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小神明

1、[1]

　　他看见佐久亜紀站在自家的门牌前，一脸的困扰。大概是因为摁了门铃却很久没有回应的缘故。
　　天快要黑了，从门缝里透出了隐约的光亮。但是始终没有人来理睬这位年轻的教师。
　　于是三倉涼走到了他升上高中二年级之后的新任班主任的面前。
　　“家里没人。”
　　佐久肯定自己在一瞬间听见了锁门用的链条轻轻砸了门板的声音，但眼前很镇定地看着她的三倉却这样无视事实解释了。佐久没有多加犹豫就决定了接受三倉的话。
　　反正这才开学第一周而已，要家访的话以后总是会有机会的。
　　“那，明天见。”
　　而且三倉像是在嘲笑她似的眼神，让她很不舒服。
　　“明天见，佐久老师。”
　　佐久走下有些颤颤巍巍的铁质楼梯，撑开手里浅绿色的伞。她抬起头想看看下了一整天的雨有没有要停下的迹象，突然有些晕乎。
　　脑子里三倉的声音和表情似乎是有点模糊，更不用说是他手里还在滴水的伞的颜色。

　　.

　　三倉目送着佐久亜紀以一种很异样的坚定转过了街角，才把视线收回来放在眼前的门上。
　　里面的人听到佐久离开的脚步后就已经去了锁，现在这扇年久失修几乎发霉了的门只要一推应该就可以打开，然后……三倉不否认自己对伸手开门这件事充满厌恶，尤其是在雨天，潮湿得仿佛可以把人的手黏在上面的触感让他恶心。
　　而且反正进了门也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三倉用手上的伞顶开了门。里面的人脸上是他很熟悉的带着明显讨好意味的紧张微笑。
　　“涼……你、欢迎回来。刚才那个人、”
　　“……我回来了。”
　　那和你没关系。三倉涼没有那么说，只是看了那人一眼，然后随手把伞扔在边上，脱下鞋放到边上的鞋柜里之后就自顾自走了进去。

　　三倉恵美脸上的微笑僵了僵。

　　她是这个家的入侵者。话是这么说，其实在三年前三倉哲雄离开之后，他们两个之间就已经很难说谁侵犯了谁的世界了。
　　毕竟。她是女主人。是监护人。而他只是没办法自立的继子而已。

　　三倉恵美有足够的资本去过回自己的人生。不管是改嫁也好，或是把姓改回去也好。当年她不过二十六七岁，把三倉涼送到三倉家的亲戚那里或是给他一笔钱和他分开住，随便哪种做法都没有人会责备她。
　　既然联系他们关系的那个人凭空蒸发了。

　　“涼、吃饭了么？”
　　“吃过了。”
　　恵美从来不认为三倉涼像人家说的那样性格恶劣或是天生恶质。事实上就算在三倉哲雄离开以后，他们之间也从来没有吵过架。三倉涼甚至对她还算是客气，几乎是有问必答。——当然如果是他不想回答的，那么她也没机会问出口，就像刚才那样。
　　他只是稍稍有些乖僻，与众不同。或者说是令人费解。

　　三倉哲雄曾经很无奈地问比他小十岁都不止的恵美会不会比他更了解涼的心情。那时候恵美笑着说你做父亲的都不知道，我这个外人又怎么明白。
　　其实三倉涼的抵制情绪她可以理解。不管是对似乎是背叛了他的父亲、还是对闯入他世界的继母，他有足够的立场感到不满和反抗。但是恵美能理解的程度也就到此为止了。她不清楚这个继子与自己划清了界线的同时却又从不顶撞自己的行为究竟出于何种心理，更不懂对他来说自己这个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
　　她甚至因为三倉涼的矛盾行为，开始对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忍气吞声地留在他身边感到不解。

　　她只记得自己应该留在这里。留在这里这个行为本身，是必需的。但是为什么、她最近总是想不起来。

　　或许是为了等三倉哲雄回来。

　　.

　　学生信息表上写三倉涼是和母亲一起生活的。那么刚才一直想开门却又没有开的那个，应该就是他的母亲了吧。

　　佐久亜紀是去年才做上了教师的。这是她第一次做班主任，害得她新学期开学前连着好几天都没能睡好。虽然她所在的学校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私立高中，又或是升学率高到不可思议的顶尖学校，甚至还有几个在警方那里备过案的学生，不过所幸她的班里都是些还算乖的孩子，现在她想想，大概是学年主任怕打击到她的缘故。
　　而唯一的麻烦就是三倉涼。

　　比她大四五岁的保水信夫是她的同事，也算是青梅竹马之类的关系。在开学那天保水在她进教室之前先把她拽去了后门，指着角落里的三倉涼让她注意。
　　“看上去很可爱吧？他在国中的时候可是把高中的前辈们都打趴下过的。”
　　佐久有些不可思议地透过玻璃紧紧盯着那个被指称是怪胎的男生。突然那个男生回过了头，与她视线相交，静静送了她一个微笑。
　　就好像保水说的，他真的长得很好看。佐久被怔在原地，直到班长之类的人出来叫她，才终于回过神。
　　然后在她走进教室的同时，三倉涼头也不回提着包从后门走了出去。
　　由此，在这一星期之内她没有看见过三倉涼。除了刚才在他家门口这次以外。——这时候佐久才突然有些奇怪，明明三倉根本没有听她的自我介绍，那么他是怎么知道她的名字的？

　　佐久跑去问别的老师他是不是一年级的时候也这样。得到的回答是就算这样他也还是稳坐在年级前五。然后学年主任告诉她，别去太计较三倉涼的事情。因为、
　　“那家伙会算好了出席率到校的。”

　　据一年级教过三倉涼的教师说他决不是什么火爆脾气，虽然很少与人交往，但也从来没有和人起过什么冲突。发现班长宇尾弘毅和三倉国中时期似乎就认识而且关系还不错之后，佐久还向他打听了。但他也只是苦笑着说三倉涼根本不是会打架，把高中的人打到趴下什么的，其实就结果来看也只能说是两败俱伤。
　　大概是一对三的状况，稍微顽强些，把前辈打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至于到底原因是什么，宇尾怎么也不愿意说，但看样子应该是了解一些的。
　　佐久没有追问。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有这样那样的困扰，她想起自己那时候还暗恋过教数学的大叔，就觉得这种事情还是不要问比较稳妥。
　　总之，就听到的情况来看，三倉涼应该是个温和但稍稍自闭的少年。被惹恼了或许会很可怕，但平时还算是人畜无害。
　　而且事实是，从那次几近成为传说的斗殴以后，三倉几乎就没有和任何人吵过架了。

　　因此现在之所以说他是麻烦，其实大半是佐久自己的问题。
　　她觉得放任三倉逃学是一种错误，是逃避责任。换句话说就是她放不下这个若无其事地连一句谎言都没有给她留下就走开了的少年。
　　也就是说，那个背影稍稍刺激到了她的骄傲。
　　作为教师她认为这是绝不该产生的念头。不过既然已经产生了，放任不管也不是她的风格。

　　佐久亜紀决定要把三倉涼带回学校。

　　.

　　这间公寓不大不小，塞进一对异性算是正正好好。

　　三倉涼有自己的房间。虽然其实就是用移门小心隔出来的刚够他躺下翻身的空间而已。
　　这个空间挤在公寓的角落里，占据了唯一的那扇窗子，只要把移门关上就会立刻被割离出去，同时剥夺这间公寓的自然光线。所以房里几乎永远开着灯。
　　他随手翻开了手边的教科书，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还不知道佐久是教什么的。

　　宇尾之前发过简讯来说佐久老师一直在问你的事情。但是没有提到别的事情。或许是想三倉不会对那种事感兴趣吧。
　　三倉始终觉得自己是被宇尾怜悯着的。这让他不太舒服，但又不是那么不舒服。
　　如果宇尾不表现出这种怜悯的话，说不定三倉反而会觉得他无情。尽管他们不能说是所谓的挚友，但宇尾是那种很容易操心过度的类型，否则也不会每次都被很顺势地推举到班长这种老受夹板气的位置了。所以如果宇尾仅仅对他的事漠不关心，那反倒是很难想像的。
　　更何况，连他自己都觉得发生过很多值得人家来同情自己的事情，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学校里。有很多不想和人家说的事，只是不巧都和宇尾有关而已，所以会同情也是正常的。
　　那既不是他去讨要的，也不是他在内心祈祷过的。所以那便不是他可以决定的事。

　　明天或许应该要去学校吧。既然和那个什么老师约定过了。“明天见、”这样。

　　三倉最受不了自己的就是这种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一再犹豫却无法反悔的性格。他原本是喜欢思前想后的性格，难得会冲动一次。而每次一时口快说出的话，都只会令他头痛不已。
　　再加上仿佛偏执的言出必行，偶尔也会让他觉得实在是有些辛苦。

　　比如说他答应了不管做父亲的三倉哲雄带回来什么样的女人他都会接受的那次。
　　他不讨厌恵美。但是他认为她不该是以这种身份出现在自己面前。年龄相差太大的情侣也好、夫妻也好，总是有股不太妙的气息。
　　在哲雄和恵美两个人发生意外的时候，三倉涼在感到恐惧和不安之前，首先是觉得自己的糟糕预感变成了现实。

　　人不该贪图不该他得到的东西。——对此他深有感触。

　　他一直觉得自己和恵美生活在一起的感觉，与其说是母子更不如说是年龄相差得稍大一些的姐弟，就好像他始终更希望眼前的女人是自家父亲的干妹妹或者之类的身份。
　　如果是那样，事情就不会变到今天这个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