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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凄清长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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徙国以游牧部族居多,因为地处商路枢纽,乌玛城自一个转站歇脚的小小城镇,发展为今日的商业大城。一路行来,但觉此处建筑风格迥异,既有徙国传统的高木圆顶屋楼,又有麒国滂沱大气的琼楼玉宇。城市较为偏远的地方,还有一些青瓦白墙的小小院落,颇有墨国的灵气。
徙国九月盛会绵延九日,今天已是第七日。
其时比武盛会已然结束,凤翎妖瞳当之无愧成了复辟盟会的首领。徙国英豪齐聚一堂,此刻正在乌玛城祭祀礼堂,商议寻找徙天皇室遗脉之事。
南宁与君宇,像是刻意忘却了这些重则撼动朝堂、轻亦动摇江湖的大事,只是静静地走在青石路上,避开了繁华的城中心。
天空忽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略微绵延的寒气,更让人觉得清冷而静谧。
青石路长长的,一眼望不到头。
君宇拉南宁在一处屋檐下避雨,低头见南宁兀自咬着手中糖葫芦,微微濡湿的长发,自头顶散落下来,贴在白玉一般的脸上,是极尽缠绵的一条曲线。
南宁边吃边道,“怎么就下雨了呢?那刚才那些表演钻火圈的人,岂不是要收拾家伙回家了?方才路过九孔桥的时候,我见着一个粉衣女子孤零零地坐在河边放花灯。下个雨,倒也挺衬那种凄清哀怨的气氛的是不是?不过么,她刚才许的愿恐怕就难以实现了,花灯定会灭的。”她的神情里,一点惋惜也没有,平日里看着那么亲切无害的一个人,却原来最是孤僻凉薄,“你说,乌玛城里为什么没有鸟儿?我来了这么久,竟然一只鸟都看不见。”她拉一拉君宇的衣袖,有些兴奋的意味了,“我小时候爬树掏鸟窝,最喜欢烤鸟蛋吃。那些脆脆的蛋壳,就这么‘毕啵’一声裂开,香味飘出来,口水忍都忍不住!”
君宇也不由得扬了扬眉,暗自想象那样生动的童年,见南宁额上雨水莹莹发光,很自然地,抬手为她擦去了。
南宁一边说一边围着君宇转,眉眼里全是欣欣然的光彩,“你知不知道有一种叫花鸡,就是拔光了鸡毛用荷叶包起来,然后埋在泥土里。在那上面生一堆火,借着热力把鸡烘熟。唔,还需要借一个有内力之人从旁辅助,不然,烧一个晚上也熟不了的!”她抬眼打量君宇,摸一摸鼻子,揣度道,“若是你的话……不知道那只鸡要多久才会熟呢?”
君宇忍住笑意,“你竟要堂堂太子殿下,为你烤一只叫花鸡?”
没想到南宁听到这个眼睛一亮,“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叫《王子与乞儿》?”
君宇摇头。
南宁咳嗽一声,“这个……也是我乳母给我讲的。”言毕就开始绘声绘色讲故事,手里一串咬了一半的糖葫芦,总也忘记去吃。
如果不是屋檐下一盏幽亮摇摆的灯火,此刻一定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因为今夜有雨,无月,也无星辰。
在经历了方才城市中央的繁华绮丽之后,人也许会很容易失落,很容易伤怀。但是君宇静静立着,眼中所见,耳中所闻,都让他感激。从没有一个夜晚,让他觉得如此安宁。
麒城皇宫里的寂寂长夜,以及灿若星辰的长明灯,夜幕中凌厉而尖锐的房屋轮廓,还有长年不止的戚戚冷风。他便是一个人,不发一言地承受了十九年。
心中有一种无比柔软的情绪,又似乎牵扯着极细极细的一丝疼痛。
他伸出手去,轻轻喊了一声,“宁儿……”
“嗯?”南宁停止讲述,带着微微诧异又微微好奇的表情,仰起头来问他,“什么?”
他很想拥她入怀,很想告诉她,自己所有的孤单,以及隐忍。
但是他又想,这样简简单单听她说着话,也许更好一些。
整个世界都是黑的,只有她的面容,柔柔泛着一层光彩;整个世界都是静的,只有她的声音,那么清晰又那么生动。
于是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伸出去的手,只接了几点雨水,沁凉沁凉。
忽然又一阵风,“倏”一下吹灭了那盏灯火。
世界陷入幽暗。
南宁低呼一声,随即便察觉到一双手拥住了自己,君宇低头在她耳边道,“听。”
南宁伏在君宇胸口,耳边只有他的心跳声,正在奇怪,却听见他又低低说了一声,“是《君宇曲》。”
竖起耳朵听,还是听不见,于是轻声道,“我们走近了去看看。”
耳边风声呼啸,君宇抱着南宁几个起落,静静伏在了一处回廊的转折之处。
兴许是头顶的一片乌云飘走了,月光不知何时,已然幽幽洒落。
南宁环顾四周,朦胧月光之中,见此处高木圆顶,正是徙国最最传统的建筑风格。此处虽显陈旧,却依稀透出往日贵气。心下暗道,此处难道是乌玛城东的徙天皇室行宫旧址?
此时乐声已然清晰入耳,南宁依着习惯先看了地形,才想到此次是循声而来。抬头看君宇,却见他面孔微微有些苍白,平日里微蹙的眉头,此刻竟现出两道褶皱来。
莫非他认识?
南宁此刻方看向院落中一立一坐的两人。
坐着的人一袭白衣,灵韵天成,斜抱一个琵琶,素手纤纤,十指玲珑。不是灵宗宗主、青城王妃灵宛眉,却又是谁?
仍是那么婉约的眉眼,仍是那种柔美的韵致。南宁心里暗暗叫了一声,哎哟喂,今夜难道要上演母子重逢的深情戏码?只不知到时候,外柔内刚的灵宗宗主,会不会一掌劈了自己?
那立着的人黑衣宽袍,月色中瞧不清面容,只手中一管玉笛,竟幽幽泛着紫光。
两人一弹一吹,直至《君宇曲》末,方要转向《墨灵诀》中阙之时,竟然齐齐停下,未曾继续。
只听那黑衣之人道,“不相干的人,速速离开。”
灵宛眉轻轻笑了两声,柔声道,“素闻尊上性情多变,常人难以揣度,却不知还有爱护后辈的时候。”
黑衣之人声音低沉,却无情绪,“方才宗主先行停止弹奏,莫非是与这两个小娃娃有些渊源?”
灵宛眉仍是那么微微笑着,“我灵宗一脉讲求行善修身,中阙非常人能受,又何苦无谓杀生?”
黑衣之人凌空一抓,躲在暗处的南宁,便被他生生掐住颈项,提到了半空。君宇未及阻止,自暗处一跃而出,声音失了从容,“毒尊手下留情!”
原来那黑衣之人,便是五国三岛的五大高手之一,徙国毒尊沈弥。
南宁勉力睁眼,见毒尊轮廓深邃,一双碧眼幽然生泽。她挣扎着想要说话,开口却说不出声音来。
灵宛眉信手拨了一下琵琶,眼睛掠过南宁涨得通红的面孔,依旧悠然道,“生死由命,顺应天道。”面色骤然一变,扬手一掌,便打在了君宇胸口,厉声道,“是你带他来这里?”
君宇退后两步勉力站住,遥遥望向灵宛眉,嘴角的弧度,渐渐有了一抹苦涩的意味,“是我带她来这里,扰了两位前辈斗武。前辈惩罚我便是,她……她没有半点功力,请……”言及于此,嘴角溢出血迹,改口道,“求前辈放过她……”
毒尊放下南宁,左手食指在她后颈轻轻弹了一下,淡淡然道,“小小‘春蚕丝’,便当作见面礼罢!说来,也是世侄呢。”又似喃喃自语,“只不知这一个,是青城王府里的那个,还是麒城皇宫里的那个?”
灵宛眉见南宁软软倒下,恨声道,“尊上多处结怨,恐日后难得清静之日!”
毒尊道,“那也没什么,世间本就诸多纷扰,逃也逃不过,倒不如随心所欲的好。”
灵宛眉怒极反笑,“灵宗密档有载,毒尊与弓梳岛有隙。今日却又为了弓梳锦受我那一掌,逼我至此!”
毒尊仍然面无表情,“要救他性命,取临国皇帝性命便可。”
灵宛眉冷笑,“尊上身负世外高人之名,却心系复辟江山之事,藏得好,藏得好!”
君宇道,“毒尊前辈之盛名可谓人尽皆知,今日若要难为一个……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后辈,恐怕难挡悠悠众口!”忽然血气上涌,眼前已然漆黑一片,“求前辈将那‘春蚕丝’……种在我身上罢!”
眼前仍然不能视物,但是君宇却缓缓立正了身体,月光之下,那抹傲然的皇室意味,便在他不动声色的眉眼里,浓浓浸染,“毒尊想要什么,孤都可以给你。”
灵宛眉微微一震,看向君宇的目光,起了变化。
君宇察觉到灵宛眉的注视,又缓缓道,“谁若动她,便是麒国的敌人。”言毕闭上双眼,声音竟有些颤抖,“也会是我,君宇……一生的敌人!”
南宁软坐在地上,遥遥望着君宇。
仍然是那个孤意如灯的侧面,那些若有若无的轻愁,竟变成了如此凄厉的苦涩。他的嘴唇,轻轻地抿成了一条线,连带着唇边的血迹,也有了坚毅决绝的味道。长发滑落下来,映得那张脸越发的尊贵,也越发的寂寥。
为什么要冒充麒国太子,为什么要让灵宗宗主误会,为什么要欺骗君宇,为什么要利用君宇。
为什么竟要让君宇,以与自己娘亲决裂的代价,来保护自己。
为什么要让这一场母子相认,那么肃杀,那么绝望……
愧意与悔恨,感激与心痛。
南宁狠狠咬着自己的嘴唇,热泪滚滚而下。
君宇眼前稍有光亮,便扶起南宁,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见她满面泪水,声音中再也掩不住焦灼之意,转向毒尊道,“那春蚕丝可是令人万分痛苦?还不快将她身上毒物拔去!毒尊若将此毒种在孤身上,临王项上人头,君宇定会取来!”
灵宛眉豁然站起,扬手一掌劈碎了手中琵琶,怒道,“混账!你为了这个满口谎言的小混混,竟置母子亲情不顾,置太子尊严不顾,置麒国大计不顾!”
君宇的唇角,苦涩意味更重。他抱起南宁,遥遥望向灵宛眉。
这便是儿时幻想千遍万遍的母妃了,不是描述,也不是画像,而是真真正正,就站在自己面前。他的心里,顿时涌起许多心酸与委屈,涌起许多恼恨与欣悦。
但他定定站在原地,只说了一句,“青城王妃,请自重。”
灵宛眉的脸,“唰”地一下褪成了苍白。
毒尊仍是那么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她死不了。”又道,“太子,记住你的话。”言毕看一眼君宇怀中犹带泪痕的南宁,瞬间不见。
君宇未曾再看灵宛眉一眼,抱着南宁,艰难走出了行宫院落。
月光清辉之下,似有两点泪水轻轻滑落,滴在南宁脸上,与她的泪水,融为了一处。
不觉行到了乌玛城碧水河边,于是沿着河岸线坐下,将南宁搂在怀里,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宁儿,莫要哭。”他将下巴搁在南宁肩上,与她脸贴脸坐着,“十九年里她未曾管过我,现下又有什么资格说教。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已经过去,以后也不会再需要她。我从来便是一个人,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努力在腥风血雨的皇宫中活下去……没有她的日子,我习惯了。你说要陪我,便要一直陪着,不许离开,不许死去……”
南宁全身乏力,吃力地抬起右手,轻轻替君宇擦去了泪水。眼前一点幽亮,上游处似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漂来。她轻声道,“君宇,你小的时候,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君宇一愣,片刻后道,“我要早日为王,我要活下去。”
“还有呢?”南宁道,“与王位无关的?”
君宇更紧地搂住了南宁,“我要你一直陪着我,一直,就是一辈子,不能少一年,不能少一日。”
南宁轻轻一笑,“哼,这个就是你小时候的愿望了?”言毕指着漂至近前的那盏红莲花灯,一字一句,异常清晰,“方才那盏花灯未灭,你儿时的愿望,一定会实现。”
君宇怔怔的望着那盏花灯。
记忆里仿佛有一个穿着太子吉服的小娃娃,坐在高位羡慕地看着皇弟们倚在各自母妃怀中撒娇的样子,心中暗暗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见到自己的母妃,可以见到她向自己微笑的样子。他那个时候想,自己的母妃笑起来,一定也是这般带着宠爱与心疼,自己的母妃也会这样抱着自己,轻轻对自己说,“君宇,好孩子”。
眼泪落下来,口中却低声道,“是她不管我,是她不要我。是她的错。”
君宇闭上眼睛,勉力压住心头翻涌,又抱起南宁,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回走。前襟已经血湿了大片,他的口中,仍然不断有鲜血涌出来。
眼前忽然又盲黑一片。
他仍是走,不断地走。
渐渐又恢复清晰,看得见远处的灯火。
他仍是走,不断地走。
行至碧水河上游,九孔桥畔,正是刚才那个女子放花灯的地方,却有一抹亮色,在这凄清苦涩的长夜里,便似天际最浓重的一道色彩。
红衣絶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