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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百转千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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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蚕丝”到底是什么?《五国志记》并未记载。但若方才之人真是毒尊,他所用之毒,又怎会等闲?我只觉四肢百骸渐渐无力,连眼睛也沉重无比,难以睁开,枕在君宇胸口,却嗅到愈发浓烈的血腥味。
他身受灵宗宗主一掌,却已经抱着我,走了很久很久。
忽然觉得全身一震,竟似是君宇体力不支跪倒在地。继而夜凉如水之中,竟有紫云香气幽幽而来。
是公子!我心中忧喜难辨,耳边却听见君宇低声喊道,“师尊……”
来人应道,“君宇孩儿,是谁将你打伤至此!”那声音低沉阴郁,又似乎颇有年纪。
君宇仍未放开我,挣扎说道,“师尊,她中了毒尊的‘春蚕丝’,您且瞧瞧……她如何了。”
眼皮上便覆上一只温热的手,继而替我把脉,他轻轻“咦”了一声,片刻之后,我右手小指便有一下刺痛,听见他道,“这不是‘春蚕丝’。”顿了一顿,他似乎也很是不解,“下毒之人很是高明,她眼瞳涣散脉象迟滞,均似中了此毒。只有熟知此毒的人才会知道,中毒之人血液会较之常人流动缓慢,且一旦流出,极易凝固,是以中毒之人才会浑身无力,毫无知觉。但我以银针刺她小指,所见鲜血涌流之速一如常人,想来,她此刻虽是浑身乏力,心智却还是清明的。”
君宇微微舒出一口气,似强忍痛苦一般停滞片刻,又道,“那她所中之毒,究竟是何?可有……危险?”
那人道,“竟似……只是催人安眠之针法,但功效之强,已有迫人歇息之意。”
君宇奇道,“催人安眠,迫人……歇息?”
那人又道,“莫再说她,你的伤势……究竟是何人所为?”
君宇仿佛是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有说不出的苦涩与落寞,“是灵宗宗主。”
那人道,“你放下她,为师带你去疗伤!”
我却觉得君宇加重了臂力,他的声音里,都是坚决,“不……师尊,徒儿此刻双眼不能视物,若是放开她,我怕就此失去她。”
那人长叹一声,“痴儿。”言毕扬声道,“暗处高人,出来罢!”
便听一个极其温和婉转的声音,波澜不惊道,“我来替你疗伤。”
灵宛眉!
是了,她知道自己亲手将自己儿子打伤,又怎会放心他独自离开?
君宇绷紧了身体,低声喊了一声“师尊”。
灵宛眉的声音,这才微微有了颤抖之意,“你放心……我,发誓不伤她。”又道,“你所中之掌,我当时因为怒极使了全力,原本是想要……一掌毙命。你却只后退两步,想来你的修为……已经颇高。”言下有欣慰感慨之意,君宇却不发一言。她只有继续道,“只是这空灵掌伤人七窍,眼耳口鼻,五官之感,均会渐渐丧失,若不及时疗治……”想是见君宇仍不为所动,终于话锋一转,语露凉意,“麒国王储,恐再起纷争。”
君宇冷声道,“孤不会成为那样的废人。”仿佛是抬起了右手,遥遥指向了灵宛眉的方向,学武之人听声辨位,想来是受了多重的伤,也还是能够的,“青城王妃,命你替孤治伤,此前所有,必……不——再——追——问——”
一字一句,我枕在君宇的胸口,鼻端未散的血腥味,竟像是他的心,在泣血。
“此前所有,必不再……追问……”灵宛眉怔怔重复,终于颤声道,“青城王妃,谨遵太子命。”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治伤进行得怎样了。我只觉周身摇晃,像是坐在了一列马车上。听得君宇轻声道,“师尊,她伤得如何?”
那人不说话,沉默片刻,似想起幽幽往事,“她竟是……弓梳岛之人。”
咦?他是怎么知道我的来历?
却听见他继续说道,“伤她的人极其残忍,在她脑中种了巫蛊,该当是一些灵国隐士所为。她一路策马狂奔而来,途中为保清醒不断用剑划伤自己手臂,方才在那九孔桥上,终于体力不支。若非及时救下,恐怕会一头栽进碧水河中。”
是谁?
那个被种了巫蛊,一路策马而来的人,是谁?
那弓梳岛的人,是谁?
眼眶胀痛,但我仍不甘心去相信所能估测出来的可能。
我想看见,我想睁开眼睛去看见!
君宇的手,温热轻柔,轻轻揩去我脸上冰凉的泪水。
君宇的声音,也是低柔而叫人安心的,“你莫急,她现下已经安全了。”顿一顿,很肯定地说道,“是南颜。”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发生了什么!
南宁,你一定要冷静下来,像从前一样,像从前一样去一个一个理清楚。
救下颜颜,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如此说来,该当是君宇师尊出现之时便已救下,只是此后验伤疗伤,又有灵宛眉中路现身,是以谁也没有将话题引到她的身上。
颜颜一路策马而来,是为了寻我么?她脑中所中巫蛊,又究竟是谁人所为,有何药可解?
君宇的师尊是何方高人,为何身上有与公子一样的紫云香气?他在验伤的时候,对“春蚕丝”如此了解,《五国志记》都未曾记载的事情,他却知道。
还有那毒尊,只是为了让我歇息片刻?他是何用意?毒尊与弓梳岛不是因为锦哥哥而结下仇怨么?怎的又会向灵宗宗主追究打伤锦哥哥一事?
追溯到更早之前,锦哥哥一开始就是被派往徙国国境,又怎会遭遇青城王妃、灵宗宗主灵宛眉,怎会与她打斗起来,为她所伤?
还要去想,已觉疲乏之意不断上涌,竟真的难以抵挡。
晕晕沉沉的也不知何时睡去。
只记得最后还在想,毒尊毕竟是毒尊……
这一觉似乎比往日都要沉,醒来但觉筋脉舒活,神智清灵,连身体都仿佛格外轻盈。伸一个懒腰,看见铜镜中的自己,不知何时给换上了一身素色女装,看着怪不习惯。穿着裙子,总不好再将头发像男子那样束起来,于是只梳了几下,便推门出去。
仍旧是乌玛城的那个暂时歇脚的院落,有一个仆人在扫着石阶上的落叶。
是呵,九月末,在徙国,已经是深秋的天气了。
扬手,恰好有一片落叶飘至掌间,轻轻握拳,很轻很脆的一声,再摊开掌心,那些枯黄的碎末便随风而逝。
那仆人自石阶下抬头看我,竟愣在原地不知该喊什么。
我跟他打哈哈,“出门在外么……男装确实要方便许多呀……我扮男装挺像的是不是?”
那仆人点点头,想想又摇头。
我道,“做人不好这么反复无常的。”
那仆人抱着那把大扫帚,很无辜地说道,“之前我没瞧出来您是女的,现下再一想,可真没有男人能长成……那样。”他低头道,“大抵,也是因为您年岁小,所以……说是一小公子,也像;说是一小姑娘,也像。”
“唔。”我摸一摸鼻子,想要问君宇在哪里,想想又觉得不妥,便踩着一地枯叶,径自走开了。
这院落不大,也并非精巧,甚至有些陈旧了,但胜在清幽。
我轻轻呼出一口气,竟是清晰可见。都说徙国的秋天很短,转瞬便会入冬。我站在一地苍凉中,忽然想不起此前在麒国时没心没肺的日子。那时候做事便似游戏一般,又哪里知道不过数月,便已是这般心境?
天际云彩稀薄,落日生烟。
天地之间,只觉空得厉害,呼啸萦回着的,是从不停留的风。我伸手,但觉风从指尖柔柔消散。缱绻的是它,无情的,也是它。
便听见一个清脆甜美的声音道,“凛正,若是有一日南宁要你杀了我,可怎么办呢?”
另一个声音淳朴而温厚,“不会的,南宁这么好,怎么会要我杀你。”
那女声便轻轻叹了一声,“她什么都好,若是……是我做错了呢?”
男声没有迟疑,仿佛有了笑意,“那我便代你受罚罢!南宁与你,都是一般娇纵的性子,心却都是极好的,又会有什么解不开的事情了?顶多闹闹脾气罢了。”
那女声“哼”了一声,很是娇俏,“你总是帮她!”
男声道,“那不一样……我对她,是感激敬重。”
那女声便道,“那……我呢?”
男声不说话了,良久,声音低低的,“你就是要我的命,我也是愿意的。”
我闭上眼睛,只觉身边飞扬的都是院落中的残花败叶。它们经过我,远远的去了,不留痕迹。我仍然记得那天皎月问我,“南宁,你知道伤害一个人最好的方法是什么?”
她说,“你所赋予我的痛苦,我都会……加——倍——寻——回——”
那时候她的样子,便似燃到极处的木炭一般,灼热,决绝,而后“倏”一声,熄灭所有火光,就此碎裂,而后,沉寂无声。
这便是……你所要伤害我的方法么?
凛正不是我的玩具,不是我擒住不放的珍重之物。他是一个人,他是一个自小流离、半生所获温情皆稀薄破碎的人!
感激……与敬重么?
我听见自己的笑声,空空的,在风中弥散。
便听凛正在我身后道,“南宁你醒了?可还难受?手上的伤可痊愈了?那日皎月领我们去那阴森森的林子里找你,可奇怪的是,发现你的时候你手上的毒素竟然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我转过身去,轻易笑了出来,“是皎月领你们寻到我的?唔,真该好好谢谢你呀皎月。我还以为……你会生我气呢。”
皎月站在凛正身边,竟有些小鸟依人的意味,柔声道,“起初是有些接受不了,现在好了呀。不要谢我啦,你的毒素去除干净,也多亏了凛正不眠不休快马加鞭的赶回来替你驱毒呢。”言毕抬头向凛正一笑。
我看着凛正对皎月信赖的神情,心中一沉,声音里却仍是欢快,“凛正你快来看,这里那么空旷,我们做纸鸢来玩好不好?”
凛正立刻随着我的笑也雀跃起来,碧绿的眼睛里,一定都是明亮的欢欣,“怎么做?你只管等着不要劳神费力,你说,我来做。”
我的眼睛,看向皎月沉静的面容,“皎月一定知道要什么材料——临国纸鸢,最负盛名。”
皎月与我对视,大大的眼睛里,完全褪去了我所熟悉的星辰一般的神采,此刻眼波幽深,竟似换了整副心智。
忽然,她扬起唇角,也是那么年少无忧的样子,侧着头对凛正笑,“好呀,做纸鸢,我最拿手了!”又回头对我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和凛正都没注意到呢!”
我道,“来了很久了。”
见她一愣,我笑了,手指地上道,“一群蚂蚁将地上这青虫围了,生生擒住往洞里搬呢。”
皎月看着地上的蚁群,仍是那么甜甜笑着,“别太出神了,天冷了,你若再不进屋避风,一会儿太子殿下可来擒你了!”
凛正一呆,仿佛要说什么,张了张口,终于什么也没说出来。
皎月拉住他的衣袖,仰头笑道,“你难道未听见脚步声?快走罢。”
凛正看了看我,碧色眼瞳里,竟有不舍。
皎月与凛正并肩离开的身影其实很般配。只是我望着她绯色衣裙飘逸秀美的背影,却发现她颈背的线条,异常倔强。
也许始终有一种意念,支撑着她,不能低头,不能就此罢手。
谁在虚情假意,谁在居心暗藏。
我与皎月,又有什么不同。
我这才听见了脚步声,踏着满庭落叶而来。
来的人,一定正被秋风吹起了玄色的衣袖,一定又用从容的面具遮挡了孤意浸染的笑容。
我转身,以为会见到他长身孤立的剪影。
但却先见到一只手。
红色的衣袖,长长地流泻下来,那只手上既无蔻丹又无珠玉,修长,匀净,肤若凝脂,线条静好。
风起的时候,她的衣袖便随风上扬。
纵横交错,筋骨狰狞。
那本该皎洁如白玉一般的手臂上,遍布创伤。
她缩在君宇怀中,嘴角是至纯至真的笑意,仰头望向君宇的眼神,竟似望着一个天神。她说,“公子,她便是新来岛上的女孩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