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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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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着聊着,陈秋睡着了,再睁眼时,本该隔着几个小时航程的人,出现在他眼前。
陈秋吓了一跳,瞬间清醒。
“你怎么进来的?”
“我知道你习惯把备用钥匙放哪里。”
谢清明知道陈秋全部的生活习性。
“陈秋,你最近不对劲,你有什么事在瞒着我?”谢清明说。
他们到底是最了解彼此的人。
陈秋说:“可能更年期到了吧,这次待多久?”
“两天。”
“我最近在耳东杂货铺工作,现在要去工作了,你去不去看看?”
谢清明待在家里也没事做,索性戴好口罩和陈秋一起出门。
一路除了收获点异样眼光外,没有人认出谢清明。陈秋松了口气。
入夏后,气温一天比一天炎热,杂货铺里没有装空调,老式的吊扇挂在天花板吱呀作响。
店里只有一个顾客,正在货架间挑选着商品。老哆啦在优哉游哉地看报纸,见他们进来了,放下报纸,像看什么稀罕玩意似的,走近谢清明。
“这人眼熟,我好像经常在手机上看见。”
“你很多年没见他了,还能一眼认出来?”陈秋说,“眼神真好使!”
谢清明拉下口罩。
“谢清明!”有人叫他。
这略显苍老的声音,不是出自于老哆啦之口,他们同时循声看去,发现一个穿着破旧、面色蜡黄的老人。他浑身透露着堕·落的气息,牙齿因为吸食太多尼古丁而显得焦黄。
他叫谢祥,是谢清明的爷爷。
陈秋见过他。
因为要帮谢清明办理转校,陈秋去找过谢祥,拿走了谢清明的所有证件。
谢祥常年喝酒抽烟,陈秋把全身家当的几百块拿出来,便把他打发了。
过程不复杂。谢祥视谢清明如瘟神,巴不得他快点滚蛋。
这些年,谢祥一次都没来找过谢清明。
此刻,谢祥出现在杂货铺,必定不是件好事。
“跟了陈秋这么多天,总算碰见你了,我的孙子。”谢祥咧嘴笑着,露出黄牙,走向他们。
在陈秋身后的谢清明走向前方,“有什么事找我,别跟着陈秋。”
“这么多年没见,你还是我谢家的后辈!放心,我找你不是为了钱!明天你爹妈的忌日,跟我回去上香磕头。”
“明天什么时候?”
谢祥走到柜台前,拿起用来登记的纸笔,写下一串号码,说:“明早给我打电话。”
谢祥在离开前,看了眼陈秋和老哆啦,眼神恶狠狠地,没有多少善意。
老哆啦这才反应过来,“这人就是我跟你说那个,来来回回在店门口徘徊的。”
粗线条的陈秋完全没注意到。
谢清明把那张纸条揣进兜里。
“不想去的话,就不去,”老哆啦说,“死了的人尘归尘土归土,祭拜行为,大多是活人为了让自己心安。”
陈秋不完全这么认为,“这是一种悼念。”
“陈秋,明天陪我去。”因为再次看见了谢祥,谢清明的情绪变得低迷。
陈秋毫不迟疑地答应。
在遇见陈秋之前,谢清明连吃饱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
他读书的钱,是村里人看不下去,集资供他读书的,他赚钱后,给原来待了很多年的村子匿名捐了不少钱搞基建。
村里的情况越来越好了,甚至变成了江市的模范村。
但谢祥还是老样子。
以前谢祥一天里有二十个小时都醉着,大醉时还好,倒头就睡不会伤害人,如果是半醉半醒,他会格外怨天尤人。
他发泄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情的方法就是无止境地殴打谢清明,把所有对生活的不满用暴力抛给谢清明。
常常把谢清明打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身上也是落了不少伤痕,谢清明的肩头有块即使用了很昂贵的祛疤膏也无法完全祛除的烫伤,是谢祥用烟头烫的。
村里人出面调解过,谢祥酒醒后答应得好好的,再喝醉又是原样。
在十五岁的秋天,谢清明觉得自己再不逃,一定会死在这里。
于是他逃走了。
逃到了市里。
他宁愿饿死渴死,任何死法都行,但他不想被谢祥打死。
幸好,他遇见了陈秋。
陈秋带他回家后,看见了他满身的伤疤,很温柔地给他上药。
谢清明第一次知道,被人好好对待,是这种感觉。
陈秋说:“你爷爷有毛病?!打得这么狠,来,让哥看看,小可怜,是不是很疼?”
陈秋边用嘴吹气,边给谢清明上药,时不时还要哄两句。
陈秋这套是在福利院帮着带年龄小的孩子时学到的哄人招数,他说的时候可能心里没什么感觉。
谢清明说:“陈秋,让我跟着你。”
起初陈秋没这想法。
谢清明眼眶越来越红,“我很好养活,给我一碗饭就行。”
受过苦的人很容易产生共鸣。看着瘦到快脱相的谢清明连哭都是隐忍着,生怕哭声太大会被陈秋嫌弃,然后陈秋会不要他。陈秋鼻尖一酸,差点和他一起哭。
陈秋给谢清明上好药,很随意地说:“那你太好养活了,我再把我床分你一半,等会儿跟我去超市选你喜欢的枕头。”
谢清明停住哭,愣愣道:“我可以睡床?”
“你不仅可以睡床,还可以有热饭吃,我也不会打你,”陈秋捏捏他的脸,没捏到多少肉,“我对你有一个要求。”
谢清明用坚毅和势在必行的眼神看着陈秋。
陈秋漫不经心道:“以后要有出息。”
“出息?”
“想要过上幸福的生活就别被轻易击垮,”陈秋说起大道理,“打不垮你的,都会让你变得强大。”
谢清明揉揉眼睛说:“好,我会变得有出息,让陈秋过上幸福的生活。”
“什么叫让陈秋过上幸福的生活?”陈秋觉得有些好笑。
谢清明以为他是不满意这个称呼,试探性地改口道:“让秋爸过上幸福的生活?”
陈秋嘴角抽搐道:“别乱认爹,我年纪轻轻,哪能有这么大个儿子。”
“秋叔?”
陈秋忍住把他丢出去的冲动,说:“你叫我名字就行。”
谢清明努力挤出笑容,少年嗓音清澈道:“陈秋。”
陈秋像是久旱逢甘霖般,得到了治愈感,“我的意思是,你让自己以后过得好就好,但你出息了,别忘了我。”
那时,谢清明的眼里只有陈秋,他记得陈秋说过的所有话。
琪姐说的不错,谢清明很依赖陈秋,从依赖衍生出了占有欲。
陈秋要想办法,一点点磨碎那刻入谢清明骨血的情感,这样在他死后,谢清明才能好好活着。
清晨,陈秋陪谢清明到花店买了束花,与他一起乘车回到了谢家村。
这些年村里发展得好,村里很多人都盖了新房,只有谢祥家还是老样子,土房残瓦,如同他人一般,摇摇欲坠。
到了有几座孤坟的山丘,谢清明凭着记忆,找到了父母安息之处。
孤坟的野草被谢祥整拾过了,墓碑有风吹日晒的痕迹,父母名字下端本该刻下独子谢清明的名字,但谢祥没这么做,他厌恶乃至痛恨谢清明,认为他是给谢家带来不幸的人。
谢清明用纸巾擦拭着墓碑,“我有时候被谢祥打狠了,会跑到这儿来躲着,当着他们的面,谢祥不会打我。”
陈秋蹲下,陪他一起擦,“父母永远是孩子的避风港。”
“谢祥连他们的照片都不给我看,”谢清明垂眸道,“我偷过一张他们的合照,喝醉的谢祥,打我、用烟头烫我,我就逃走了,发誓不会再回去。”
陈秋想了想,手放在了谢清明的肩膀上,手指轻点,给予无声地安慰。
事情过去太久了,谢清明只记得谢祥狰狞的面庞,不记得那些让他皮开肉绽的疼痛感。
“不是让你早上给我打电话吗?”
谢祥拿着纸钱红蜡,走向坟墓,脸上带着虚假地笑意。
谢清明和陈秋站了起来,给谢祥腾出烧纸钱的地方。谢清明拉着陈秋离开,谢祥也没有阻止,兀自点燃几张纸钱。
“我得了肺癌,快死了。”
陈秋听见这句话时,心里咯噔一下。
谢清明停下脚步。
“以前我是对你不好,但不管你承不承认,我都是你爷爷,是你唯一的亲人,我死了,你都得给老子收尸!”谢祥说这话的时候,情绪激动,咳嗽声剧烈,“我要你当着你爸妈的面,答应我,我死了你不能不管我,要给我料理后事!”
“到时候把我埋了,多给我烧点纸,让我在地下过好点!谢清明,因为你,我的儿子儿媳死了!你毁了我一辈子!”
谢清明紧紧牵着陈秋的手,带着他离开。
谢祥的咳嗽声像是丧钟,一下下鸣响着生命最后的响动。
陈秋一点也不可怜谢祥。
他活该,不得好死是他罪有应得。
走到山脚下,谢清明带他到一条河边,两人席地而坐,看着偶有蜻蜓略过的静谧湖面。
谢清明双手撑在柔软的草地上,仰头看天:“我会替他收尸,因为我的父母。但是我不认他,我的名字不会出现在他的墓碑上。”
当地有习俗,会把死者最亲近的人的名字刻在死者的墓碑上,这样死后才能相聚。
够迷信的。
陈秋捡了块石子,抛向河面,仅点了三下便落入水中。
“我要是死了,会把你的名字刻我墓碑上。”陈秋又捡起一颗石子,站起来。
“你最近很奇怪,说了很多关于生死的话。”谢清明看向他,“前几个月你去哪里了?”
“我见到了很多有意思的人,”陈秋答非所问道,“他们教会我,要把人生中的每一天当作最后一天来过,这样才懂得珍惜。”
因为他们人生中的最后一天,随时都可能来临。
“你还不到三十五岁,还能活六十五年。”谢清明说。
谢清明还惦记着他长命百岁的事。
陈秋抛出石子,“也有可能是六十四年,万一我只活了九十九岁呢?”
这次石子在水面点了五下,落进水里溅起一个漂亮的水花。
“那我再活六十四年零一天,我活到八十九岁,多活一天,给你收尸。”谢清明说,“墓碑上刻我们两个的名字,没有其他人。”
谢清明自顾自地说:“你老了是什么样?头发还会这么多吗?眼角会有几道皱纹?会不会像老哆啦那样头发和眉毛都白了?真好奇。”
陈秋笑容淡去。
谢清明看不见他老去的样子。
他不想谢清明为他收尸。
老天对谢清明很残忍,夺走了谢清明的所有亲人,还有全心全意爱着他的人。
谢清明,对不起,我也快要离开你了。
求别再想着我了,你还能活七十五年,你会长命百岁,你会遇见相伴一生的人。
陈秋难受地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