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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脏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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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的脸突然亮起,蓝灰色的光映在我的视网膜里,悠悠森森的。
那是个老男人的脸。
“德性。”那人看我仿佛是看怪物一般。
他把手机一灭,我这才意识到刚刚蓝灰色的那光是手机的蓝光。
流浪汉都用得起手机,我现在连公共电话都吃力。
老男人穿着一身破旧的牛仔衣,身上的味道有一股令人作呕的汗酸味,还有不可察觉的血液腥臭味。
我之前是做刑警的,自然对气味格外敏感。或者换句话说,正是因为我天生会被气味所吸引,所以一直选择做这个工作,我以为这是我的天赋,嗅觉的灵敏可以让我在这份工作里更加顺利。
之前说凶手有两个,说是直觉,更应该说是对气味的感知使然。我在血腥味腐臭味和泥土潮湿味极重的第二现场闻到了两种人的味道。
杂乱的味道太多,具体是什么味我已经分辨不出,但是就是两种人的味道。
这种类似天赋的东西是不可以摆在明面上去讲的,毕竟只有我自己知道,说出来就只能成为疯子了。
如果别人都能发现的问题我没有发现,那我就是傻子,如果别人不能发现的问题唯独我发现了,那我就是疯子。
这个世界不就是这样的。
在骂完那两个字之后,那人一副嫌恶表情地离开,他的神情就好像是闻到了我身上那股霉臭味和泡面味,一种极其恶劣的混合气味。
我的嗅觉比常人灵敏,从小到大自我记事开始,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味道,香的臭的,但我唯独从没闻出来过自己的味道。
相必味道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这样也挺好的,不然我每天闻着自己身上的一股废物味不知道要作呕到何时。
下意识往黑暗处踏出两步,我走出大灯的光亮区,没有了刺眼的光的干扰,刚刚的视野盲区变得可视起来。
桥洞里原来也没那么黑,只是外面的大灯过于亮了,显得这里面什么也看不清。
桥洞果然是流浪汉之家。
我的眼睛在慢慢适应了新环境的光线之后,看到了在桥洞里铺满的脏臭被褥。
还有一群流浪汉。
这里的味道复杂得厉害,气味因子从我的鼻腔进入,溶解到毛细血管里。
流浪汉们享受着能够遮风挡雨的这一方天地,心照不宣地安静待在自己那一堆破铜烂铁里,他们之间好像有不成文的规矩,就是绝不在睡觉的地方动手闹事。毕竟一闹事,这边警察来了,就没有睡觉的地方了。
我的进入显得格格不入,干净的板鞋踩过一团地上不知名的粘稠物,我心里泛起一丝恶心,但是还是继续走着。
这桥洞里我还从未来过,虽然想想都知道这里有多脏,但是我总感觉警方不愿进的地方,说不定真的有上天给我的线索。
我的破案思维千奇百怪,所以我是刑侦部的怪人。靠着我的直觉,每次都是差一点点破案,但是又被刑侦A组的组长许阳行截断,他说我是个破案的废物,然后A组接过我的案子光速破案。
副局长也有过好多次想把我踢回交通部干指挥,但是每次在别人口中传起我要被踢走这件事的时候,我都莫名又被留了下来。
原因其实有七分我是知道的,因为我那有钱的家。家里产业很大,祖父白手起家干了大半辈子,操持了一生的电子产品公司拥有国家上下最强劲的制造链,祖母是中心法务院的首席法官,父亲是首都市长,母亲是妇联主席。
不光外人想不通,我的家里人也都想不通,为什么单单是我就那么废物。
我好像不是和他们同一家的,我显得太过无能与一事无成。
既然我一定要当警察,家里人也清楚,干刑警总比干交通好多了,所以在一定程度上,我承认当初我调到刑侦部可能有家里背后的助力。
踩着粘腻的地面,我从一堆横七竖八躺着坐着的流浪汉里穿过。我这么一个不速之客的光顾似乎让他们感到新鲜,醒着的人都转过头来看我,然后与我对视几秒。
这里的环境实在脏臭得厉害。一些流浪汉们身下的被单被搓得起绒,深色的面料发黄,被褥潮臭,那股子腥膻味熏得我鼻子生疼。
我的眼睛说是随意瞟着,实际上每秒都在搜集有用的信息,刑侦部时候的脑子还灵活地保存到了现在,职业的通病使我对环境里的每一个细节都异常敏感。
桥洞墙壁高大,在比较矮的地方凶杀案似的被泼满了红色油漆。
一片红色油漆底下是泼空的油漆桶。
油漆桶旁边我看到蹲着的一个人。
也许是他与这环境太不相同,即使他默不作声也让我一眼注意到了他。
因为他长得实在好看。
眼睫下垂,他穿着个黑色的卫衣,光线暗的环境下隐隐约约可以看得出来他衣服上画了一个什么卡通图案,力劲的下颚线和黄色的皮肤让他看起来像是火里淬炼出来的铁。
这个耳朵上打了五六个洞的靓丽男生背着一个松松垮垮的斜挎帆布包在腰间,年纪看起来像是高中生或者大学生。
我听见我的嗓底冒出来一句话:“夏天穿卫衣?”
我想说的是,你不热吗。
不过现在还在半夜,自然是有点冷的。我在说什么。
安静的桥洞里,沙哑的话语也显得如此清脆。
我也蹲下去,他抬起头来看我。我这才发现他的眼睛很大,润润的,里面好像有外面大灯微微的光在闪,好像圆圆的什么小动物。
“没衣服穿了。”
一句话听令哐啷地落入耳底,真可怜的一条狗,我又动了自己那该死的恻隐之心。
伴随着这句话落入我鼻腔的,是我闻到的烟草味。我灵敏的嗅觉判断出了他身上燃烧过后的烟草味,那种像是刻进骨子里的东西让我的神经瞬间兴奋起来。
我从小到大所有有过好感的人,性格参差不齐,除了喜欢长得好看的孩子,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身上都很好闻。这种原始的冲动让我心里一激灵,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下意识手就往口袋里摸,摸出来刚刚从售卖机里踢出来的打火机。
“你有烟吗?”
他似乎身子一绷,这才正经地看我:“我戒烟好久了。”
见我盯着他,他才缓缓把挎包里的劣质烟掏出来。
我没有接过他给我的那根烟,就只是把我手里的打火机塞给他:“别戒了,你还会再抽的。”
戒不掉的,我的眼睛能看出很多东西,这么一只又脏又坏的狗,一看就是会抽烟的天生的坏孩子。
他有些茫然地盯着我。
废物和狗。我心里下意识冒出这么一句话来,突然又觉得贴切。
“要我收留你吗?”
我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我有病。只容得下一个人的老小区一居室,贴了满身的通缉单,满城市乱跑的无望身躯,只拥有这些的我现在说出了要收留这个人的话。明明我自己活着都成问题。
大概是突然找到了一个比自己还不堪的人。我说出来的话我自己也不当真,这实在是太过好笑了。
我暼了一眼他锁骨上小小的一个图案,心里面猜想那是纹身。桥洞里什么也看不清,我终于知道没有什么线索和收获了,看他懵懵地接了那打火机之后,我转身就走。
转身的时候打火机清脆的声音响起,烟草的燃烧愈演愈烈,劣质烟的那种呼吸的呛噎感带着淡淡的苦涩和火焰的气息,让我的激素和神经递质不断冲击着大脑皮层。
在被通缉之前,我的形象一直是做事不长脑的好人和为他人服务的人民之子,我哥江青临始终认为我有人性阴暗的一面,在我被定罪的那一刻他似乎是早已料到。
而现在,我第一次承认束缚住自己内心的道德底线的背后,自己沐浴在阳光下的影子里,确实藏有我自己都害怕的东西。
因为我对味道变态地痴迷。我轻轻闭了一小会儿眼睛,但是我的确是不抽烟的人。
“喂。”
那孩子喊住我,声音不是很大,但是足够让桥洞里都听得见。
我侧目看他,发现他已经站起来了,他比我高不了多少,大概两三厘米的样子,但是身形完美,站在那里就像俊丽的雕塑。
“你得赔偿我。”
我听这话有些莫名其妙,倒是期待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你让我戒烟失败了。”
我心里说,明明是个毛都没长全的孩子。我眼睛暗了暗,心里还在第二现场那里:
“然后呢?”
“你得收留我。”
我忘了我的各种电子纸质的通缉单里都有我的照片,现在只是戴着口罩所以这只狗并不清楚他请求收留的人的真面目。这意味着我在自己也不清楚地情况下做了一件随时可能害死自己的事,只因为我的废物脑袋,它从来都没有正经上线过帮我认真考虑事情。
距离作案时间越长线索就越难找……这时我下意识就觉得,今天是去不了第二现场找线索了,因为我要捡一条狗。
可惜我现在是一贫如洗的穷鬼,只能捡一条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