给她安个心。至于我嘛,每天假装来听课,但决计不会来厚脸白听的。”她觉得这个法子甚好,既可以让她脱离苦海,又可以给奶奶安心,也不会让夫子为难,简直三全其美。夫子却皱了眉,“非礼勿言,君子怎可做欺骗老人家这种小人行径。”荀幽着了急,“夫子,虽然麻烦了一点,但您也算救了老人家一条性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呐。”夫子还是皱着眉,“你还是来上课吧,学费以后再交,不要忘了。”她只能厚脸继续上学,在学堂这无涯的苦海中继续浮沉。
不单这次,按理她未交学费,应当知趣地不去尝师母的手艺吧,或者至少也该比其他同窗少吃些吧。但每次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看着师母手中的食物,荀幽还是毅然选择随大潮地吃着喝着,一点不少,有时甚至吃得还比别人多。这时候,夫子也必是深深地皱着眉头,用热辣的恨不得把她扔出去的目光盯着她,八成在心里后悔捡了只白眼狼。
顶着这样深重的眉头和热辣辣的目光,荀幽还是茁壮地成长至今。
既然夫子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夫子就好了。
反正也没什么人喜欢她,没什么大不了的。
所以在被罚站了无数次之后,她依旧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仍欢快地在夫子的课上发呆、打瞌睡、看话本子。今日,恰巧又被夫子抓到,她也只得继续完成罚站这门日常的功课。只是,她叹了口气。可惜了她软磨硬泡从同窗那儿借来的本子。才看了一半,正看到“恶霸抢亲”的小高潮,正心情澎湃、热情高涨。兜头就被一盆冷水浇了个凉。对此,她颇为扼腕。
多年后,当她从太虚境上逃课去凡尘溜达,竟重在旧书摊子上淘到了这个本子,顿生他乡遇故知之感。在衣角上随便擦擦刚吃糖葫芦串儿粘上的糖渍,就一口气看完了后半部。看完后,心中一时百感交集,忍不住和结伴逃课,并且同样热爱话本子的老十四探讨了一下情节。
十四当即表示,颇看不上那个还没和侠士过几招就趴下的恶霸。荀幽则提出了完全不同的见解:“老十四,你总是看重表面上的风流潇洒,却从不探究命运的无奈和人物内心的细腻情感。要知道,侠士赢那是必然,谁让他是主角,赢是他的本分,输了只会被扔臭鸡蛋。而恶霸趴得快也不是他的过错。他本来就是恶霸,又不是强盗,剑法练好于他并无所谓,穿得花里胡哨地耍个流氓才是他的本业。我比较欣赏的,是他明明有足够的时间抢完人就走,却还用凶神恶煞的别扭语气让民女和她老爹泪别。可见,恶霸内心其实是一个正直善良的好人啊。却因情节需要,牺牲了自己,成就了他人。”
老十四看着她一脸的正经,默默看天,一时无言。
可要说夫子是个十足十的坏人,倒也不至于。
有一年,是个下雪天,冰封十里。据村头会算命的王瞎子说,那是西山村十年难得一遇的寒冬,小兄弟你赶巧就给碰上了,想必命格非凡。王瞎子说完,摸了摸她的手相,翻着白眼又说了一通什么她今月会有贵人相助的瞎话,就愣是要收她一文钱。一文钱可以买两个烧饼,是她一日的饭钱。
“贵人,什么样的贵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大师你倒是指明个方向,待我遇到,我这一文钱再给你不迟。”她死死攥住那个铜板,不肯撒手。
“小兄弟,你可听说过“天机不可泄露”,我把天机泄露给你是要折寿的,泄露得愈多愈大限将至,我这可是在阎王眼皮底下偷生的行当,断不可再多说一个字了。命理一物百般变化,你若是不给我这一文,被那阎王的小鬼发现,说不定连这点天机都不能作数。”王瞎子说得情真意切,一面要从她的手心把那一文钱抠了去。
她那时还不懂什么算学卜卦,也不认识什么阎王小鬼,只觉得天机真是玄而又玄,连那个“贵人”的面都还没见到,就可能因为一文钱,让这个“贵人”的存在都直接没有过。心里一黯,松了手就让王瞎子拿了一文去。
“这样便好,这样便好,”王瞎子得了钱,宝贝地塞进腰带里,一连说了两声“这样便好”,又说:“你只用随缘,时机到了贵人自然出现。”说着就把测命的布帘往平时探路的竹竿上一卷,把白眼翻将下来,扛着竹竿就冲酒馆的方向飞奔而去。
她后知后觉,望着王瞎子毫不迟疑绝尘而去的背影才去想,自己会不会被骗了。
又心有不甘,只能圆说是王瞎子刚开了天眼,还没到合上的时限,所以才可以那样果断地冲向酒馆。
那一文用去了测命,自然买不起烧饼。她心里戚戚。可为了不让奶奶担心,仍像平日,洗衣、打扫、上学。奶奶问起,只说回来的路上吃了,匆匆就去学堂。
学堂是依着厨房靠灶膛的墙建的,把夏天透气的大窗合上,就能烘得暖和和的。她坐在临窗的位置,昨夜不知哪个顽皮鬼,戳破了窗纸。风雪从破洞里呼啦啦灌进来,直贴在她的脖子上,把原本热乎的身子吹凉了半边。她不畏冷,但毕竟是饿了,不自知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态,却没人知晓她是在为本应被两个烧饼填饱的肚皮哀悼。
不想被奶奶发现,下学后磨磨蹭蹭地赖在座位上,想拖延时间晚点回去。也懒得动,还是堵在窗纸的那个破洞那里,盯着课本发呆。
夫子走过来,“难得如此好学,夫子考考你,‘学而时习之’下一句是什么?”
“学生不知。”她茫然以对。
夫子恨铁不成钢:“今日方学的你便忘了,是嫌挨的手板不够,明天还想吃几板吗?”她低着头,夫子皱眉说,“把今日学的抄十遍再回去。”
她应下,准备翻书看看今日学了什么,才发现夫子刚才抽背的,就是自己一直对着发呆的那页上的第一句。夫子递来两张大饼,还是皱眉,“这是你师母刚在灶里炕的,你趁热吃了吧。你奶奶最近身体不好,抄完了就赶紧回去。”
闻到大饼香的时候她顿觉热泪盈眶,心想:大饼啊大饼,你还是没有抛弃我的肚子。第二天来上学,看到窗纸已经糊好了,才想来难道自己今月要遇见的贵人就是夫子?可若没有花测命的一文钱,也根本不会有贵人相助这一说。
自己果然还是被骗了。
抛却这些发呆时的胡思乱想,荀幽此时此刻还是很高兴的。安然地顶着一碗水,站在屋檐下望天发呆,打发着让她有些嫌多的无聊时间。本来就应该是这样,不是吗?可以发呆到黄昏,看完夕阳再回去,这样的日子真好。
如果不是那朵从天边飘来的雨云的话,她应该还可以保持这个好心情到很久。
方才还风和日丽的天,滚过一声隆隆的闷雷,就立马阴沉下脸去,雨势一触即发。寒风也吹起来了,摇曳着树叶,吓得常被荀幽摸去鸟蛋的鸟儿们在树枝间颤巍巍地乱喊。鸣声杂乱,和着碧油油的绿在风里颤抖着,晃得荀幽有些头疼和伤感。
这样大好的天本不该下雨。发生这样的情况,只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她的哥哥们驾着云彩在天上飞过。
另一种是,她的小妹妹又哭了。
荀幽在家排行第六,五个哥哥,一个妹妹。
虽然她是她阿爹的第一个女儿,却并不特别得阿爹欢喜,更在两百岁的时候连这点不特别欢喜都变成了一点不欢喜,弄得她总以为她阿爹是个重男轻女的家伙。她幼时过得颇不如意,很多她看不上眼的家伙,也敢仗着她不受宠欺负她。她必是要欺负回去的,然后再自我安慰地想:“这些家伙懂什么,阿爹他是不喜欢女儿而已。”如此倒也能欢快的成长着。直到她的小妹妹出世,她才晓得她错了。
她阿爹非但不讨厌女儿,而且是喜欢得不得了,只是不喜欢她而已。
她的小妹妹叫荀妙,出生时就委实不寻常。
阿娘诞下那颗龙蛋时,海里的珊瑚发了疯地发出光芒,霞光照亮了海底,如同白昼。而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一条长着金角的小龙破壳而出,嘤嘤地开始大哭。那时,海外明明晴空万里,却下起了大雨,就算在深海,也能把那雨声听得清清楚楚。
荀妙从那天起就成了族人们眼中的奇迹,享尽荣宠。
荀幽就又忍不住想,其实会不会阿爹真的不喜欢女儿,只是喜欢荀妙呢?这样想,倒是舒坦许多。
她常常羡慕荀妙。荀妙长得可爱,性子乖巧,头脑也聪明。这样的小姑娘就是招人喜欢。最重要的,是荀妙拥有的亲人之爱,她拥之甚少。
真是让人伤感。
所以,她不经意因羡生妒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她不怎么喜欢荀妙也是可以接受的。可是……为什么荀妙总爱缠着她呢?
这个问题常让荀幽感到苦恼,最后她终于想到,可能是因为她是荀妙唯一的姐姐吧。
荀幽每每低头看着这个小跟屁虫,看着她头上金色的小龙角闪烁着漂亮的光泽,就莫名发愣。心想着,为什么这个漂亮的小姑娘非要是她妹妹,不然她也可以喜欢荀妙了。
有一次,她故意捉弄荀妙,藏在珊瑚的后面,倚着一块大青石,不让荀妙找到。周围斑斓的小鱼儿游来游去,荀幽靠着大青石坐下,一条一条地数过去,猜想要数到第几条,荀妙才会找到她。也不记得是数到第几条了,只听见天边一阵雷鸣轰隆隆驶过,雨点密密地砸在海面上。她有些茫然无措,目光怔怔地穿过惊慌四窜的鱼群,望着千寻高处幽幽晃动着光影的水面,突然哭了起来。
她知道,荀妙必定找她找得哭了。每次荀妙哭,天上必定会下起连深海都可以听见的大雨。你看,连老天都心疼荀妙。她也知道,她必定要为这个小小的恶作剧付出代价,不为别的,只因她惹哭了荀妙。
后来,一切都如她所料。阿娘罚她跪了三天宗庙。
她啊,真的不怎么喜欢这个小妹妹。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停。
荀幽略微一顶,顶在脑袋上许久的水碗跳了起来。她仰脸用牙齿接住碗沿,再一仰脖子,碗中的水就悉数流进了嘴里。
丢了碗,伸了个懒腰,在眉骨处搭了个凉棚眺望远方。她估摸着今天是看不到夕阳了,师母的绿豆汤兴许也作了罢,干脆席地而坐,大大咧咧地躺下,想先睡会儿。
屋里,夫子讲得正欢。
屋外,荀幽渐渐睡着。
恍恍惚惚间,听见有人大喊,声音拉得很远很远,像梦似的:“猫儿、猫儿!你奶奶……”
她一下子被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