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璧》小桥流风

95、第九十五章 艰难的抉择

　　木秀儿茫然四顾。爹从祭神台上下来了，正匆匆向自己跑过来，二哥也跟在爹的身后。四周闹哄哄的，似乎每个人都在大声说着什么，她不知道他们都在说些什么，眼光从每个人的脸上一一掠过：有鄙夷，有嘲笑，有怜悯，有无奈，更多的，是震惊。
　　是的，是震惊。原本以为连三招也接不住的小小丫头，居然打败了族内一众少年中的皎皎者。
　　这一场对决，从始至终，两人只正面交手两个回合，第一回合，丫头差点连命都丢了。第二回合，本已注定必胜的结局，却在最后一瞬逆转。
　　不错，小丫头是胜得不够光彩，但却胜得令人无话可说。
　　木秀儿想骂人，更想杀人。她千辛万苦，步步为营，甚至狠狠伤了二哥的心才走到这一步，为的也不过是一个“胜”字，而今，她最不愿看到的结局发生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木秀儿怎么可能输给一个远远不如自己的小丫头？！为什么连老天都在帮她？
　　她缓缓抬头看着眼前的小鬼，那小鬼正开心地冲她笑着。她听清楚了，她在问自己：“秀儿姐姐，你认输了罢？”
　　她一咬牙：认输？向你这可恨的臭丫头认输？她只觉得一股怒火从丹田之处直奔头顶，张嘴就骂道：“臭丫头！你耍阴谋诡计，算什么英雄好汉？再说，不是说好二十招定胜负吗？现在才不过打了十三招，还有七招，咱们再来打过！”
　　说着，她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哪知腿上的刀伤极重，只不过这么轻轻一挣，又是一股锥心般的疼痛袭来，痛得木秀儿当场又跌坐回去。
　　丫头眨眨眼，“姐姐你都站不起来了，还要再打吗？”
　　木秀儿瞪着丫头，眼中几欲喷出火来，待要说些什么，忽觉喉中一甜，鼻腔中瞬间溢满了一股浓浓的血腥之气。她不肯在丫头面前示弱，紧抿着双唇硬是将这口鲜血吞回了腹中。
　　这时，梅娘见战局已定，忙三步并做两步冲到场上一把将女儿抱了起来。方才这一战，梅娘在场边看得心惊肉跳。若不是顾及到今日乃是凤神大选之日，场合非同一般，她老早就上场将女儿带走了。她将女儿上上下下检查了个遍，直到确定女儿身上只多了一些细小的擦伤之外再无别的伤痕，这才放下了心。
　　木离和老二也赶到了木秀儿身边。老二扶着木秀儿，木离正半跪在地上给女儿包扎伤口。
　　木秀儿紧紧攥着老二的手，心中愧悔难当：早知会是这样的结局，方才又何必逞强逼得二哥撤剑伤了自己？她在众人面前狠狠地伤了二哥的心，但当她受难的时候，二哥却又不计前嫌第一个站到了她的身边，此刻她只恨不能狠狠地抽自己几个耳光才好。
　　片刻之后，木离替女儿包扎好了伤口，站起身来。见梅娘抱着丫头正欲离开，木离忙唤道：“梅娘！”
　　梅娘回头冷冷地看了木离一眼。她与木离虽然相交不多，但一向互相敬重，更因木离疼爱丫头的缘故，梅娘对木离一向是心怀感激的。但眼见得方才木秀儿对丫头那般穷凶极恶的打法，任何一个做娘的人看了都会胆寒。尽管最后关头，丫头扳回了局面逆转了最终的胜负结果，但梅娘仍觉得心中有股怨气无处发作，此刻面对他们父女二人难免胸中气闷，不欲与木离多话。
　　木离上前一步，摸摸丫头的头，叹了口气道：“丫头身上……没有什么伤罢？”
　　丫头皱起一张小脸，问道：“二叔，我割伤了秀儿姐姐，你生丫头的气了罢？”
　　木离摇了摇头，微微一笑道：“不会。”他的笑容里有着几分难言的酸涩。这两个丫头，一大一小，算得上是他这辈子最疼爱的两个人，偏生两人如此敌对，竟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这是他万万不想看到的局面。
　　丫头听得二叔说不生自己的气，脸上马上又绽开了笑容，张开手臂就想让木离抱抱。
　　木离怔了一怔，见梅娘没有反对，便一把将丫头抱了过来，回头冲老二和木秀儿低声道：“走吧！老凤神在台上等着咱们呢！”
　　说着，木离迈开大步往祭神台走去，梅娘紧随其后，老二扶着木秀儿落在了最后。
　　到了祭神台，丫头挣扎着要下地，木离便将她轻轻放了下来。丫头飞一般地跑到父亲身旁，兴高采烈地问道：“爹，秀儿姐姐输了！这下她当不了凤神了吧？”
　　蓝山野蹲下身子，平视着女儿的眼睛，满脸都是笑意，“丫头，你便只关心这件事么？”
　　丫头用力地点点头，满怀期待地望着父亲。她最关心的可不正是这件事么！
　　蓝山野伸手在丫头的鼻梁上轻轻刮了一下，并未回答丫头的话。
　　丫头和木秀儿这一战实在大出他的意料之外。他的本意只想让丫头和木秀儿过过招长长见识，哪里想得到丫头居然如有神助，非但没有落败，反而在危急关头险中得胜？不错，丫头刚刚取得胜利的当儿他是非常开心的，女儿的表现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想，那时他只想将女儿抱在怀中转上几十个圈，再背着女儿跑到山上去大叫大喊一番，好叫世人都知道他有这么一个聪明绝顶机智非凡的女儿。
　　但，仅仅是片刻之间，他便想到了一个相当棘手的问题：木秀儿败了！经过初选和决战，不管是否凭真本事，她都站到了最后。可她竟然败在了丫头手上！这凤神之位，到底该当如何处置？该传给谁？老二？秀儿？或者……丫头？
　　他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大跳。
　　让丫头当凤神？这……太不可思议了！她才八岁，如何能统领这个素来骁勇善战的族群？
　　可是，难道要让老二来当吗？不论他的实力如何，他输给了木秀儿已是不可抹煞的事实。祖先几百年前传下来的规矩，只有胜出者才有资格继任凤神之位。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他不能破了祖先定下来的规矩，当年他也是凭着这个规矩方能当上新一任的凤神。
　　又或者，让秀儿来当？
　　他摇摇头，如果刚才的事没有发生，那么木秀儿自然毫无疑问是下一任凤神的最终人选。但是，她败了！费尽心机抢来的机会，就这么毁在了丫头的手上。谁都不认为丫头可以在木秀儿手底下走过十招，更不必说二十招。哪知道连老天都不帮她！
　　这难道是天意？要让这年仅八岁的小姑娘担负起统领凤族的重任？
　　面对丫头期盼的眼神，蓝山野犹豫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看似简单实则棘手的问题。他在心中权衡着，计较着。
　　丫头见父亲沉吟不语，便拉了拉父亲的衣袖，追问道：“爹，你怎么不说话？你快回答丫头的话，到底怎么样嘛？”
　　蓝山野拉起女儿的小手，安抚道：“丫头别急，爹爹一会儿回答你好不好？爹现在要和二叔商量事情，你先到你娘那边去待会儿，知道不？”
　　丫头疑惑地看了父亲一眼，还是听话地走开了。
　　蓝山野冲木离招了招手，木离大步走上前来，唤了声“大哥”，便静候一旁等待示下。
　　蓝山野压低了声音，缓缓问道：“二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眼下这个局面，你看这凤神之位该当传给谁？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木离道：“大哥，出了这样的事，秀儿无论如何是当不成这凤神了。只是，若要依祖先传下来的规矩，丫头到底还是太小……只怕难以服众。”
　　蓝山野沉吟道：“你说的不错，只是若要让老二来当，偏生他又败给了秀儿。真是千算万算，独独漏算了这一节，老二到底还太年轻，感情用事，否则也不至于弄到现在这个地步。难道这竟是天意？”
　　他与木离对视良久，都从对方眼里察觉到了一丝明显的波动。
　　不错，族人都道老二必定当选，却怎知他竟然一个失手败给了木秀儿？又怎料得到木秀儿竟会败给了实力远不及自己的年仅八岁的丫头？难道丫头当真命中有福星相助？
　　凤人虽然骁勇善战，但与平常老百姓一样，俱都相信鬼神之说。蓝山野提到了天意，再结合今天发生的事情，只觉得那两个字愈来愈沉，愈来愈重。
　　木离显然也感受到了这种来自未知世界的神明的压力。他哑声道：“大哥，你说的不错，也许真是天意如此。丫头从小就聪明过人，资质奇佳，今日一战一鸣惊人，只怕当真命里有福星相助。咱们近些年来人数凋零，运势渐蓑，果真需要一个福星来带领族人重新走上兴旺之路。”
　　蓝山野沉吟良久。木离的话正正地戳中了他的心，凋落的凤人确实需要一个福星来带领族人转运。他回过头看看不声不响站在远处的老二，他正扶着木秀儿，剑眉紧锁，一副悒悒之状。再看看一旁的丫头，正嘟着小嘴拧着眉头，不知在和母亲说些什么。她两眼亮晶晶的，在阳光下闪着黑宝石一般的光芒。
　　蓝山野终于下定了决心：就是她了！
　　他拍拍木离的肩头，沉声道：“二弟，你说的不错。天意不可违！上天既然选中了丫头，自然有他的道理。我等一介凡人，如何能逆天行事？传令下去，将族人集合起来，我马上就宣布下一任凤神的人选！”
　　木离点头去了。
　　不一会儿，原本分散在四周吵吵闹闹的族人便都集中了场地中央，众人仰着头，都在等着老凤神的一句话。
　　祭神台上只剩了老凤神一大家子人。木离正劝说着满脸怒容的颜如月，老大过来帮着木离将母亲好说歹说地劝着往台下走。老二扶起木秀儿跟在后头。
　　梅娘终于察觉到气氛的异样。她惊慌起来，拉了丫头的手就要往下走。耳边忽地清清楚楚地传来蓝山野的声音：“梅娘，把丫头带过来！”
　　梅娘咬了咬下唇，装作没听见继续往下走。冷不防一个人挡住了去路，正是木离。梅娘冷冷道：“让开！”
　　木离正色道：“梅娘，今时不同往日，老凤神正等着，众族人也都在等着呢！请回到老凤神身边去吧！”
　　梅娘咬牙道：“不行！我不知道你俩打的什么主意，可这不是儿戏，不要拿丫头的一生做赌注！”
　　木离正要再度劝说，眼前一暗，蓝山野那高大的身影转瞬间便到了两人身前，甫一落地，便伸手要去拉丫头。
　　梅娘把丫头往旁边一带，左手如刀，往蓝山野手上砍落。蓝山野右手一翻，手心向上，五指张开就要拿住梅娘砍落下来的左手。梅娘忙后退一步闪开。
　　两人默不作声地互相瞪了片刻，蓝山野缓缓开口了：“梅娘，这世上除了你，还有谁比我更疼丫头？你以为我会害了她？她这么小，如果不是老天相助，你以为她能胜得了秀儿吗？这——是——天——意！”
　　这后四个字说得犹如缓慢，不但梅娘，便是场下站着的一众族人也都听见了。
　　梅娘冷哼一声，“天意？我不信！”
　　蓝山野沉下脸来，“今天你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丫头身上流着凤人的血，就要负起凤人的使命！”他压低声音，“梅娘，你以为你能带着丫头走下这祭神台么？就凭你？嗯？”
　　望着蓝山野那冷厉的眼神，梅娘的心渐渐冰冷。不错，她怎么是老凤神的对手？更何况旁边还有一个木离虎视眈眈。她绝望地喊道：“可是别人不会答应的！他们从来就……”
　　蓝山野缓缓道：“谁不答应？哪个不答应，现在便站出来！”他回过头，森冷的目光在台下众人面上一一扫过，众人都低下了头，不敢与老凤神对视。
　　忽地一个人影轻飘飘掠上祭神台，却是在场边默默观看了大半日的蓝忧。她一步步走近蓝山野，瞪大了眼睛，一字字地问道：“哥，你真要让这丫头坐上凤神之位？”
　　蓝山野看着她一步步走近，沉声道：“不错！”
　　蓝忧一把抓住蓝山野的衣袖，状若疯狂，“哥，你难道忘了她是谁的女儿吗？她也会和她娘一样的！她会和她娘一样贪生怕死，苟活……”
　　忽听“啪”的一声，蓝山野狠狠地给了蓝忧一个响亮的耳光，蓝忧不敢置信地望着蓝山野，只听他缓缓地说道：“你莫要忘了，她也是我的女儿，她的身上流着我的血！她今日的表现，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她比任何人都够资格！”
　　蓝忧捂着脸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大哥，这个大哥从小宠她爱她，事事由着她，几乎没有责骂过她，可今天，他居然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地打了她一个耳光！
　　她呆立半晌，忽地尖叫一声，转身跃下祭神台，飞一般地往山下奔去，转眼间便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蓝山野心头一阵抽痛。他在心里安慰自己：阿忧不会有事的，很快她就会明白过来，不用担心她。他深吸了一口气，将丫头一把拉过来，望着台下，问了一句：“还有谁不答应？”
　　无人敢应。
　　蓝山野嘴角一扬，缓缓道：“那就这么定了，下一任凤神继位者，便是——蓝玲！”
　　四下静悄悄的，惟有蓝山野浑厚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蓝——玲——”
　　丫头愣愣地，抬头问父亲：“爹，秀儿姐姐不能当凤神了吧？”
　　蓝山野弯下腰摸了摸丫头的两个小辫子，微笑着：“是的，她已经不能当凤神了。下一任凤神，是你！丫头，你可不要叫爹失望！”
　　丫头只听了前半句，知道那讨厌的秀儿姐姐再也当不成凤神了，脸上便漾起了花朵般的笑颜。至于爹爹的后半句，她压根就没有听见，即便是听见了也不会明白，对于八岁的丫头来说，凤神之位的诱惑抵不过二叔做的一个热气腾腾的包子。她只知道，自己和娘再不用担心以后要天天受秀儿姐姐的欺负了。
　　蓝山野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盒子，那是他和木离商量好了的，要在老二夺得凤神之位后，做为上一任凤神送与下一任凤神的信物——青玉璧。但眼下既然是丫头继承了凤神之位，那么这青玉璧自然是要送给丫头了。
　　这青玉璧回山之前便已请匠人切成了两片，将来丫头若是有了心上人，便可将其中一枚送与他做定情之物。
　　蓝山野小心翼翼地揭开盒盖，将那两枚青玉璧拈了起来，递给丫头，笑问：“丫头，这是给你的，喜欢吗？”
　　丫头一听这是送给自己的，顿时两眼贼亮，她张大了一张小嘴，轻轻地将那两枚玉璧捏在手里，在阳光下细细地端详着。
　　这时，已经过了正午时分，太阳暖暖地照在玉璧上，玉璧发出温润的光芒，阳光将玉璧的影子投射在丫头身前的地面上，那影子比玉璧大了好几倍，中间的小孔也大了许多。
　　木离无意中往地上的影子瞥了一眼，忽地轻轻“咦”了一声。
　　蓝山野皱眉看了木离一眼，不知他是何意。
　　木离死死盯着地上的影子，口中喃喃道：“大哥，你快看！影子……影子……”
　　蓝山野顺着木离的目光往地上一望，顿时僵住了：只见那玉璧的影子中间，并非一个圆圆的小孔，而是一个形似钥匙的细细长长的小孔。
　　他抬起头来，对上了木离的眼睛，两人都从对方震惊的眼神中看出了对方的答案：钥匙！

　　那两枚玉璧最终用一条红绳串在一起，挂在了丫头的脖子上。
　　丫头懵懵懂懂地听父亲郑重的告诉自己：“丫头，这两块青玉璧可是世上仅存的奇珍，你千万不能把它弄丢了！要把它当做你这辈子最最重要的东西来保护，记住了吗？”
　　丫头不明白这两枚青玉璧有什么奇特之处，但是她很认真很用力地点了点头。爹说，很重要，不能丢。那丫头就一定要把它藏得好好的，不能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