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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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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叔要来现场的消息像是青天白日里一个响雷,震得我有点懵。
我这三叔在圈子里做了那么多年金牌制片人,有一项就因为他是出了名的撒手大元帅。跟大部分不在场也要安排眼线死死盯着剧组的一切风吹草动,包括里头谁跟谁勾搭谁跟谁不和都要管一管的那类制片人不同,他一向主张最大限度地给导演创作自由,除非必要绝不干涉拍摄。只要剧组没有杀人放火演员跳楼闹罢工,那现场是求都求不动他去一下的。
“导演是将兵之将,制片人是将将之将。”三叔这么说过,“韩信能带兵就让韩信带,刘邦只要选对了人,就大可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当他的皇帝。”
曾几何时我对这句话可是大不服气——明明导演才是全片的核心,怎么被他说得就低人一等了?但现在真做上了这个位置,倒觉得三叔的论调才是对的。他的“不管”并非是因为懒得管,而是他只选靠谱的人办事。主创班子一旦确定,就对他们表现出全盘信任直至影片拍摄结束,不然就趁早换人。
要不是先有二叔的鼓励给心里打了底,我一听三叔气势汹汹杀过来,就觉得只可能是那样片已经差到不堪入目的地步了。但除了要特意跑来教训我或者干脆炒我鱿鱼,我又想不到别的让他匆忙赶来的理由。
“小三爷,你别多想了。我想三爷也就是知道我们这里拍摄的条件艰苦,来看看你,顺便慰劳一下大家。”知道潘子这话纯是让我安心,但听完还是挺受用的。也对,多想无益,认真把眼下的戏拍好了才是正道。
暂且按下了三叔要来的消息不提,我当着全组的面说了说样片受好评的消息,顺势夸了大家开拍这几天来的积极状态。跟三叔二叔混了那么久,多少我也懂得点驭下之道。大伙儿果然颇受鼓舞,下午几场戏拍得格外顺利,连抱怨天热的声音都没怎么听到。
下午的戏份结束后到入夜还有一段时间,胖子跟我打了个商量,说看今天山上的雾气没那么重,咱就索性把那大红灯笼高高挂镜头拍了得了。
他所谓的“大红灯笼”是指原先剧本最后一场戏里,重英放下心中纠结,离开老宅的情节。这是全片临近收尾的一个重要镜头,有点儿压轴的意思。在我的想象中,这应该是一个从从高处俯瞰整座宅子大全景的固定长镜头:暮色中的老宅一片暗沉,只有远处的天空还有一丝夕阳余晖中并未完全淡去的光。孑然一身的重英缓缓穿过高墙下的院落,来到门前。在即将推门而出的那一刻她下意识地回头,这时洋楼的二层一间房内忽然幽幽亮起了一抹光,薄薄的雾气里的灯光像是在向她告别一般。
之前我跟胖子描述的时候,自己都被这想象中的唯美画面搞得有些激动,谁知话还没说完他就一拍大腿:“明白啦,你不就想要个大红灯笼高高挂那感觉的吗?”
此言一出我差点没喷血,虽然严格说来这话也没错,但听着……也太他娘的让人憋屈了,好像我专干这拾人牙慧的事儿似的。事后有意无意地提点了一下咱们这个是新时代的戏,不要把那些上世纪的审美给带进来,看这样子他也不是没听进去,倒是记住了提这茬来刺激我。
本来这镜头比较重要又费事,我没安排在今天拍。但出外景都是靠天吃饭,好天气错过再等就难了。听胖子这么一提,我也觉得挺有道理,就只有一个担心: “够时间抢密度?”
抢密度其实就是抓住太阳完全下山天还没黑死的一段时间拍外景夜戏。要真入了夜,那怎么着都是一团死黑,不通透了。刚暗下来那会儿,可是前后景层次分明,拍出来好看,当然这前后也就半个钟头的光景,所以得要抢。
“没问题,”胖子一手抓了鸡腿眯眼看了看天,回头边剔牙边说:“早让他们把搭台子的东西备着了,看太阳完全下去还有个半个钟头,你要乐意可以先去吃个饭打个盹听个小曲儿都来得及。”
我对他的深度靠谱欣慰得无言以对,唯有转头叫来一场工:“快给摄影老师倒杯水,怎么能让人干吃鸡腿呢不怕噎着吗?!”
山里不方便进大摇臂,在室外要找高的机位只能搭台子。几个场工倒也手脚利索,没多会儿一个八米高台就在宅院外的空地上搭起来了。这跟舞台上那种带自动升降的高台不同,这台子其实就是一个简易脚手架,上上下下只能靠爬。场工们干惯了这活,身手利落地攀着支架上上下下还好,等胖子摩拳擦掌要上的时候,我就开始替他捏着把汗了——虽然这地下基座搭得挺结实,谁知道架不架得住胖爷这身宝塔肥肉上去抖一抖呢?
好心说了句让他当心点儿,结果他一掀眉毛又吹开了。
“天真同志,没听过圈子里给我起的那洋文外号么?”
“什么外号?”
“手持摄影机的Spiderman——那说的就是胖爷我啊。”
只听身边噗的一声,脖子上一阵凉爽,转头看小花姿态优雅地擦了擦嘴,若无其事地把手里的矿泉水瓶子递给我:“导演你喝口水。”
胖子没注意到这茬,一边说着一面攀上了铁梯:“别说徒手爬个高台了,在华山拍外景,就跟一悬空缆车上绑着拍一路大峡谷,底下全他妈是万丈深渊,可比这险多了。”
还别说他蹭蹭上得真挺快,那身姿从背后看当然不像那什么蜘蛛侠,倒有几分树袋熊的意思。没多会儿就听到他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无限风光在顶峰啊导演同志,你不上来看看?”
“行,我就来,您悠着点别我爬一半就把台子震垮了。”
正说着感觉胳膊被人拉扯了一下:“你上去凑什么热闹!”
小花皱着眉看我,我打小有点恐高,他是知道的。
说实话我现在抬头看这高台还真是有点怵,有种小时候看水塔,总觉得脖子快要撑不住脑袋往下掉的心慌。但作为导演,又确实应该上去自己确认一下取景,不是我信不过胖子——他保准能把画面拍美了,可场面内的调度到底还是归我管。
“没办法,这镜头很重要,监视器又没那么长线,我还是得看看才能放心。”
看我坚持,小花也便放了手不再说什么。我把口袋里零零碎碎的东西全掏出来,整了整裤腰带就上了。
可能是早晨爬山爬出了经验,现在有现成的梯子爬着其实不觉得怎么累。我脑袋里谨记着小花的叮嘱,就是中间停下休息几秒也绝不回头往下看自己爬了多少。这么一步一个台阶地往上还真没有什么不良反应,就是有些喘。好容易到了顶端,就看见胖子手搭凉棚跟齐天大圣似地在没遮拦的台子上四处溜达找角度——他倒真是不怕死。
这番辛苦毕竟值得,上了高台看到的景象绝对不是在底下能够想象一二的。抬眼望去四周山峦如抱,西面的山脊上披着一层灿灿的霞光,太阳刚刚便是从那凹缝里沉下去的,似乎已有一缕淡淡的烟雾要从那里蔓延开来。就像胖子说的,今儿这天真是难得,要平时这个钟点,雾早就起来了,连日落都没机会看到。
再看脚下,四四方方的院落其实要比印象中的大。以前只是在里头一角转悠,现在才算看到了全貌。大归大,却像是被一层山,一层树,一层墙给重重框住了,安静地蛰伏着,透着股幽幽的死气……没错,死气,但要的就是这感觉。青瓦高墙日久年深,似乎有一种古怪的力量,能把里头的人身心全都困住。进去了就是一辈子,生老病死爱恨痴念全都圈在里头,像一片飞不出鸟的林子。
“导演你这架势……是要作诗哪?”
我这边情绪刚有点儿入戏,就被胖子的大嗓门给拉了回来,顿时有点不好意思。
搞摄影的就是这样。别看拍出来的东西唯美的一塌糊涂,干活的时候绝对都是务实派。哪儿挂一灯笼哪儿加个反光板,对他们来说小情小调那都是人工一点一滴搭起来的,含糊不得。一会儿又说觉得色调差了点意思,说要加个滤镜。这本来也算是个小事,可现在上下隔得太远,胖子冲对讲喊了半天没人应,原来是没电了。上头喊话下面听不清,胖子无可奈何,骂骂咧咧地只能亲自下去拿。
也不知他下去了还磨叽些什么,等了半天功夫都没见人上来。刚才有胖子在旁边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高台上只剩下我一个人,四周又一片空荡荡的,冷风吹在脖子里无端地就有点紧张。又觉得这风似乎是比之前的要大,吹得铁架子咣咣当当地微晃。人都有点儿坏毛病,越是怕越是管不住眼睛,鬼使神差地救偏要往底下看,看一眼就觉得天旋地转,赶紧抓着台子的边沿放低重心坐下了,心跳得跟擂鼓一样。
恐高的毛病跟心理暗示多半有点关系,不想还好,想到了这眩晕恶心的感觉就越来越重,在觉得这台子上简直一刻都没法继续待了。等心跳稍稍平复了一些,我开始手脚并用一点点地往梯子的方向蹭过去——反正没人看见也不怕笑话。过程中好像听到底下嘈杂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有车声似乎还有人在喊叫,可哪敢再低头去看底下的情况。终于到了梯子边上,战战兢兢地把自个儿两只脚一前一后踩上爬梯,定了定神才低头去看下一个落脚点。
就这一眼看得我心神俱裂,终于明白底下发生了什么事,可也已经晚了——那部开足了马力的吉普横冲直撞地朝着高台开来,眼看着就要撞上台基。下一秒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整个钢架一阵猛烈地动荡,本来抓着栏杆的手脚一下就松脱了。整个人直坠下去的同时,似乎听到有人语调凄厉喊着我的名字。
这他娘的算什么?出师未捷身先死?好歹也等这部戏杀青了吧!只留下一部完美处女作就英年早逝的天才导演什么的,这听起来总比好不容易等到了一个拍戏机会却没等拍完就摔死的倒霉蛋要好得多了,老天爷这龟孙子连这点荣誉都不给我么?
下落的速度实在太快,由不得我再想些什么了。觉得地面越来越近的时刻忽然感到一阵气流将我的身体往上托了一把,接着我就砰然砸在了什么东西上,耳朵里嗡的一声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选择跳楼死的上辈子都他妈是折翼的天使!脑袋里掠过这念头的同时,一股辛辣滚烫的液体从喉咙里猛地涌了上来……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