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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剑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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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的殿阁中。
吴王阖闾拿起那柄剑,长剑出鞘,剑影在灯下,激起凛冽光芒。
观其釽,烂如列星之行;
观其光,浑浑如水之溢于塘;
观其断,岩岩如琐石;
观其才,焕焕如冰释
“好剑!”他赞道,顺剑身看,篆字曰:纯钧。
阶下使者道:“此乃天下第一的铸剑师欧冶子所作。”
白发苍苍的老人提起剑放回匣中,冰冷的视线扫过使者的额头:“好剑,可惜匠人虽是天下第一,剑却不是!”
“大王何出此言?”
阖闾的声调含着讥讽: “欧冶子在越国一日,不愁稀世宝物不出。”
使者恭敬地回答:“小国另附一份礼物,以解除大王的疑虑。”
随从膝行而上,手中捧着沉重黝黑的木匣。侍从打开盒子的一瞬间,血的腥味与药香弥漫在殿宇中。
阖闾看看这盒中物,略一沉吟,随即脸上露出了得意微笑:“越国如此盛情,寡人收下……”
染血的首级闭着双眼,已经干涸,但是安详而哀苦的神色留在死亡的刹那。仿佛早就料想自己的命运一般。
工匠既知锐器的至理,怎不明白凡间的条规?
他本就是做剑的人,他知道剑若求天下无双,容不下造它的人。工匠在许诺天下第一的同时,就该知道结局。许多的计谋算计,他只是个棋子,而一想起那一国的生灵,他又如何能舍弃?
做剑是凶器,可工匠初衷是为了弱者正、邪者抗。
背负着半世盛名,一国灾祸,忠诚与信义,欧冶子没有别的选择,他只能选择赴死。
那时候,他心中只惦记着那个,从没有被贵人见到的小女儿,希望能保全最后一点留恋。
殿下的使者,闻到血腥味,在吴王得意的笑声中,压抑着得逞的兴奋,也忍耐住呕吐。
宫殿中端坐着越王苟简,他刚从回忆里清醒,他想起了他还年轻的时候,曾经当过使者,送出的就是那把宝剑——纯钧。如今,它又回到越国,那冷冷的光丝毫没有褪色,依然是凶器。配在他最忠心的臣子腰间。
范蠡在座下长跪:“大王切勿动怒,这并非越女桀骜不驯,是臣的安排。”
苟简消了酒意,面沉似水,道:“寡人想起许多旧事,叫人心忧。“
“大王。”
“已经十年了,寡人时常在想,那时候做的对不对。”
范蠡额上的冷汗,渐滑落。
“寡人叫你握好这柄剑,你就是这样掌握它的么?”国君道。
范蠡拜伏道:“事出仓促,是不得不为!”
苟简冷哼一声。
“定数,她如此桀骜不驯!好生反骨。”
那一日,楚国使者来访。苟简吩咐饮宴。这样的来访正是楚人的试探。在各国杀伐暗斗的情势下,盟友是何其重要。
重臣位列相陪,越国美人袅娜的舞蹈之后,是年轻壮士击剑起舞。
歌豪迈,鼓急响,看得众人喝彩连连。楚国使者笑道:“这是游戏之舞,却不知道越国有真正的猛士可献技艺么?”
苟简拈髯,见那越女也在百官行列中,正静静注视舞台,却不曾喝酒,也不曾谈笑。
越军在她与范蠡的教习下,已经初有章法,武士们身手矫健,越女自己却不爱显露技艺。
这一个时候倒正好借机扬一扬越国威武。
王见演武的节目已毕,楚国使者兴致不减,便道:“吾国中论猛士,为首一位,乃是位少女,她看似柔弱娇儿,却是所向披靡之剑士,举国无有能敌之人——越女,你出列。”
越女抬头,听见了君王吩咐,拜伏。
“为使者舞剑助兴!”
越女没有动。
苟简心中疑惑,莫非她喝醉了不成,怎么竟把自己的旨意当作清风过耳?
他又道一声:“越女。”
越女不曾响应君王召唤。
这时苟简怒极,强自按捺,臣子们感觉到气氛之紧张,都静了下来。
苟简紫涨着面孔,沉声道:“寡人的话,你没听见么?!”
越女依旧没有动弹。这时候从旁闪出一道人影跪在殿前,正是范蠡,他叩首道:“大王息怒。越女今日第一次参与盛典,一个小小村女,羞与在众人前舞弄兵器。臣不才,愿仗腰间纯均,为楚国嘉宾献艺。”
苟简一见是他,撞上头的酒意和怒气少抑,咬牙道:“准!”
范蠡献剑,他抽出纯均,雪霜之刃急舞,一时间仿佛落英缤纷,再与殿前武士对击,一时剑如飞虹,技惊四座,看得楚使目瞪口呆,连连赞道:“越国有范将军,足可高枕无忧矣!”
苟简待得宴散,怒气未消。
范蠡道:“大王息怒。让楚人见到越女那惊世的绝艺,恐怕后患无穷,越国弱小,吴国强盛的情势如今未曾完全逆转。若让吴王知晓吾国有越女,能于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夫差如何不恐慌?”他放缓声音,痛切而述,“到那时候,怕殴冶子之事又要重来!”
“那么说是寡人的错。你对当初那件事情也是念念于怀啊!觉得寡人做事太绝情?”
“臣非有此意,只是……怕旧时惨事,又重来。失去了绝好的人才。”
苟简冷冷笑了:“你果然舍不得!”
范蠡道:“臣私为大王虑,这女子之高超技艺,非臣能及!不可不珍惜。”
苟简望向他的臣子道:“范蠡。如今的你能于千军中取了首将的性命?”
范蠡据实而答:“若大王所指是吴人现下带军之将,阵前交战,不堪臣一击。”
苟简笑了:“你说越女比你高明百倍——寡人私下想,天底下的头颅,恐怕没有她取不到的罢?”
范蠡一时惊觉,额头见汗。
苟简见他这副神色,冷笑道:“你学到了越女十中之一,还是百中之一?”
“如今还未到时候……越女还有用处。”范蠡心中惶急,如芒刺在背,“此女技艺惊人,是上天所赐的灵性……”
苟简道:“这不是天赐,这是个妖女!将来若让她知晓寡人即是她的杀父仇人,恐怕是永无宁日。吾性命危矣!”国君说出这一句,声音已不似先前平稳,带着些许的颤抖。
范蠡急道:“越女纯真无邪,绝对不会知晓旧事!”
“秘密这东西,守起来太艰难。”苟简阴沉的目光射向范蠡,“范大夫……你是要寡人死?”
范蠡叩首连连。
“范蠡,你替寡人训练军士,也替寡人了却心头之患如何?”
范蠡伏于地上,心乱如麻,道:“大王……未到时候!”
“寡人却认为正是时候。你的技艺长进,军士也能够运用剑法,此妖女是祸患,不可再留!”苟简恢复了语调的平稳,表示他决心已下,“传寡人旨意,让你手下武艺高超,得力之人去办……”
范蠡的心往下沉,直落深渊,心头却异常的清明,他一叩首。
“大王!”他道,“越女剑一出,天下无敌。”
苟简眉头深锁:“那便如何?”
王的问询声在幽深殿堂中回旋,范蠡耳边净是隆隆,沉默中,毒已蔓延,疼痛他的四肢百骸。
王要庆祝今年越国的丰收。召集了百官,在王宫中饮宴。
宫中张灯结彩,虽然梧桐叶落尽,秋风萧杀,却依然热闹。
百官皆到了。
密室中,范蠡与国君对坐。
“无色无味,溶于酒中只能闻见酒的香气,世间并无解药。”范蠡将竹瓶中的清液倒入酒觥中,半点杂质也无。
苟简笑了:“这是什么?”
“臣不知其从何出,名‘觞’”范蠡将酒端起,酒香四散,异常诱人,他起身到了门前,门外一条暗溪通着后园的一池鱼。
范蠡倾杯,才只刚刚倒入半觥,那水中鱼便全部浮上水面而死。
苟简捻须叹息:“若人吃了?”
“血行一周就会僵死。无感无觉,不出半个时辰。”
试药死囚的青灰的脸色和嘴角的血,叫人见了不寒而栗。
苟简微笑了。
大宴开始,王姗姗来迟,他坐下后,呼:“众爱卿饮宴开怀,不要拘束。”
酒到三回,苟简原本干涸的脸上,浮起一些志得意满,他举杯问:“越女,越女何在?”
越女徐徐出列,她盛装打扮起来,男装的敝膝高冠,映着她清丽的脸旁,更加如花一样娇艳。
“今日寡人高兴,越女,舞剑助寡人酒兴如何?”
越女跪拜:“遵命。”
她一板一眼的动作像人偶,而炯炯的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过座上的国君。
另一个人的目光也没有离开过她。
范蠡望着她。少女今日在这庙堂上,穿着男子的衣服,越发显得柔弱。她上着淡淡的胭脂,唇上浅红,在灯下娇艳欲滴。
今天是庆典,她却没有笑,眉宇间如同有着阴云,四下散不开的愁伤,不像平时那样明朗,这叫他心里十分的不安——她有心事。
越女行礼,朗声道:“禀大王,越女没有带剑上殿。”
苟简道:“赐你带越女剑上殿。”
立刻有臣子劝阻道:“大王,不可。”
苟简心中十分明白,木剑与真剑在她手中无有差别,越女即使不用剑,一样能杀人。好在她立刻就要死,以后再不需要防备什么了。
越女默默接过了侍从拿来的剑,脱下敝膝,摘下冠冕,要了一碟朱砂,她将朱砂调匀,在脸上勾出了奇异的花纹。一时间,那淡定容颜被凄美的朱红点起一抹艳冶。
“这是何意?”国君问她。
越女回答:“爹爹以前教我画的,为了有勇气。这样就什么都不害怕。可以在君王面前……舞蹈。”
她轻装站立在庭下。随雨点似急骤的磬声舞起剑来。
越女剑是林中雨的颜色,哀郁的青灰,隐隐的,撒落点点暗红余辉,谁也不知那红从何出。
或许是那剑里的血痕,或是红颜面上朱色相辉映。
一弹剑,寂静声开,刃锋悠然的划出一道银弧,仿佛是最幽暗的泉水中泛起的涟漪。
二弹剑,一声轻轻的剑吟,回荡在庙堂之中。
虽然罄急响,剑却如一曲慢吟,催人愁肠。
无比凄艳的剑,妙曼得比雨更轻柔,比风更无迹可寻……
在场的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剑,即使是范蠡,他也没见过越女这样使用她的剑。
剑仿佛吟歌,可是,他没听过这样哀戚伤心的歌!
范蠡的心中已经弥漫起了阴云,那么不安,那么惶恐。
少女的剑越来越急,他的心跟着往下沉落,沉落……越女,你为什么要这样使剑?
你心中哪里有那么多愁苦和哀伤?
我又哪里见过你这样的彷徨和迷惘?
就像孤天飞过的一只秋雁,在风里悲鸣……
——今天是庆典,她却舞出这样的剑!
苟简的怒火已经引燃,当即就想下令处置她,但他是深沉的人,他知道这时候发难没有任何好处,只能让越女有了防备。
他阴沉地看向范蠡,范蠡站起:“大王,今日蠡也为大王助兴,请大王赐剑。”
苟简道:“准!”
范蠡接剑,是他的纯均,如霜雪的刃反射着天光。
天是阴沉的,秋日的雨将至未至,朔风却已经刮起,激荡进幽深殿堂。
越女的剑开始颤动,原先的剑吟成了鸣叫,纯均缠绕上来,一边低吟,一边与之一同飞舞。
两柄剑共唱一阕,音色合鸣,丝丝入扣。
一众皆惊,轰然动容。
天下哪里能见到互相争鸣的宝剑?如同传说中神仙境界……
苟简惊讶地看着,端至嘴边的酒,再也喝不下去。
欧冶子,你的剑难道是上天所赐的?
那我杀你,是否是逆天?
可越女却教习了越军技艺,让越军自此强大!
——上天,恐怕是厚待我苟简,纵使逆了天威,也要我成为霸主的!
想罢,国君竟志得意满,哈哈大笑起来。
“好剑,好剑!”殿中回荡着苟简的笑声。
剑光中,越女的眼神一凛,惟独只有范蠡可以看见。
青灰的刃避过了雪白的刃,瞬息掉转了方向。一个轻柔的回旋,虽然剑上已是杀意蒸腾,阴森可怖,不相干的人看去,却仍旧是优美轻灵的舞蹈。
范蠡骇然,急纵而上,一阵奇异的勾人心魄的峥东之声过后,范蠡的剑挡住她的剑。
单只是他的剑,挡不住越女,女子嘴角一丝冷冷的微笑,全不去理会,勇往直前。
范蠡不如她迅捷,可他不是为了拆解,而是为了将自己的性命送到凌厉的剑芒中,以阻止她的脚步。挡住她的不只是那道刃锋,越女发现在刃锋另一头是范蠡,那样贴近了自己的纯钧和她的越女剑,只荡开一寸就能割断了他自己的咽喉。
一寸的距离,不可以进,不可以退。
收剑吗?
越女震惊了。
越女剑失去凌厉,狼狈在范蠡的前胸掠过,留下一道血痕。
纯均在越女剑接近时,一阵狂颤,几乎叫范蠡拿捏不住。随众人的惊呼,本无声的纯均掉在了地上,仓郎一声。
“你为什么不躲!”越女的声音凌厉如刃,在庙堂上划过,她不能相信似的愤怒地看着他。
一干臣子卫士不知所措,文仲站起怒喝:“越女,大胆,还不向大王赔罪!”
越女并不理会,她猛地回身,在没有任何人发现她眼中泪水之前,决然走出宫殿。
范蠡刚才拼尽全力,才挡住这一击,这也并非因为他的技艺高明,他只是在猜,在赌。
他在猜女子刚才的心事,在赌女子眼中的神情!
他胸前已经濡湿了一片殷红,那是被无形的剑芒所伤,他看着地上的剑慢慢站起,他疼痛的不是这伤口,而是在疼痛自己的卑鄙和冷酷。
“大王。臣一时不审,请大王降罪……”
国君惊魂未定,稳了稳心神,道:“不妨事……你起来。”
苟简看着范蠡的眼睛,徐徐道:“今日寡人很高兴,越女舞剑舞得绝妙。误伤大夫,受了惊吓,传寡人旨意,将这丰收酒赐给她,为她压惊。”
国君的目光落在那原本就准备好的华美酒器之上。
范蠡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他望着他的国君,长跪不起。
“怎么,范大夫不领旨,伤得重了?”国君的声音更高了。
范蠡终于慢慢叩首,道:“……遵旨。”
事已到此,他又何来退路呢?
——丫头,藏好剑,谁也别给看,你阿哥也不行。
晚霞映红半边天空,如血。
冲天的烟与火并非幻象。
她的家,她的家在烧!
林前的家成了火海。
火熏烤着孩子的双眼,她在不断冲刷的泪水中看到火海前方洞开的门户,有尸体靠在门边。
“爹爹!”
她哭泣直到不省人事,醒来,屋舍已成灰。
她不是个什么都不懂得的孩子,因为她的父亲是做剑人,剑是凶器——这不是终老,亦非上天降下的疾病,这是杀戮!
不仅是林中的野兽会杀人,持剑者亦能杀人。
夜深沉,凶器在夜里越来越冰冷,锐利的锋在刚长出茧子的小手下抽出一点,血色的暗纹蔓延在刃上。
越女发现自己仍旧紧紧抱着自己的剑,额头碰到了冰冷的剑把,犹如亲人在她怀中,让她想起爹爹的手。
有魄,剑有魄,与她一样的魂魄……
若不是因为作那样锋利的剑,是不是爹爹就不会死?
爹爹忧愁的眼神,是因为他知道取剑之时,便是家亡么?
越女不懂,她还不足够去憎恨及愤怒,她只是悲伤。
许多年后,当那剑中魂魄足够强大,恨才生。
——握紧剑,越女。
这是你的剑。
如今,你不曾放开你的剑,是么?
那个人,却用最肮脏的心来欺骗。
将青灰的雨撒成了血雨……她的泪慢慢流了下来。
好可怕,好可怕的剑,好可怕的人心!
她本不相信那君臣的对答是真的,哪怕她亲耳听见。
在黑暗中沉思,张皇,终于找到办法。
那个男人说的到底是不是事实?
她潜入了那封闭的禁宫深处,太史不能说谎话,秉笔直书的人才有资格当史官——这也是那个人告诉她的。她在竹简中寻找,直到找寻出爹爹的痕迹。
苟简献礼予吴王,盖名匠欧冶子首级并剑同付,盍闾悦纳之……
他骗了她,从一开始就是欺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