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雨陨落》风鉴

2、二、才出牢房，又入虎穴

　　二、
　　简霖不知何时在顾兮际温暖的怀抱中渐渐睡去了，只是等他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然漆黑一片雪还在下着，不曾停止。也只是周围多了件冰冷的衣物，没有顾兮际温暖的体温了。
　　他想着下午顾兮际与他说的话，不禁悲由心生，又挂念起远方的国家。想起自己被人出卖后因不肯投降而被囚禁于宛地，日思夜想欲回到东氏，却不料看管自己的人便是顾兮际。只能说是天意弄人，可幼时他与父母从暂居的宛地搬回东氏故乡，后又为东氏效力，早应料到与顾兮际有此番碰面的情景。尽管已是在预料之中，但想到昔日好友甚至他们之间的情谊已超出好友的范围会变得如此阴险恶毒，简霖总是于心不忍。
　　他杀害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几位下属官员与随从，逼迫自己投降。自己百般反抗他便不惜一切代价。简霖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因为在那双已不单纯的眼眸里他看不清那些杂质，他只知道，顾兮际，不再是当年那个拉住自己的手死死不放，不愿自己离开的孩子了。
　　回首过往，他再也不能将那四张天真稚嫩的笑颜与如今的众人一一贴合。顾兮际与自己是敌人，见了面只有冷嘲热讽、唇枪舌战，都是为了各自国家的利益着想。孑素现在定居在一个清幽小镇，听说在自己离开后他的妹妹便死了，亦是冷冷清清的一人。可是自己又比他好过多少？
　　简霖想着想着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缩紧了身子又要睡去。他朦朦胧胧间胸口忽地一阵发堵，胃中猛然翻腾起来，急忙捂着嘴扑到角落里又是一阵干呕。呕过之后他坐回稻草堆里，捂着胸口半晌回不过神来。
　　自己的身体，是怎么了？
　　寒风吹灌进来，是彻骨的寒冷。简霖战战地打了个寒噤，口中一片苦涩，可小腹却是莫名地温暖起来。他摸着平坦的肚子，默默失神。夜色渐深了才一头栽进稻草堆中，捂着肚子难得安稳地睡了一夜。
　　因为顾兮际今晚没有来。
　　翌日，简霖也不知道自己睡到了什么时辰，因为刚刚下过雪，现在的天色尚是暗沉的，并未放晴。他半眯着眼睛又迷糊了一会儿，脑中仍是混沌的一片，而后睁开眼清醒了些许神智，盯着灰色的墙面发了会儿呆。
　　铁链被打开的铿铿声再次传来，他以为顾兮际昨晚走了便今日一大早地再来。心中那股遗恨仍放不下，索性用干爽的稻草蒙住全身，缩在角落里一动也不动。
　　不做声，是简霖成为阶下囚后的又一种抵抗方式。
　　进来的人脚步声软绵绵的，还带着声音。顾兮际武功极高，走路从未有过声响，这下，简霖又得拨开浑身的稻草，看看来人是谁。
　　对方是个太监，笑脸眯眯的，眼角的皱纹毫不遮掩地暴露出来，却没有一般太监的谄媚。
　　“简公子，昨晚睡得可好？”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可他一句简公子却教简霖怒由心生。他尚是东氏派来的使者，就算如今沦为阶下囚也要称一声大人，何时就成了公子？简霖面上声色不露，口气里却无不是轻蔑之意。
　　“简霖是东氏使者，东氏乃大国，何以公子相称？”
　　这句话气势上毫不输人，更有凌人之态，那公公好歹见过大世面，知道他们这些文臣自傲。况且这主虽是阶下囚却也不好得罪，当下一赔礼，道，
　　“简大人莫怪，随小的一行。”
　　说着便指向牢门口，简霖暗暗打量着，料想这人是宫中内侍，又来这重犯看守之地叫自己走一趟，应该不会有何事端。便一挥衣袖，大步走了出去。那太监紧随其后，态度无不谦卑。
　　简霖跟着他来到了一处小院，这里清幽安静、鲜有人迹。简霖边走边看，却看不出一丝端倪，那太监也只管行步，也不说是带他去何处，是何人要见他。
　　只见那公公推开房门让自己进去。简霖迈上台阶，一朵小小的冰晶便旋转下来，落在台阶上立即融化了。他转眸，望着那四方暗沉的天空，看着天上更多更大的雪花如扯棉撒絮般地落下。
　　不知不觉中，宛地又迎来一场风雪。
　　简霖一进屋，便是扑面而来的暖气。房间里炉子生得很旺，不时发出咋咋的声响，他在这冷热交替下不禁打了个喷嚏。那公公连忙上前，恭敬道，
　　“大人，可是身子不适？”
　　简霖狐疑地瞟了他一眼，当初做使者时尚无这等待遇，端的今日成了阶下囚倒如晋升了官爵一般？
　　“无碍。”
　　他随意地回了一句，那公公向着一旁的一个婢女使了个眼色，那婢女便退下了。
　　“奴婢伺候大人沐浴更衣。”
　　是一群娇柔的女声，近来反应愈发迟钝的简霖这才意识到，他的周围站了一群婢女。看样子，倒是群宫婢。简霖反应不及，一婢女便道，
　　“大人，这边请。”
　　简霖瞥了那太监一眼，见他仍是笑眯眯的，心中却渐渐不安。
　　“大人请。”
　　那公公见简霖犹豫不决，当下再次请他入内沐浴，简霖势单力薄，只得走一步看一步，处处留意。
　　这会儿他泡在热水里，却是困倦不已。为他拭身的婢女皆是不敢触碰他的肌肤，只用巾帕细细擦拭，如此轻柔的擦拭之下，多日来的疲倦席卷而来，简霖半眯着眼睛险些睡着了。一会儿又是更衣束发的内容。简霖这时都是晕晕乎乎的任由她们摆弄，最后身旁奴婢的一声大人才教他清醒了些，睁眼看见镜中一身华服的自己，简霖的心中却莫名地发冷。
　　整装完毕，出来时那太监又道，
　　“大人请用膳。”
　　简霖这会儿子想也不想了，径自坐好，看着来来往往的婢女们上菜。一婢女在这时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公公端过来递给简霖，笑眯眯地，
　　“大人先暖暖身子祛寒。”
　　喝过姜汤，菜肴也上齐了，简霖望着这奢华的一桌宴席，看到那些肥腻的鱼肉，微乎其微地皱了皱眉，青了青脸色。那公公见了急忙道，
　　“还不快撤下去！吩咐做几个清淡的。”
　　简霖对这个堪称蛔虫的公公挑了挑眉，对他过分敏锐的观察力暗暗生疑。这绝对不是什么普通的太监。马上换了几道清淡可口的菜肴，简霖吃着，扫视了周围一群俯首安静的奴婢，似是漫不经心却有几分突兀道，
　　“你带我来这儿意欲何为？”
　　那公公回道，
　　“奴才只负责带出大人，其余不知。”
　　这是不愿意、不敢回答了。简霖只料到要见他的人绝非等闲之辈，但又不敢多想，自己处处受制于人，现下能保全性命便是万幸，又何谈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掌握自己的命运？当下用过膳，随着那公公离开小院。
　　且行了半晌，周遭之景渐渐变换，简霖不住打量着，看着景色愈加华贵庄重。最后到了一楼阁前，公公便停住不行了，他一作礼，道，
　　“大人，由这儿上去便是了。”
　　简霖轻轻颔首，顺着台阶拾级而上，到了台阶尽处，放眼望去便是另一番自然景致——远处点缀着几点山峦，绕过覆盖着白雪的浓郁林木，又是一片结冰的湖面。只是在湖面上延伸出一条雪白的通道，将湖心一小屋与陆地连接在一起。
　　简霖渐渐转过视线，在一片朱漆的红艳中见了一抹高大颀长的紫色身影，简霖只消看这一眼，便退后一步，却不料周围已是围上了侍卫。他不得以，颇为诧异地咽了咽口水，回眸恰是对上了那人看向自己的深沉目光。
　　简霖整了整自己的气势，缓步向那人靠近，暗暗屏住了呼吸。那人只是轻轻笑了笑，却教简霖胆战心惊。
　　简霖见到他时总会有种莫名而自然的恐惧。他身上强大威严的气势、独霸天下的作派，让简霖悲喜掺拌。若是没有那些事端，简霖会认为他是个好人，可如今，是势不两立。
　　他走到离那人五步的地方便停下脚步，行了礼正要叫道，却不料那人微寒的声音传来。
　　“上前来。”
　　“我不是在这儿了么？”他不自觉地嘀咕了声，上前半步，仍是紧紧低下头。那人又是一声轻笑，沉稳的声线徐徐发声，
　　“再近前。”
　　简霖不得以又迈了一步，感受到头顶上方瞬间压下的寒冷气场，他闭了闭眼，索性又迈出两步。可惜两步半后简霖还没站稳，手臂便被人拉住，直直又进了几步。他脚下不稳，又倒进了那人怀中。
　　对方霸道而凶悍的气息涌进鼻腔，又不断地钻进自己的毛孔，来势汹汹。即使简霖做好了屏息的准备仍是猝不及防，简霖就僵着身子，被那人半搂半抱着，姿势无不暧昧。那人感受到他的僵硬与冰冷，竟是将他更紧地抱向自己，手牢牢把住简霖纤细的腰肢。
　　他身上披了件雪白的狐裘，绒毛长而密。这会儿简霖被他一搂，恰好是整个头埋在了狐裘里，毛茸茸的一片刺得他脸颊直痒，还好不是压着他的脑袋。
　　简霖慢慢转过头，正喘了口气就见那人沉淀了黑夜色彩的眼眸里的目光与他强势的怀抱一般紧紧地包围自己。简霖心下慌乱，也顾不得许多，立即转过头又埋回了那堆绒毛中。
　　“呵呵。”
　　那人倒是颇为开怀地笑了笑。简霖听他笑声，身子更是僵硬，埋在狐裘里的脑袋扭了扭。
　　“唔唔！”
　　那人搂得紧，简霖说出来的话也是含糊不清。他支吾了两声，又轻轻地在那人怀中推了推。那人才不会轻易放手，扳过简霖的头让他呼吸，继而紧紧地盯着他。那人的气息近在咫尺，简霖哪里还敢呼吸？
　　“陛、陛下，放开我……”
　　他挣扎了半晌才敢开口，却不料那人手上更是加紧，将他瘦弱的身子紧紧锢在怀里，甚至低下头向他凑近。他温热而霸道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简霖努力不去看他，硬是沉下脸色，冷声道，
　　“陛下自重！”
　　皇帝动作一滞，看了他半晌，轻哼一声，便将手放开了。不料放手时那毛茸茸的绒毛擦到了简霖的鼻子，他鼻尖一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这喷嚏一完，简霖的身子就僵住了。
　　这算是冒犯天子吧？他暗暗想着，正是叫苦。我又不是故意的……转念一想，若是这般便死了也好，不用再为阶下之囚，也毋需万般为难！
　　他一作礼，正要大义凛然地求死，身上却突如其来的一阵温暖。抬头一看，竟是那帝王将身上的狐裘摘下，披在了简霖身上。
　　“冷吗。”
　　帝王威严的声音不算做嘘寒问暖。简霖在听到他的声音后又是一阵寒意，不自主地颤了颤身子，像是冷到了极点。帝王见了，又是大手一捞，重新将简霖揽在自己温暖的怀中，简霖这会儿抖得更加厉害了。
　　“当真这般寒冷？”
　　简霖没有应声，正是在想如何远离这个帝王的法子。帝王见他不吭声，将他搂紧了些，自顾自道，
　　“东氏的冬天应是不比宛地这般寒冷。你长年居住东氏，现下在这儿，是会难以适应。日后便搬至别院居住，不必再回去了。”
　　这一语双关，听得简霖胆战心惊，他用力地挣了挣，慌乱道，
　　“陛下，臣只是一介使者，身系东氏与宛地两国交好之责。临行前我方皇帝有令，务必将消息带回。陛下若是有意，请放臣回国！”
　　帝王毫不费劲便扣住了他挣动不断的身子，盯着简霖慌乱的眼眸，声音不怒而威，
　　“国？你还有国可回吗！”
　　简霖浑身一震，毫不忌讳地迎上帝王的目光，竟是问道，
　　“什么？”
　　帝王神色沉敛，紧紧摄住简霖的眸子，威严道，
　　“待得积雪融化，我军便要攻入东氏皇城，擒拿东氏国君。到那时，朕看你要回何处去？”
　　闻言，简霖呼吸一滞，竟是身子一软向下滑去。帝王紧紧搂住，将他拥在怀中，轻笑道，
　　“你受不了宛地的干冷，住上不久便可适应了。你不愿做我宛地臣子，一心一意为了东氏，朕亦不加强迫。可不待多时，你亦做不了东氏臣子，乃一介平民。既是如此，何不如侍奉于朕，于朕身下承欢，做朕的榻上之臣？简霖，此计可会让你背上千古骂名？”
　　榻上之臣？简霖闻言。慌乱地颤了颤唇。原来他今日叫我来就是为了让我做他的榻上之臣？他休想！
　　简霖在他胸前推搡着，竟是高声道，
　　“陛下，这千古骂名简霖从不惧怕，怕的是你一世英名尽毁于我手！简霖区区一臣子，受不起这罪责！望陛下谨言慎行，好自为之，陛下，放手了！”
　　帝王的眸子紧紧吸附在简霖身上，盯着他看了许久，忽地松开怀抱，放开了简霖。简霖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帝王又抓着他手，强拉着他走下阁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