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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我只不过是个皇帝(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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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五,太后赐戏。南净楼畔,庄婉湖中,听香小榭,三船之外,搭一戏台,台榭之间,小桥隐约,九曲玲珑,空色勾玉。天有细月,剪一尾巴,掉映水面,水波幽荡,月影摆移,两种温柔,一处冲动。水中月亮弯弯扭扭,朝桥壁贴去,闷头将它拱啊拱,拱啊拱,连桥脚都仿佛松弄起来,轻浮摇走。而最终牵引的那座戏台,被我们这一处的灯影,话声,有时有人丢果壳到湖里溅起的扑通声,照拂着,衬托着,捂慰着,反而不像——人世界里的东西了。白光下,一丝薄雾在戏台边缘有意无意地缭绕,尽展冷静。不,寒夜里,虽有纷纷闹闹的铜钹乐器声,却,还是一片完完整整的冷清与寂寞。观戏位置,我坐正中,婶婶在我左侧稍前,高高在上。其余两旁,尽皆过客。点指匆匆,也就是先皇一时喜欢过的雯妃。我的婶婶肚量虽然不大,她讨厌极了这个曾与她争宠的女人,但她更恐惧耳目众众,男人死后,她也就没有什么冷酷果断的动作了,她甚至晾着这个女人,给之一个不痛不痒的太妃身份,对雯妃的儿子杭也很大程度地客气着。有如现在这般的一家小聚时,我的婶婶总是非常大方地允许这对母子坐在她的脚跟边,仅用两只默声不响的椅子,圈住两颗可能会因怨恨不甘而变态的心。王杭不是我唯一的弟弟,却是我最喜欢的弟弟,才十五岁,斯文白净,似个女孩,很是听话。相反,我并不很赞成婶婶的那个儿子朗,朗——嗯,太聪明了,几乎让我害怕。我竟是因为杭的无害与听话而放心于他。想起司空羽冲对我说的,“皇上,您变得——越来越像一个皇上了。”是该笑?还是应该无奈?同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色一样,一个皇帝若志愿做宫的客人,会遭人鄙视,而若志愿做宫的主人——我不知道最后是不是会鄙视自己。
我自觉淡淡一笑,勾起旁边桌上的白玉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远处戏台上结束了一折,正撤换场景,走开别致的小调,咿咿呀呀,台角露出小生与花旦,浅蓝与粉琢,桃花般的美丽,与这个沉沉冬夜不搭调的暖色美丽。太后突然——
婶婶说道,“慢!”她吐字并不用力,可在这样人人步步留心的氛围里,她只用一个字就换来满亭的惊悸。
我缓缓放下杯子,脸转向她。
她脂色匀滑的脸颊,稍稍抬起,作了一笑。
我却抿紧嘴唇,肃色等待她。
她拿起目录折子,悠缓从容地翻了起来。
所有人大气不敢出一口。
男男女女,憋慌难受。
我咳了咳,“太后?”
她头也不抬,用手指在嘴唇中间,“嘘”了一声。
我脸色僵硬,她还是在把我当娃子呢。
“下来听哪一出好呢——”她拖长调子,“《甘露寺》,打打闹闹,吵吵叫叫,喜庆儿是喜庆儿,不过不知怎的,哀家今夜耳根子就是薄得很,受不了一丁点儿的震扰。好吧,《思凡》是不错,小青年长得漂亮,演得也漂亮。就是结局儿悲了点。皇帝是了解哀家的,哀家喜欢以和为贵,别让伤伤心心的东西害得哀家就寝不安呐!这么说——只能麻烦雯太妃你了!”她突然快快地盯牢住下座的雯妃,她最后说,“呵呵。”
雯妃神色堪然。
我也一愣。
王杭秀气的小手在袍袖下,互相紧紧掐着。
雯妃没有兴奋地说一声好,也没有愤怒地说一声不。
我身后立着的胡金花,两粒瓜子拨着放进嘴里吃了。
“咯嗒”,“咯嗒”,听到她牙齿对扣瓜子尖,剪断出的清脆声音。
当然,后面瓜子肉必然会嵌进她门牙缝里的场景,我也就不去继续想象了。
她事不关己,是这里唯一还吃得欢的。
这一瞬儿,我没注意到,雯妃已经走在九曲玲珑桥上了。
寒烟从桥的两侧升起,垫到了女人的脚底下,她突然一个发颤,打了几丛哆嗦,昏昏摇摇瘦瘦飘飘地直往前走,似乎被抽了灵魂,她的腰,手,腿,总是撞在桥栏上。她一点儿也不喊疼。在桥那端处,她停下了,转过来,用无神哀哀的大眼再恳切地望着太后。我身前的这个女人,王杭高处的这个女人呢——仍正经地笑,鼓励地点头,决不容更改地扬着嘴角。
王杭也看到了,袖底下的手猛地一甩,要从座位上立起来。
太后眼白圈里的两颗黑珠子一斜,凶如母兽的光。
一个东西跳在王杭跟前。杭的两腿作准备起立状,微微分开着。那东西要捡地上的什么来着,头突然不讲礼地俯下——杭的两腿之间,那东西的长发微拂着,碰到了杭的左腿,也碰到了杭的右腿。杭两颊通红,我着急地失礼地从座位上跑下来,一把提起那东西的领子,大吼道,“胡金花,你搞什么!”
胡大姐憨兮兮地对杭摊开手,只是一粒小小的烤榛果。
王杭愣住了,我要气昏了。
金花竟是不管不顾,带着友好的笑,把这个未磕开的果子,饱满的果子,微微有热的果子,慢慢儿放进王杭手里。她拉起王杭紧攥着的手,一根一根将那手指向外拨开,放了东西后,又一根一根将那手指往内抠住。王杭指甲里的颜色与他脸上的颜色一样,俱是淡染上了红,可也没有拒绝她。她完成之后,似是满意非凡,两手一拍,抬头看着她眼前的小伙子。我咬咬唇,正待将手再次放到她的脖颈间,她却突然回头,也不在意我,自己回到先前站立的灯晕后,北北的旁边,北北低着头,稍侧一侧,对她悄悄地笑,最近这俩人关系不错,金花像哥们儿似的对北北回以一个俏皮的眨眼。我看到王杭缓缓地重新坐落,太后已经眯眼有二分打盹儿,在戏未真正结束之前,她已经完结了今天储存的心情,率先将一只脚从暗涌波澜里拔了出来。
戏台上,乐师挥手,拉了一段从来没有听过的小曲子,像桥洞下流淌过的水,被印刻上二十四条影子,像勾栏里最多心事的姑娘,媚媚甩袖,涟漪作态。一段儿,是清夜里菊花开放的声音,一段儿,是婉月下虫子喝醉了花露的声音,最后一段儿,是简单的房间里,两个咫尺的人,却作着天涯的对话。雯太妃如入无人景境,用她的歌声演绎了一个只有在寂寞客店里守桌而坐的店小二才讲得出的陈旧故事。
众人服侍着半睡着的太后回殿,半亭已空,王杭跟着前脚后脚,朝桥那头母亲那里冲过去,绊在桥中央,重重摔倒,漾在凉风里,是他二两重的哭声,嘤嘤的凄凄的。我心一酸,示意北北。北北躬背跑到王杭后面,搀扶起他。弟弟在北北手臂里回头看我,那眼神不是兄弟之情,有些怨着有些妒着有些恨着,也想谢着也想笑着也想快乐着,但,终究什么都深深压抑了下去。北北帮助杭领着默无表情的太妃,送了回去。他们走过我身边时,胡金花对王杭说道,“你母亲真了不起。”
她是在在肯定,不假玩笑地说的。
王杭一颤,抬头凝视她,眼里绽了一丝晶亮。
我觉不出心里是啥滋味。
我竟然还是一把拎了胡大姐的后领子。
她转头不带任何感情地对我咕哝了一句,“德性……”
我和胡金花默默地走在燕声廊,要回去东风阁。我们一前一后,我还得小心她踩到我的影子。我静静呼吸,她粗粗呼吸。她对我亦步亦趋。她一直是个认真的人,她只是在履行她父亲的嘱咐,完成我信中要求的任务。我真真讨厌她,可此刻,听着她在我身后稳稳的踏步声,竟也有种不受伤害的心安。我把这一切都看作是理所应当,却不自觉地在悄悄咂摸她刚刚表现的真实善良。我们两边的廊柱上,是几代前的雕花,春柳拂拂,夏荷荫荫,秋枫浓浓,冬梅俏俏,四季浮屠。我偷偷瞥眼,看到她已经停了下来,在我身后稍远处,在拿手指描摹着那些图画,一圈儿一圈儿做着独自赏欢的游戏,微微偏头,那太长的脸上也可以有这一丛细致的线条,嘴巴再展,再展,再展,弧弯里透出前所未有的女人柔媚。我慢慢的,愣愣的,想向她的地方走过去,突然,斜岔里,廊檐下,摔进来一条白白的月光,掉在地上,疼痛地弹了弹,泛着无辜的眼光看着我,她没有瞧见,不是我最终没有走过去,是天上的东西,亘在我们之间,大肆地畅意地拉伸身体,隔了一道硬硬僵僵的距离。
她嗯嗯地在唱歌。
雯太妃刚才唱的那首歌。
年少传奇里,河水见清幽,桑树见消瘦,燕儿带走相思豆。人约黄昏后,懒散的自由,面容也依旧。谁去鹊桥东,望眼越重楼,情愿来等候,抬眼看不够,挽起了衣袖,醉罢且温柔。
她唱着唱着,低头戳着腰间的小荷包。
荷包上洒着清清的月光,月光脚踩着方方的石板,石板头掉着疏疏的树影,树影的手,向上延起,又延起,缠绕了她蓬枯如草的头发,她的头发被夜色洗了一把,也泛开女人特有的颜色……我深深吃了一惊,那是种想男人的颜色。
我怎么会认不出来。我是过来人。我曾经的女人,对我也起过这样一种颜色。
——河水头,桑树边,鹊桥东,重楼畔,我以为我和您是黄昏里约定下的一辈子的缘分,后来明白,您从来徘徊在您喜欢的世界里,而我也是只懒散的虱子,只懂得远远地静静地不打扰地看,不懂得如何到您身边……
我惘惘一叹,胡大姐乍乍瞪眼。
我和她之间地上的那条白月光惊惧一跳,消失得无影无踪。
因为。
就是这个时候,宫的两处,传来一模一样地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