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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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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日正值春假,玉清子闲得狠了,寻了半晌,方寻着荀幽。硬拽着,就要她陪着,一同下山到飘渺阁喝酒去,顺便赏赏新近盛开的白玉兰。
其实,她并不很情愿携荀幽一道。
毕竟荀幽是她唯一的女弟子,而玉清子一向喜爱欣赏男色。门中弟子除荀幽以外一色的美男子,风姿各异,百花缭乱,姹紫嫣红,个个世间真绝色,偌大一个无端门酷似凡尘后宫,好不养眼。就算是门里扫地的大爷,虽不及荀幽诸位师兄弟那般气度非凡,却也别有风韵。
虽觉得这样是极好的,但荀幽还是一度以为本门收徒的标准便是赏心悦目与否。为此,她还专门去请教过玉清子,顺便拯救拯救她还差两分才能过关的农务课成绩。
玉清子蹲在在墙头,叼着一根狗尾巴草随意地说:“容貌固然重要,天资与品质也同样不可荒废。只是,徒弟当然叫人看得愈舒心愈好。若是长得牛头马面似的,弄得为师心情不适,定会影响授课的质量,有损于我无端门一世英名。倘若如此,还是不教得好。”
荀幽那颇为不羁的三师兄方孔吾那时恰巧经过,冷哼了一声,淡淡吐出“借口”二字便飘然离去,很有咬牙切齿的意味。荀幽当场差点感动落泪,小灵魂为三师兄不屈服于恶势力的精神使劲拍手叫好。
可是恶势力就是恶势力,“咦,小十六,你可听见了什么声响?”玉清子耳尖,眯着眼睛询问立在墙根的荀幽。
“没,弟子没听见什么声响。”荀幽咽了咽口水,一副小服低样。
“算了,可能是老鼠踩松了瓦片的声音。”
“……”
但为了下年不用再看到教授农务课的四师兄的翩翩身影,荀幽还是无耻地屈从于恶势力的脚下,低眉顺眼讨好道:“师父您一向提倡应材施教,弟子觉得本门的授课质量已经如此超凡,不如再提升一个档次,将应材施教贯彻到底,诸如农务课之类太过超凡脱俗的课程,勿再强求人人必修,岂不对志在他方的弟子更为适合。”
“农务课?为师倒是第一次听说,是你哪位师兄开设的小课呀?”
“是四师兄。”荀幽赶忙回答。
“老四啊……”玉清子捻了捻叼在嘴里的狗尾巴草茎子。
荀幽偷偷抬眼,见玉清子似笑非笑,直觉有戏,正准备再添油加醋一把,便听到身后悠悠淡淡的声音:“师妹的见解可真是曲高和寡,不如倒杯茶,好好与师兄说说。”
她一激灵,心中叫苦不迭,面上还是低眉顺眼,转过身行了一礼:“四师兄。”
四师兄确是个妙人。
他本是神农一脉,从小就继承了祖先的爱好,对花花草草异常地有兴趣。不单对认识有兴趣,对丢进嘴里有兴趣,对制药制毒有兴趣,甚至对栽种园艺他都有常人不能理解的浓厚兴趣。一般的神农族人要么是植物学识大师,要么是植物品鉴大师,学术点是制药师、制毒师,最多再兼任个医师,四师兄不单各个头衔一股脑戴全在了头上,就连农民和园艺家都没放过。而且特别喜欢以“我是个农民”这样的开场白介绍自己。
若有个人和你说 “我是个农民”,你该觉得他是个多么朴实而温厚的人儿呀,可是……
一想到现实,荀幽就不禁掩面。
当这个人总爱穿一身出尘的白衣,长衫翩翩,墨发舞动,远看好似一朵高山雪莲,脸上写的全都是“生人勿近”冷艳表情,一句好端端的“我是一个农民”都能讲出一股子“你们这些凡人”的气质的时候,大概就能体会到朴实和温厚是多么不搭边的词汇啊词汇。
按照无端门的规矩,玉清子早年收进门的如今早已出师的头七位师兄是可以开授一门小课的,四师兄开授的课程一直与他的爱好息息相关,况且他还是门里执掌门规罚判的师兄,无人敢逃他的课。而今年好死不死,他就开了一门农务课。
荀幽早先拿到课表,第一反应就是:你说神仙为什么要学种菜呢……
老十四拿着课表与她相顾无言,良久才开口道:“可能、可能是怕我们饿死吧……”
上就上呗,农务课就农务课呗,不就名字接地气了点儿,不就要插插秧种种菜吗,她荀幽也不是什么矫情的人,自认还是可以接受的,就充满热情地去上了这门课。但是,当听到四师兄的空谷绝响“我是个农民”起,她的热情就被人用法术冻成冰块……再先后见识了把豆角种在盆里当花看,把青菜养在窗台上当盆栽赏,把茄子搁在屋里当装饰用的时候,她才明白……生活处处皆艺术。
她这么粗野一人,最后也只能尽人事地种了一畦毫无美感的韭菜,没有悬念的挂了课。
她心下一横:“敢问师兄,农务课开设的意义何在?”打定算盘,若是四师兄答得是“怕你们饿死”,她就要义正言辞地说,自己有银子,饿不死;若四师兄答得的是“锻炼你们的动手能力”,她就回说,自己天生鲁钝,估计种菜这种精细活也救不了自己了;若是四师兄答得是“强健体魄”,那更好说了,就说师妹宁愿多练练剑多跑跑步,效果一定更加显著。若都不是,她也必能见招拆招,寻回自由。不禁心生期待。
期待之下,那悠悠淡淡的声音开了口,高处不胜寒般孤冷:“发现大自然的美好。”
“……”
恶势力偏偏还来补刀,语气殷殷:“小十六,你可发现了?”
“……弟子鲁钝,还未发现。”
“那就好好发现。”四师兄状若无意,问道,“方才可瞧见你三师兄了?”
“未曾……”
四师兄挥了挥衣袖,“那就抓紧时间去发现吧。”
“……师妹先行告辞。”说完,便落荒而逃。
在与恶势力斗争的血泪史上又添上了浓重的一笔。
2.
可惜今日乃是春假,风光无限好。诸位师兄弟纷纷春游的春游,踏青的踏青,在青梅花下煮茶赌棋的煮茶赌棋,再不济的也晓得要探亲访友,决计不会傻到陪玉清子去耗费时间。玉清子兜兜转转一圈一无所获,无可奈何下,只得踹开荀幽的房门,拽起昨夜看画本子太晚正在补眠的荀幽,还美其名曰:我们家荀幽好歹也是个年岁正好的美人啊。
荀幽暗暗在心中呸了一声。
眼皮困得黏在一块儿,脸上还佯装笑颜,垂死挣扎:“师父,我昨日无聊起了一卦,卦象上说,我今日不宜出门。”话还没讲完就大被蒙头,要把手从玉清子手里抽出来,继续睡觉。
玉清子手上使劲,拖住荀幽,“你何时卜学精进,连占卜大忌都破得清楚了,还能为自己算卦了。那你快再起一卦,看看你今日不出门是个什么下场?”
被子里闷哼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随玉清子下山去了。
荀幽平日下山倒是下得勤快,但都是直奔凡间去的,去吃喝玩耍。反倒是自家地盘上的栖彤谷不曾来过。
如今站在谷口,看着百花盛开,游人如织,各路仙家拖家带口,小摊小贩叫卖揽客,心里突然百感交集,只恨出来匆忙荷包里银子没带够。
“为师可没诓你吧,换件衣裳总好过让你披条床单在人堆里挤。”玉清子穿行人群之中,仍不忘挤兑她。
不就是昨晚看书看得太兴奋,一不小心把湖蓝的衫子揉成了咸菜,干脆铺在地上席地而寝,早上起床太困,随手捞起来就准备穿着出门。玉清子嫌弃地把她丢回房,说绝对不要带着一个披着床单就出门的徒弟去喝酒,有失体面。从荀幽的衣柜里挑了件最新的春衫,让她换上。偏偏是件鹅黄色的,极挑肤色,熬夜的脸在新衫映照下黯淡灰败,不得已涂脂抹粉,才出得门。
她理了理衣裾,跟在玉清子身后,满眼应接不暇,“师父你别说,我都不知道太虚境还藏了这么一个好地方。你看你看,居然还有吹糖人的小摊子。”她高兴地指给玉清子看。
玉清子回头望了她一眼,“那些凡间的小玩意儿你看了那么多年都还不腻吗?”抬手指了个方位给她看,“那里可都是这些小玩意。”
荀幽心里新奇劲盛,又人海泛泛,使劲拨开了挤进去看。花树下摆满了小摊子,开头是卖糖葫芦串儿的,稻草扎上插满裹着红糖衣的山楂串,有的上面还撒了葡萄干,有的上面撒了瓜子仁,诱着人买;接着是卖泥人的,红红绿绿的面泥放在自带的小石台上,信手就捏了个在遛马的小老人,胳膊还做了个小机关,可以活动挥手,仙家最看不得用法术做的小玩意,这种当场捏的泥人特招人喜欢;还有摆个小板凳坐在树底下卖凉茶的,卖凉茶也有说法,让买茶取一枚铜钱搁在茶碗上头,卖茶的就拎着大茶壶倒,茶水单从铜钱孔里倒进茶碗里,倒完了就收那一文钱做茶资。
荀幽笑嘻嘻地要回头去找玉清子来看,人影幢幢,一转脸撞着一个会把人变没的戏法班子,蓝布单夹着落花,在空中旋转着铺开,像小姑娘大大的裙摆。觉得很多事就同这蓝布单一样,兜顶盖在脸上遮住前路,也看不清缘来缘去。
等再揭开,谁又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呢。
她晕晕乎乎,才晓得自己丢了,可又不恼,高兴得很。跑到面前摆了的卖梅花糕的摊子前,兴冲冲地问:“小哥,这是哪里呀?喏,再给我一块梅花糕。”
梅花糕热气腾腾,小摊水汽缭绕。小哥抬手撩起挡棚的帘子,在热气中伸出一只还挺好看的手,把包好的梅花糕递给她,“这里是无端峰下。”
又接着说,“这个两文钱。”
3.
怎么说呢,荀幽前前后后看了几多遍,也实在没认出这里是无端峰下哪里。她看话本子,一直觉得专一是个美好的品质,你看如果侠客不是太多情,怎么就有那么多佳人一看到有美人冲侠客投怀送抱就含恨而去酿成悲剧呢,还不是侠客年轻时太多情惹得祸,可见多情这个东西,无论一时看来有无坏处,总有一日是要来还代价的。所以荀幽下山上山一直都专一地只走一条道。但她现在总算晓得,其实有的时候多情一点也不全是坏处,起码不用体验身在家门口,却找不到家门的尴尬。
她攥着梅花糕,又回到梅花糕的摊子,“小哥,这里可是山上有个无端门的,那个无端峰下吗?”
“就是那个无端峰。”
小哥的回答更肯定了她对自己住了两百多年的山头有多不了解,她心中哀伤,剥开裹梅花糕的纸哀伤地咬了一口,“那请问栖彤谷要怎么走?”
“栖彤谷?”小哥略一沉吟,“自此地再往峰上走一段就能到了。”
荀幽哀伤地看看山峰,又哀伤地看着他,“那具体怎么走……”
小哥掀开锅盖,香味争先恐后地扑开,他语气沉静,“确实不大好说。”
因是离家出走来的,荀幽不能随便翻上个云头就去找路,可这么待着也不是办法,只能三口并作两口把梅花糕塞进嘴里,心里壮士断腕般决定去找找路。
刚准备走,小哥淡淡问,“要不要来碗酒酿圆子?”
她顿住了脚步,脸缩成一团。
“嗯?”
她痛苦地抱住脖子,“噎、噎住了。”
桂花很香,酒酿很甜,圆子很糯。荀幽不打顿地喝了一碗,顺下气,坐在摊子前面的小方桌上,准备吃第二碗。
“也不是我矫情,连找个路都要推三阻四的。我有个师兄,有年我和他一块儿下凡间去看灯会,看花灯的时候就被挤散了,身上也没带银子,我坐在月老庙前面等了半宿,没等到他人,只能自己提了盏花灯摸黑回去。”她握着小勺戳了戳米酒里浮沉的胖圆子,嘟囔着喝下一口。想想又闷气,狠狠把圆子咬碎,“你猜后来怎么了?”
小哥站在挡棚后面,帘子遮住了半边脸,只可以看见下巴和一只握着汤勺的好看的手,“怎么了。”
她没好气地说:“没什么,就是半夜找路走岔了,被狼叫吓得滚到了山涧里,花灯摔坏了,脚崴了,新衣裳也破了,好不容易回去无端门,老十四——就是我那个师兄——昨晚居然早早就回去睡觉了。还问我这么狼狈,是不是昨天晚上被打劫了!气死我了!”
说到情绪激动处,还拿着勺子在空中挥舞了两下。
“对了,这酒酿圆子多少钱?”
小哥转脸朝向她,可以在帘子下面看见薄薄的嘴唇,语气平淡无波,“我蒸了糖藕。”
荀幽已经兴高采烈地端着碗冲到摊子前,“麻烦给我来一份。”
这家的糖藕也好吃。做法是普通,莲藕里塞了糯米隔水蒸,再放进糖水里大火蒸煮,切片码好用盘子装了吃。可就是甜味刚刚好,糯却不黏牙,颜色粉嫩可爱,浸在糖水里看得人新生欢喜。而且刚出锅,热气未凉,拿在手里温暖厚实,再配上一小碗甜米酒,这才是浮生半日闲的真谛。
她打定主意,一定要记下这家的位置,下次再来吃。
吃饱喝足,也不好再赖着,终于准备上路,“那你还记得去栖彤谷的路上有什么特别好认的标志,我待会儿好自己找过去。”
“似乎没有。”
没有办法了,只能自己找找看了,不知道路上能不能碰到仙友问路。
她低头找钱袋,打算付钱,“那我下次再来吃,这些总共多少钱呀?”
身后却有响动,一回头,那位小哥已经从摊后走了出来,“不用了。”长身玉立,不似俗仙,一派波澜无阔,“我也要去趟栖彤谷。”
荀幽顿时两眼放光,就差扑上去说“小哥我们一起吧”。可看着小方桌上没收拾的碗碟,又奇怪道,“你不用收拾了摊子再去吗?”
“不用,只是借了只锅煮酒酿,也该还回去了。”说罢一挥袖,刚才还忙活得热闹闹的小摊子眨眼间就不见了。他看了看荀幽,道:“走吧。”
凡间的某个院落里,张三伸了个懒腰走到院子里。他刚梦到自己卖小吃食的摊子不见了,可是走进院子里,他赖以为生的家什还好端端地放在院子里。心落到肚子里,又笑说自己竟把梦当真了,掀开锅盖去拿早上没卖出去的那个梅花糕,一手却摸了个空。还没来得及疑惑,突然又瞥见,摆给客人歇脚的小方桌上,居然放着一只空碟子,不禁疑惑:难道自己早上卖糖藕竟忘了收碗了吗?
手上还惦记着那块剩下的梅花糕,不甘心再往里面摸了摸。
却只摸到了两文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