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下的日不落》周周青山

80、方家嫃

　　方家嫃约她见面。在大望路的一个茶餐厅里，许诺见到她。她穿着很优雅很有气质，妆容也很妥帖，能看出来是一个教养很好的女人。
　　她请许诺喝茶，两个人面对面闲聊着。许诺从未和她有过交集，但也并不觉得冒犯，因为她是专程为季书懿的事而来找她的。
　　“小晏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他是司文的孩子，也相当于是我的孩子。司文与我夫妻二十多年，从他最困难的时候我就在陪着他，这么多年一直没有红过脸。十年前他突然告诉我，他在国内还有一个儿子。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我简直痛苦得要命，感觉世界都变得陌生了。我的丈夫在与我相遇之前，就有了一个孩子，但那个孩子却是我们都不知道的一个存在。司文问我，愿不愿意他回去将那个接回来，如果我不愿意，他也会尊重我的意愿，用另一种形式来抚养照顾那个孩子。我想了三天的时间，我接受了。司文是一个很理想主义的人，他的世界里大部分时间是科研，剩下仅有的一点时间，他对我也很好。在国内的那段时间，他也遇到了很好的人，小晏的母亲，我听闻也是一个善良的人。只不过我们几个人之间，有着各自交错的命运和机缘，最后成了这样的局面。小晏母亲过世那年，我那次其实是和司文一起回国的，我在远处远远地看到了小晏。他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孩子，和他母亲长得很像。我看他的第一眼就很喜欢他，很心疼他从小到大的遭遇。他那时候已经十六岁了，个头已经长得很高，但整个人很瘦弱，皮肤很白，白到好像是透明的。也许是因为那样的一次见面，我决定要和司文一起照顾他。”
　　她嘴里的小晏，就是季书懿。方家嫃的描述很细腻，让许诺能一下子就想象得到那一年季书懿站在宜安的梧桐树下张皇失措的模样。
　　“小晏刚到美国的那一年，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梦游。他很没有安全感，我们开始带他去看医生，但他一直都对我很抗拒。不只是我，他对司文也很抵触。对我他还能保持一点礼貌的疏远，对司文他完全就是一种恨意。我知道，他是因为他的母亲而对我们有这样的敌意。他心里一直有那样的认知，他觉得是因为我有钱，他母亲没有钱，所以司文选择了我，放弃了他母亲。”
　　这些往事，许诺曾经也听季书懿提及过。他后来大学里选择金融，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其实不是这样的。”方家嫃喝了后茶，看了眼外面的天，“北京的秋天，还是这样好看啊。”这时外面已经没有下雨了，乌云也散去了，剩下玻璃窗外那影影绰绰的金秋之色。
　　“司文和小晏的母亲，在他离开中国的时候已经和平分手。因为司文要来美国深造，他们因为未来不确定的事情起了争执。两个人虽然相爱，但性格一直很难磨合，最后在这样的巨大冲突面前，毫无疑问就分开了。分手之后，她才发现自己怀孕了，后来就瞒着所有人生下了小晏。小晏从小没有父亲，他也只当是父亲抛下了自己，所以一直记恨着司文。”
　　许诺也觉得有点唏嘘。很多上一辈的事情，无意之间，却给下一辈的孩子带来了一生的阴影。
　　“无论这个事情中，我们三个人各自有怎样的过错，我一直都觉得，小晏是很无辜的。所以还是尽心尽力希望能照顾好他。小晏很要强，也很上进，他念大学就开始自己勤工俭学，后来遇到好的机会，成了演员，在他选择的行业也做得很好。我和司文都很为他高兴，还有骄傲。”
　　方家嫃眼中的那种真诚是不会骗人的，许诺相信她说的话。
　　“这次我知道小晏因为我们，还有那些过去的事受了很多委屈和牵连。我和司文都很担心他，但我们找不到他，所以才找到你。我能看出来，小晏很信任你，你也很爱他。我只希望你能替我们好好照顾他。他是一个很害怕被抛弃的孩子，只要你不抛弃他，他其实是不会离开你的。”
　　这个话，许诺深有感触。他能从十年前一直坚持找她，那得需要多大的耐性，她难以想象。和方家嫃见面回来之后，她看到坐在客厅的季书懿，上前就抱住了他，想要给他一点温暖。他们两个都曾受过家庭的伤害，却能在此刻这个的小天地，相偎取暖，已经是个童话。
　　在许诺的小公寓里，他们像是隔绝了世界，只是过着人世间最寻常情侣们一样的生活。他们会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看书，听歌。许诺写作的时候，他就在一边看他的书。他们也会外出，会一起下楼扔垃圾、遛弯、逛超市，在楼下小广场里玩滑板、坐着看月亮。一开始还时不时有人拍到他们在一起的照片发在网上，引起一阵热议，后来大家也都见怪不怪的。似乎他们本来就只是一对很寻常的情侣。
　　原本季书懿不肯和她一起出去走，怕曝光会给她带来麻烦。许诺却是很有耐心地和他进行了很长的一次辩论，彻底将他给打败了。
　　“季书懿，你很缺钱吗？”
　　许诺很突然问起来这个问题，也是那时在大理他问她的问题。季书懿立马明白了她的意图，笑了笑，回答她，“我不缺钱，相反，我有钱，至少目前不可能让我们吃不上饭。”
　　“那你很喜欢钱吗？”
　　虽然这第二个问题已经是意料之中的问题了，但他还是很认真很耐心地回答她，“对，我喜欢钱。”
　　“嗯，很好，你很诚实。虽然在这一点上，我们俩有些微的分歧。我目前确实还是没有那么地喜欢钱，但我也会慢慢向你靠拢，我现在也在努力赚钱，就算你没钱了，我也能养得起你。所以我们之间不存在价值观上面的分歧。既然是这样，我觉得我们没有任何需要去害怕的。我们两个人一起走在大马路上，并不会让这个世界毁灭，宇宙也不会爆炸，我和你更不会因此就完蛋了。”
　　许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和他当日所说的一样。
　　大概人就是会这样，当自己现在泥沼中的时候，眼前的世界就只看得到这个泥沼，而不能抬头去看看上面的星光。而且因为身处泥沼中，也变得更加自卑，生怕自己会成为他人的拖累。许诺当时是如此，不想将天上的星星拽到她的世界里来，季书懿现在也是如此。
　　季书懿的眼中微微有了一点泪光，他的许诺，十年过去了。依然还是那个充满生命力的女孩。
　　他拥抱住她，与她紧紧拥抱在一起。他听到她在他耳边问，“那你现在还要离开我吗？”
　　“不会。”他很坚定地回答她。
　　“我在一开始找到你、靠近你、向你告白的时候，我就从来没有想过日后要放弃你。在最开始的时候不会，现在也不会。因为最初，我就已是想好了所有未来的可能才向你走去的。”
　　许诺在这一刻，像是明白了，什么是来自你灵魂深处的爱人。
　　她曾是一具内在灵魂被打碎、裂成一片一片碎片的躯壳，此时却被一种毫不退却的坚定给缝合了。她与他，似乎都重新捡回来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