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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抽丝剥茧的起始 ...

  •   一八九八年。
      大清国继续让步,割东北于俄国为租借地。
      京师大学堂在北京建立。
      慈禧太后发动戊戌政变,维新运动失败,戊戌六君子问斩。
      谭嗣同有诗云:“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但于我们这些身处时代中的人,也不过像坐在船上,经历了一夜不舒服的风雨,但颠簸过去,就过去了。
      父亲照样每月大阪上海往返地做药品生意。我十八岁,考上了帝国大学。长期驻留在日本。

      “死了死了……哎呦喂……”每到大考,阿忆便烦躁,如临大敌似的。她学医,人体骨头名字一块一块背。这倒也顺利,背方剂的时候,声音才小得如蚊子叫,随时要抽看书看一眼。
      我面前摆放一张欧洲近代文学大事年表,几几年黑格尔出身,发表什么作品云云。到日本读欧洲文学,真是下下策。
      考试内容限于记忆文学常识,分析文学作品却甚少。
      无怪乎夏目漱石道“English Literature is boring”。
      阿忆背不进去,找我说话:“考完试来我家玩,我爸好容易在家。”
      我含糊地应答一声。
      并不热忱。阿忆家就在东京都,她双休日时不时回去,也带我去过几次。大多时候她母亲在家,见过她父亲一次。面孔看上去还是很年轻,但不知为何头发灰白。
      她父亲书房里挂有一张年轻貌美女子的画像,就眼神冷淡,仿若没了灵魂的人。阿忆说这是她父亲的姐姐,很早死的,父亲按照记忆让人给画出来的。
      参观时,她父亲恰巧进来,眼神一瞬不快,凛冽而冷冰冰地扫过来,好像我们私自窥探了他的秘密。
      “说起来……”阿忆继续话唠,“你好像对我爸印象不是很好吧。其实他人超级温柔的,只是对待外人会特别防备。”
      “你误会了。”我把大事年表翻过一页,读到卢梭。“我只是不裁定人。”
      “真冷淡啊……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大考结束后,父亲恰巧去京都办事,两人在那里碰了面。他下榻在一个历史悠远的“葵屋”酒家。
      “第一年怎么样?”
      “还行吧。”
      他斟酒,窗外樱花飘零,落在青石板上的粉色花瓣,被风一吹,滴溜溜地飘远。
      “你还没有忘记那个人的事情?”父亲察言观色地说。
      不知他出于什么目的要挑起这样的话题,本想敷衍过去,却觉得像被针扎一下,无法放着不管。
      “你有他的消息?”
      父亲放下酒杯,“我从各方面渠道了解到,那艘船其实是日本政府派出,到满洲战场来的。”
      我陡然一悚。
      “所以……不排除,他是日本政府派来参战的。”
      我该作何评论?翻船是老天爷的惩罚?我们太不耻,救下了一个本要侵略我们国家的人?
      可是国仇于我来说本就像云烟,我不热爱大清政府,守旧顾本,不改制就等着被推翻——这几乎可以说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好容易一场改革又变得百日消亡,说到底还是权力斗争,一旦触犯了自己利益,说反就反。
      何况父亲发了好多笔战争财。难道要一面享受这些待遇,一面义愤填膺?
      “你想说什么?”
      他一顿:“你也该放下了。那人离开后,你就用私钱,派人一直在找他吧。即使我逼你到日本读大学,你还在和私家侦探通信吧。”
      原来兜兜转转,他意指这个。
      “他怎么看也大你十几岁。况且作为被日本政府派遣上战场者,过去或许血淋淋。你只不过没见到这样的人,一时迷恋罢了。”
      我突然看他,眼神凶狠地剜,你又知道我是一时迷恋了?你对他又了解多少?你对我又了解多少?
      你知道他在船上昏迷时,无意识地喊“阿薰”这个名字吗?
      你知道他被问“目的”到底是什么,回答是“赎罪”吗?
      父亲只当说中我的痛处,不再言语。继续斟酒喝。

      上海的街道从未像京都那么安静。小摊贩叫卖声,妇女大声说话声,马车来来往往的声音混作一团,嘈杂喧嚣。
      阿剑时常坐在窗边,只是倾听这些声音。眼神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又好像沉甸甸的压满话语。但我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宁,时间变得无穷无尽,像是延伸出去的白色梦田。
      他是一本合上的书,但摸着表皮,就觉得僻静和平安。

      父亲办事,留我一人在葵屋。就窗边的坐上良久。
      “不多停留会?阿操还想带你到处玩玩。”
      “不了。比古清先生希望我早点过去。”
      “那也等阿操回来吧……她也挺想见一见比古清十郎。”
      “……你可以陪同她一起去。她跟着你总比跟我让人放心许多。”
      若不是说话的其中一人留有半长的红发,我也懒于注意。视线看过去,红发少年背对我,头发扎起,身着干净的剑客装束。与他说话的人,自我入住葵屋,就与之打过几个照面,应该是葵屋的老板。正面看过去,有些女气,且是类似锐利凶狠的女人。
      少年说完,对老板微乎其微地点了一下头,就拉开移门。
      我几乎是和着移门的声音猛地站起。
      少年微微抬头的侧面——太像了。除去眼睛的颜色,几乎就是那个男人的缩小版。
      忽然的动作惊动了店里的人,黑发老板奇怪地望过来:“白小姐……?”
      但我眼里只有那个少年转过来的面孔,“阿剑”呼之欲出。
      少年转了转眼睛,露出些许轻藐神色,便移上门,毫无拖泥带水地走出去。
      几乎无法呼吸,却又觉得受到震动——阿剑不会露出那样的神色。
      “白小姐……”黑发老板走过来,由上至下地端详,眼睛锐利。
      我移开步子,“跟我父亲说我出去一下,傍晚回来……”也不等黑发老板的反应,匆匆忙忙追出去。
      有人说,习惯成自然。寻找阿剑的最初理由已经说不清,但是就像上了瘾,戒也无法戒掉。早已经融进血液,成为生活的一部分。那个跟他如此相似的少年,就像一把钥匙,能打开有关那个男人神秘之锁的一部分。
      我脚程不算快,穿的又非便于行动的装束,只得提起全力飞奔追随少年。
      都不知道这种毅力哪里来,明明呼吸都喘不过来,脚下由最初的千斤沉变得毫无知觉。周围的景色也愈发陌生。视线里其他东西都幻成黑白,唯独少年的背影,红色的长发色彩鲜明,如此突兀地扎在视线里。
      “本以为走走就能甩掉你。”前方的少年突然转身,吊起眼,“你到底要跟到什么时候……”
      我站住脚,一停住,整个人就晕得不知方向,好容易定神环顾了一下,竟然走到郊外。
      “喂……”少年拉长了声音,满是嫌恶,“问你呢。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我口干舌燥,声音焦灼。抬起眼,阳光明晃晃地摇着。
      少年突然向前了几步,“喂你不要……”
      我想说我或许要找到你了,却眼前一黑,没来得及开口,人坠坠往下沉。
      “喂你!”

      “那是我已故的姐姐。”雪代忆的父亲指了指挂在书房墙上的照片,“既然参观过了,就出去吧……”
      阿忆嘟起嘴,“老爸真冷淡,这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温柔一点会死啊……”
      她父亲冷冷地看过来,撞见我眼睛时,似是微忡,迅速瞥开眼,又扫过来。
      “嗯……我是阿忆的父亲,叫雪代缘。”
      我把左脚的重量压倒右脚上,又压回左脚,“白茉桑。”
      阿忆这才满意地拍拍手,“这才好吗,爸爸!”又拉起我的手,“阿白我们出去。嗳,你知道么……听说我奶奶很早就死了,我姑姑,就是老爸的姐姐从小照顾他。所以他恋姐情节很严重哦!”
      “阿忆,你说什么!”雪代缘声音冰冷,“不要乱说话。”
      阿忆不以为意,朝她父亲做了一个鬼脸,蹦蹦跳跳抓着我的手出去,贴在我耳边小声说:“后来我姑姑的丈夫被人杀掉了,听说还死得很惨。尸体都寻不着。我姑姑呐……就出去找那人报仇……
      “最好玩儿的事发生了!”她装模作样地做了个“嘘”的手势,“我姑姑爱上了杀她丈夫的仇人!那个仇人也爱上了她!像不像小说里的情节?!嗯……?
      “不仅如此,那个仇人竟然阴错阳差地杀了我姑姑……我老爸的白头就是因为那个仇人……”
      她似乎很享受这个故事,“后来呢……我老爸去找这个仇人报仇了,但反正不知怎地,还是的放弃了。我看是被仇人打败了才是吧……”
      “有没有觉得真是作孽啊……”她调皮地眨眨眼,一点也没有感伤。
      我拉开与她的距离,难以理解地:“你觉得这很好玩?”
      “当然。”她不笑了,“用莎士比亚的话来说,我觉得我老爸的一生就是‘愚人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他为了那个仇人耗去全部少年时期,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不明白。”
      “你不用明白啦……”她又笑嘻嘻地凑过来,只是笑容未达到嘴角,“我看过姑姑的日记,反正……就这么想啦……”
      “那你父亲的仇人……”
      “哦哦,他在幕末时代超级有名,外号那啥……那啥……哦,想起来了!杀人拔刀斋。”

      我猛然睁开眼睛。
      视线是被拉长的模糊影子。迷迷蒙蒙。又眨了眨眼睛,感觉到额头上的清凉,以及俯视着我的红发少年。
      “哦,你醒了。”他声音孤傲,“弱得不得了,还非要跟踪我,现在真给人添麻烦。”
      我环顾四周,是简陋的竹屋,只有一个茶几。
      “这是……”
      他迅速接口,“比古清先生的屋子。既然跟踪我到那里了,还是带到他的家方便一些。”
      “嗯……”我艰难地转过头,一阵呕吐感泛上来,好像有些贫血。
      竹屋的门被推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步入,脚步蓦地顿住,“小子,你果然是那家伙的儿子,十五岁就犯桃花命。”
      “才不是!”少年猛地站起,急忙辩解,“是这个奇怪的女人一直跟在我后头,结果好死不死半路昏倒了。喂,你说是不是……”他抬着下颌朝这边点了点。
      我头还昏着,懒于应付。
      “我说你这个奇怪的女人,为什么要跟着我?到现在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竹屋的屋顶很高,上面搭了一些简陋的防雨设施。不过修习剑道,淋雨也是某种锻炼吧。我不着边际地想。
      “你这奇怪的女人还不说话……”
      “当然是因为倾慕你,所以跟来了。”我薄凉凉开口。
      竹屋掷地有声地沉默了三秒钟。
      “我就说吧,你小子……”
      “不是啦先生!”少年跳脚,“你这个奇怪的女人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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