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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冰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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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大将像是听不懂人话。
那就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曾弋飞身而起,如离弦箭般穿过废墟,将灵蛇剑往背上一插,一手抱鼓,一手拿槌,翻身闪进了中堂之后。
寻常鼓与鼓槌对他们应当不起作用。曾弋咬破手指,趁鬼大将还未追来,赶紧在鼓面和鼓槌上画了个灵符。
“鼓啊,我就这点灵力,可都给你了!”
灵符绘就,她侧耳听了听,却听到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连带着刀兵声声,比刚才多了不少。她心头一惊——难道又来了一拨鬼兵?
几步抢出院门,鬼大将已与极乐斗在一处。而那群之前纠缠着她与极乐的鬼兵,此刻正与一群不知哪里来的人缠斗不休。
来人们穿着寻常衣衫,既没有着盔甲,也不讲什么阵法,手中十八般武器,均是不要命一般朝鬼兵身上招呼去。
其中还有个着锦袍的老者,将一对大铜锤舞得虎虎生风,口中不停咒骂道:“爷爷我好不容易听一会曲儿!都给你们这群糟心的货给毁了!还将爷爷的房子也拆了!啊呀呀!真是气煞我也!”
铜锤接连敲碎了好几个鬼兵的脑袋,老者的怒火也没见少。“到爷爷面前来撒野!知不知道你爷爷我是谁?啊?!”
倒是他身旁有个中年人一边空手与鬼兵对打,一边不停劝道:“老爷子,消消气!这些东西听不懂的,不,他们都听不见的,您小心着点,别岔了气!”
他那空手夺白刃的本事实在叫人眼花缭乱,鬼兵们被他手一推,便像一串糖葫芦般,咕噜噜一个挨一个往下倒去。“哎,姑娘,你喜欢这鼓啊?”他看见了拿着鼓愣在一旁的曾弋,“想不到此地也能遇到知音!真是缘分……”
曾弋疑心自己进去再出来这一下,就换了片天地。眼前这有些混乱……甚至还有些欢乐的场景,一时让她有些不能适应——刚才分明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若不是那边极乐还在与鬼大将苦战,她说不准还会跑回中堂后再重新出来一次。
“嗯。”她朝那鼓的主人点点头道,“借您鼓一用!”
必须不能还啊,刚刚才把全副身家都放进去。
这些人,是黄沙城中的居民吧。
她抱着鼓朝极乐跑去,所经之处,皆是不曾见过的面孔,生涩的动作、略微发福走样的身材,配上一张张寻常面容上勃然的同仇敌忾之气——正是这黄沙城中平日默默无闻的居民们。
他们……也来了么?他们不怕死么?
他们,不怪她招来了祸害么?
战况紧急,容不得她细想。三步两步间,她已穿过垮塌的街巷民居,站在了鬼大将与极乐缠斗不休的废墟瓦砾边。
她将大鼓往瓦砾上一放,盘腿坐下来。
“嘭——”
四周刀剑相交之声有片刻凝滞,转眼就听几声痛呼,随后刀枪剑戟锵锵啷啷,又热烈地响了起来。有人道:“姑娘,你做啥?这些鬼东西听不见的!”
这一下倒是扰乱了友军的视听,教他们分了心。
“对不住对不住!”她赶紧道。
大约是力道还不够?
“我又要敲啦!”曾弋大喊一声,屏息凝神,拿着鼓槌用力朝鼓面敲去。
“嘭——啪——”这回那高居马上的鬼大将终于转头看了过来——他听得见!
曾弋精神一振,待要再敲,就见手中鼓槌因为适才用力过猛,早已断作两截。当下只好扔了鼓槌,摊开两手,往鼓面拍去。
她心中一横,奏起了《安息》。
掌心击打在鼓面上,乐妄先生在沙海幻境中安坐的模样,如电光火石般倏然浮现在她眼前。
《山河破阵曲》本是一套组曲,以《破阵》开篇,随后便是《驱邪》《破障》《埋骨》,最后一支便是《安息》。
组曲至此,好似一场艰苦卓绝的战争,终于九死一生战胜对手后,对亡魂给予安息抚慰之意。
曾弋被鼓声所感,恍惚间掠过了往日种种,一时百感交集,只觉身心俱疲,然而身后激烈的兵戈交错声,夹杂着几声痛呼,不断提醒着她:还没结束。
鼓声如沉沉闷雷,鬼大将的动作慢了下来,随后左右打量了下四周,像是初来此地一般茫然。极乐收了羽翼,警惕地注视着他。
“呜——”只听他发出一声短促啸叫,所有鬼兵如同被施了法术般,全都定在原处。黄沙城中的勇士们当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于是只听一片丁零当啷的响声,鬼兵们全都被敲散了架。
曾弋有些不忍地扫了一眼支棱着的骨架,就见鬼大将策动□□鬼马,似乎想要朝她走来,口中再次发出了一声啸叫。
“你在……哭吗?”曾弋耳中响起了个沉闷迟缓的声音,她倏地坐直了身子。
这是……那声短促啸叫的意思?她望向鬼大将,手中迟疑片刻。鬼大将又一次发出了啸叫之声。
是了,她突然听懂了鬼大将的意思。
“我为何在此处?是你召唤我出来的吗?”他问。
“不是。”曾弋答道。
“这是什么曲子?”他问。
“《安息》。”曾弋答道。
鬼大将放下了手中长剑。极乐飞过来,落在曾弋肩头。
“晚了。”鬼大将骑在马上,遥遥望向幽咽塔的方向,“晚了,塔下已不属于我们。我们已无处安息。”
他又一次发出了啸叫声,这声音曾弋她们听过,那是骨架重组的声响。只是这一次与上一次相比,并无恨戾之气,更多是萧索与悲壮。
只听“喀喇喀喇”声四下响起,被敲碎的骨架们重新聚合,如同移形换影般,转眼就整齐地列队站在他身后。若是细看,还能发现骨架中夹着瓦砾地残渣,盔甲上还覆着草灰。
“奶奶的,还来!”身后不知是谁呸了一声,手中大环刀发出一阵声响。
鬼大将将手中长剑往空中一举,静默不语,像是在感受久违的日影和风。片刻后,长剑映着烈日灼灼光芒,被遥指向城门的方向。
仿佛无声的号令,他纵马一跃,转眼就消失在小巷尽头。鬼兵们依旧如潮水般,转眼就退了个一干二净,街巷中顷刻间只剩下残垣断壁与瓦砾堆,再没有丝毫黑甲的影踪。
“结……结束啦?”望着鬼兵们远去的身影,有人不可置信地问了句,“真结束啦?”
曾弋擦了擦额角的汗,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厌神呢?那个人呢?他肯善罢甘休?
不对。
幽咽塔的铃声顺风传来,身后的人们早已开始斗趣,相互讲着刚才与鬼兵作战的惊险场景。他们扶着受伤的同伴,三三两两往东而去——恨不能立刻站在家人跟前,接受他们对英雄的仰视与钦慕。
铃声化作梵音,激烈地唱诵起来。曾弋突然明白过来:“不好!塔下还有!”
“李大满——”她大喊一声,“快去塔下,让他们全都离开幽咽塔!快!让他们到城中来!”
红羽大鸟扑翅而起,如同一道烈焰划破苍穹。曾弋随即疾行而去,像一道青色的影子——身侧是丝毫未变的极乐。
快一点。曾弋心头只有这三个字。
这一次我一定赶得及。
鹿皮靴踏碎了院墙,屋檐上滑下了碎瓦。她在屋脊与屋脊之间狂奔——那是她不能御剑后,跑得最快的一次。
幽咽塔的铜铃无风而响,哗哗声已乱了梵音的调子,像是强敌进犯又束手无策,只能在屋檐下叮当乱响。
塔下的人们被这铃声惊动,不由得抬头打量。
“阿妈,那是什么?”
张屠夫家的幼子,因为太矮的关系,只能看到石台上塔座的木梁。他阿妈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随口道:“瑞兽啊。”
“不是,那里,阿妈,那里有条龙哩!”小孩子细声细气地坚持。
“哪里有龙,不是……啊,不好!”她陡然惊呼起来,“塔裂了!!”
众人闻声看过来,果然便见木塔的基座已四下开裂,如指爪般的裂隙正在这座历经风沙仍嵬然不动的塔下蔓延。
铜铃声轰然鸣响,吵杂如警铃。恰在此时,一只火焰般的大鸟凌空而至,落地后化作人形。
“大满哥?!”丹珍护着婆婆与周小江,在人群中望见了那化作人形的李大满。
李大满来不及应,只顾连声道:“回城中!鬼兵已退!塔下危险,速回城中!”
众人闻言,立时抱的抱、拖的拖,在混乱的铃声中往城中奔去。
一切不过转瞬间。大道上的勇士们还沉浸在胜利的愉悦中,突见塔下众人向他们跑来,以为他们是自发来迎接凯旋,还有人停下脚步整了整衣冠。
不料一道青色身影忽地从他们头顶掠过,身侧鸟儿则快如疾风。
“怎么……回事?”
大地突地发出一声山崩地裂般的巨响,震得所有人发懵。朝他们跑来的人群发出恐惧的尖叫声,像是身后有鬼在追一般。
“不对,怎么还地动?”这头的人们还没反应过来,见状当下朝人群飞奔过去。
大地颤抖起来,百余年不曾晃动的幽咽塔,在这震颤中剧烈晃动。铜铃声已经简直算不得铜铃声了,只是一阵杂乱的哀叫,除了叫人心慌,再没有丝毫用处。
黄沙城地底发出了喀喇喇的巨响,曾弋脚尖触及沙土,便觉一阵天旋地转。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号哭,小孩儿和女人的哭叫声,让她好像突然回到了天祝城外的战场。
天黑了。
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空,此刻如同被一只大手覆住了一般,周遭皆是暗淡无光。人们不顾一切地朝前奔跑,幽咽塔前乱作一片。
天崩地裂般的轰响连绵而至,大地颤动不已。
这一次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好像在地下沉睡了许久的东西,终于攒足了力气,终于破土而出。
“轰——”
伫立黄沙城中,历经数百年风雨仍嵬然不动的幽咽塔,在凌乱刺耳的铜铃声中轰然倒地。
好像这还不够一般,大地被撕裂开了无数道口子,有几道在奔逃的人群脚下毫无预兆地打开,像是一张张血盆大口,将那不幸的猎物随口吞下。
而一道最为巨大的裂口,则在幽咽塔身下铺开,霎时只听见惨叫与惊呼声不绝于耳。
仿佛对眼前惨剧感到满足,那只覆在黄沙城上的大手缓缓挪开了。
天空一点一点,在漫布的尘土中,重新亮了起来。
人群在尘土中彼此搀扶,被大地吞噬了亲朋的人们擦干泪水,茫然地站起身——幽咽塔倒在大地上,铜铃碎裂满地。塔下一道突然裂开的深渊,如同天堑般,将人群所在的地方与幽咽塔原本所在之地一分为二。
狭窄的深渊上,横着一道佛塔。塔尖搭在人群这一端,塔底则在另一端。中间便是阴风阵阵、深不见底的深渊。
塔身上趴着几个瑟瑟发抖的人。人们七手八脚将幸存者们拉下塔尖,这才听见了一阵女人尖细的哭声:“我的儿啊……我苦命的孩儿啊……”
一阵扑翅声响,人们突然看见那狭窄的深渊边,出现了一个小儿懵懂的脸。
紧接着,就见一只鸟儿驮着跌落的小儿,从裂缝下缓缓飞起来。失而复得的欣喜让女人喜极而泣,朝着那只从未见过的鸟儿倒头便拜。
“是神鸟!!谢天谢地!有神鸟!”
曾弋隔着深渊看着这一幕,心头稍安。她看着在众人面前颇有些不自在的极乐,缓缓转过了身。
如果说,生的希望在那头,那么这头呢,就必然是死亡吗?
这才是厌神真正准备给她的东西吧。
“喀——”一阵轻微的声响,只见逐渐散去地尘烟中,从幽咽塔的塔座上,冒出来一条说不上是胳膊还是木头的东西。
紧接着,一个人形的影子从中爬了上来。他摇摇晃晃,关节僵硬,如同一个木偶般,踏着烟尘朝曾弋走来。
“青……桐?”
曾弋将手放在身后灵蛇剑的剑柄上,又唤了声:“青桐?”
不是青桐。来人手握银色双刀,面上一双大眼中,是没有光的瞳仁。他的手臂上绘着鸟状的图腾,曾弋心头一惊——那是木头做的手。
这是什么人?
没有时间让她细想,“喀”“喀”声响个不停,像是倾巢而出的恶虫,塔座中接连不断地爬出与来人一模一样的东西来,一个二个都是双目无光,嘴角僵硬。
像是木偶。
来人已双刀交叉,奔至她身前。灵蛇唰然出鞘,剑招轻灵有余,力道却早已不足——灵力早在适才的恶战与拼命的奔跑中透支干净了。
尘烟中青空重现,曾弋渐渐觉得体力不支。
怎么办呢?
塔座中还有不断涌出的木偶人。她现在才明白鬼大将那句“那里已不属于我们”的意思。
大地之下,砂石俱下,隆隆之声不息。了嗔面若金纸,躺在乱石堆中,不住地喘息。
“和尚,你执念不消,起心动念皆是错。你还不明白吗?”白衣少年站在飞扬的尘土间,周身转动着金色梵语组成的锁链,“你这般心念不定,如何困得住我——”
了嗔支起身,平息喘息,重又喃喃念诵。少年身上缓缓转动的符咒经文间,原本已淡下去的金光,此刻复又重新明亮起来,照见他黑发下苍白的脸。
那是一张曾经艳若芙蓉、令人望之失神的俊俏容颜。那双眼睛里闪动着的光,此刻已尽数被冰凉戾气所取代,使人望之生寒。
“螳,臂,挡,车!”少年目含怒气,将这四个字咬在齿间,随即用力一挣——
巨大的、无边的力量如同沙海一样滚滚而下,将了嗔覆盖其中,他只听见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一滴温热的血落在他结印的掌间,紧接着又一滴,一滴,又一滴……
大地再次发出剧烈的震颤,窄而深的天堑上,塔身发出吱吱嘎嘎的拉拽声响。
人偶们密密麻麻地站在塔座周围,四下张望片刻,便一窝蜂地朝曾弋涌来,手中双刀闪着诡异的光芒,无神的眼睛看着更有种邪灵般的可怖。
极乐护着曾弋,已退至塔边。
这是通往生的另一边的必经之路,也是唯一一条路。
曾弋扯下一片衣衫,绕过手心与剑柄,将它们紧紧缚在一处。
哪怕力竭身死,我也不会让开。
李大满一边回望,一边催促着人群往城中去。“快走快走,走啊!你们不走,他们怎么能安心迎战!”
幽咽塔倒了,像是什么不灭的东西被摧毁了一般,人皆惶惶,一听此言,便抖抖索索地往后退去。
“走啊——”李大满看见了人群中不肯挪脚的丹珍与周小江,还有他们身后的申婆婆与七翁。
“满哥,”丹珍摇摇头,“我不走。”
他握紧手中流云,转身朝申婆婆跪下,深深鞠了个躬,“婆婆,救命之情,养育之恩,丹珍来日再报。”
申婆婆闻言,心神巨震,“救……你记得?”她眼神飘忽,神魂像是飘离了此处,直到看见七翁,才稍稍定下来。“……不要来日,只要今日。婆婆等你回来。”
周小江也跟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婆婆,我也……”
“你们……”申婆婆颤声道,“都是婆婆的好孩儿,去吧,婆婆就在家中等你们,切记要……平安归来。”
两人郑重地磕了个头,这才站起身,朝横亘在深渊上的佛塔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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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偶的骨节发出诡异的咯咯声,像是骨架中养着什么鸟儿。他们一个二个双目无神,面无表情,动作僵硬地走近。
曾弋直到靠近了深渊边,才忽地一剑挑出,右脚紧随题后,将身侧最近的人偶踢下了深渊。
呼呼破空之声从她耳边擦过,第二个人偶就已经不要命地赶上来了。曾弋腰肢一弯,从崖边闪身而过,那人偶四肢僵硬,不得控制,便同样掉入崖下。曾弋已绕回人偶中,随即挥出拂柳剑法,转眼便有层出不穷的剑影闪过,周遭人偶被清理一空。
地动声已经静了下来。曾弋留心听着人偶落地的声响,以判断此裂痕深几何——然而过了许久,她都没听见任何回音。
她在人偶间穿行的间隙,抬眼望了眼对面——众人依旧站在那边,不曾离去。有两个人似乎还跪在地上,不知在与身前人说着什么。
这群人啊,真是磨蹭,怎么还不走?想什么呢?
“极乐——”她唤道,“极乐,砍断幽咽塔!”
极乐闻言,振翅飞到幽咽塔上空,挥翅一划,便见红光一闪,幽咽塔中央凭空出现了一道裂痕,紧着着便听见“喀喇”一声巨响,原本连结着两端的“桥”断作两截,哄然滚落下深渊,木梁撞上崖壁的声响清晰可闻。
“啊呀,怎么把塔给砍断了!”“这怎么是好?只有她一人一鸟?”
“那哪儿能行呢?”李大满的声音落地,转眼便化作红羽大鸟,扑翅飞去。
丹珍与周小江在它化身飞鸟振翅欲飞的那一刻,突地起身一跃,一人抓住了它一只脚爪。
此时李大满已身在半空中,爪子上两人甩也甩不脱,只好先将他俩带到了对岸。
“怎么将他们带来了?!”曾弋眼见丹珍与周小江落了地,心头一乱,差点让身前人偶削中了胳膊。
李大满已化作鸟形,此刻并不答话,只不高兴地鸣叫了一声。他化作的红羽大鸟比极乐的体型大了约两倍,可论起杀敌的本事来,却与极乐相差甚远,若不集中精力,恐怕漂亮的羽毛就将不保。
塔座中不再有新的人偶冒出来,这是好事。然而就现有的这些,也让曾弋与极乐累得够呛。如今新来二人一鸟,也并没减轻她们多少负担。
“周小江,你长棍扫他下盘!”丹珍一面挥刀迎战,一面还不忘提醒。
“知道知道,你专心点!”周小江手中的是一根长棍,此棍乃铁木所作,他自小便用,从打野兽到打丹珍,使得十分趁手。
还有这么打架的,曾弋简直有些无语。当然,一半也是因为她已经没有说话的精力了。
这群人偶不像是普通的人偶,刀法不知从何学来,招招诡异,处处很毒,既没有人的痛觉,也没有丝毫惧意——仿佛生来就只为了破坏与毁灭而存在。
精疲力竭的感觉慢慢地涌上来。大地又开始剧烈地颤抖,她已经发现了,每地动一次,这些人偶的攻势就会更凌厉几分——他们不知疲倦,而杀戮显然让他们很兴奋——哪怕杀掉的是与自己一样的木偶人。
这一次的地动,比以往的每一次都要深,都要久。曾弋脚下一错,被左侧的人偶一刀敲中了脖颈,便觉得眼前一黑。她咬了咬牙,拼命睁大眼,举剑格开眼前劈来的弯刀,就听见半空中响起了一个声音:
“停下。”
那声音道:“我不是吩咐过,不准伤她吗?”
众人偶齐齐停下了手中动作,
一道白色的身影背着手,站在半空中,正对着她笑。“我的小公主啊,都这样了,你还不肯放弃吗?”
极乐突地化成人形,挡在她身前。
厌神轻笑一声,像是浑不在意:“你现在这样,又能挡我多久呢?咱们的账还没算呢……啊,不对,正好,等她将这肉身给了我,我便将你时时刻刻带在身旁,让你日日与她相对,好不好?”
曾弋扫了一眼四周僵直的木偶,又望了望身后的深渊。怎么办?飞鸣杀不死他,山河鼓也灭不了他,难道他就要这般一直跟随着她,成为一个甩不掉也挣不脱的噩梦吗?
她已经毁了天祝国,难道还要因为她,再毁掉黄沙城?以及此后的,一个又一个黄沙城?
还有极乐,还有丹珍,还有周小江,他们都还这么年轻,他们应该活在一个没有厌神的世界里。
“极乐,”她轻轻唤道,“极乐,要怎么才能真正杀掉他?”
极乐后背一僵,摇了摇头,“我……不知。”
“想杀掉我吗?”厌神道,“来啊,当你为我所驱策,当你成为我,你才会明白——不过到了那时,你也就杀不掉我了,哈哈哈……”
他白色袍袖在空中一点,随即厉声道:“除了这个人,其他人,全杀了!”
“等下!”曾弋从极乐身后走出来,“你放了他们,我随你去!”
极乐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殿下!”
她感觉有一个冰凉的东西被塞进了她的手心,因为过于冰寒而令她指尖一颤。
“殿下,”她看见极乐墨蓝色的眼眸中映着自己的影子,“等我。你还没见过长大后的我……”
曾弋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就觉得自己被一股大力拉进了一团寒冰之中。外界的一切都像是隔上了一层透明的冰层。
寒冷将她裹起来,她拼命拍打着坚硬且冰凉的冰面。
太冷了,然而她并没有知觉。她觉得周身的血液都凝聚在了焦灼的心上,在那片越来越远的黄沙之间——人偶们汹涌而上,手中弯刀寒光刺眼。有一只普普通通的鸟儿、被人们尊为神鸟的鸟儿,在这寒光间时隐时现。
她感到手心剧痛无比,眼泪涌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太痛了,谁来告诉她,这不是真的。
她发疯般地拍打着眼前的冰层,那片黄沙却越来越远。大地重新颤动起来,闷雷声隐隐在她耳边响起。裂隙扩大了,像大地张开了怀抱,将幽咽塔下的一切都包裹其中。
一片湮灭一切的黄沙,遮住了所有的一切。
人偶不见了,厌神不见了。她的极乐,也不见了。
第二次了,极乐。
第二次了。
曾弋在冰层中紧紧按住自己的双眼。
你是第二次为我而死了。谁让你这么做的?谁准你这么做的?
你凭什么?!
你们一个二个的,究竟凭什么?凭什么要拿自己的死,来换我的生?
泪水无声地淌满了她的脸颊,她伏在冰层中,一动也不想动。无尽的愤怒转化成了无边的绝望。
生比死痛苦多了。
寒冰将她从半死不活的状态中唤醒过来,她这时才察觉到冰层之下的寒意。
她哆哆嗦嗦地抬起头,透过冰层,看到露出熹微晨光的天空。
天边有颗孤星在闪耀。
她落在了一片沙坡上。冰层一落地,便又恢复如初,如有灵性般回到了她的掌心。她托着这枚冰寒彻骨状如水滴的东西,跪倒在黄沙中。
“让我回去吧,求求你,让我回去!”她将头紧紧埋在手间。即便心头已经知道了结果,人在没有真正亲眼所见前,都不免还有些心存幻想。
然而天地无声,万物如常,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曾弋一手攥紧了衣襟,泪痕风干了,只剩麻木的痛。
晨星淡去,寒意更深,天地间俱是一片黑暗,只有天边一道微不可察的淡橘色光芒,在这昏茫间仿佛随时会逝去。
四面八方的风吹拂在荒无人烟的沙丘上,吹过曾弋凌乱的发梢,像是透过青衫直吹进了她的神魂深处。黄沙中的鸣虫在风中窸窣作响,更显出这片无垠天地中,阒无人声的寂寥。
孤清又寂寥。好像万古长夜里,只有她一个人。
曾弋忍不住裹紧了青衫。
她从不知道,天色将明、旭日将出之时,会这般寒冷。
只有她一个人啊。
“殿下。”
她蓦地抬起头,李大满站在将明未明的天穹下望着她,周身似有淡淡火光。“殿下——”
他说:“我……脑子不大好,可是,我现在有些懂了……”
火光熄灭了,凝结成一枚火珀,落在李大满摊开的掌心。
“这是火珀,你手中的是冰珀。”李大满慢慢道,像是怕曾弋听不明白,“是我们族重启密境之钥,你拿着吧,他们会将你带过去。”
“你呢?”
“我,我不知道。”李大满看向不知名的方向,“我没脸回去,我……我没守住他,我……”
他蹲了下来,捂住了脸,“我真蠢,我以为他真的……我以为他真的肯涅槃……我他妈就是个没脑子的蠢货……”
曾弋望着痛哭失声的李大满,木然半晌,才艰难地开了口,“他……怎么……”
李大满抬起通红的双眼看着她,“你拿着他的绒羽,你不知道?你就是他的命、是他活着的理由,你不知道?他只有半分神魂,也要来护你周全,你不知道?”
曾弋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她不是没有想过。往日噩梦如影随形,懊悔与伤痛缠得她近乎窒息,极乐于她而言,是一块溺水时的浮木、一双失明时的手,是寒夜里的暖羽、是敌阵前的刀锋。
要是我早知道,她脑中思绪混乱,指甲划破手心也浑然不觉——要是我早知道……
“他这些年都是这副样貌,你就没觉得哪里不对?”
“我……”
“要不是因为你,他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时隔多年,又听到这句话。曾弋喉头一哽,不由得跌坐到黄沙上。
她想,果然还是如此。
她松开了手中冰火二珀,无声地笑起来。
“哈哈哈——”无声的笑意渐渐扩大,变成了高声大笑,直到她笑到眼泪都快出来了,才是一阵带着凄凉尾意的几声呜咽收尾。
李大满抬头看着她,心中有些后悔刚才讲话太重,却见曾弋突地起身,朝漫漫黄沙中走去。
“你……你去哪儿?!”
“不准跟来。”曾弋的声音里,有着从未有过的凉意。乍一听,竟与厌神有几分相似。
李大满捡起黄沙上的冰火二珀,正要起身追去,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天边那一道淡橘色的光,似乎也突然消失不见了。曾弋一人站在起伏的黄沙中,单薄的身影被黑暗彻底吞没。
“够了,”李大满听见她说,“就现在,你来吧——”
天边倏然风起云涌,昏黄的光夹着淡淡的橘红,在云层间闪现。起伏的黄沙被这诡异的天光映照,上空浓云翻卷,电光交错不息,阵阵惊雷响彻云霄,仿佛天地间一道道怒喝,要将这尘世众生尽归于万丈鸿蒙中。
天地间显出了一种奇异的颜色,那色调像是尘世初初绽放的桐花,又像曾弋回望沥日山时见到的暮色。天际层云在灰蓝到粉紫间变幻,黄沙也成了一片无尽的粉橘。狂风烈烈,闪电如巨龙穿行云间,蜿蜒的云块边缘在烈光间时隐时现。
曾弋背对着李大满站在电闪雷鸣的浓云底下,青衫身影仿佛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边。惊天动地的一声霹雳中,她突地抱住右臂,发出一声痛呼。
“呼……”她躬下了身子,“我……可……以……”
李大满愣愣地看着这一幕,拔足朝曾弋跑去,然而没等他迈出腿,一把长刀狠狠地砸向了他的后脑勺。
他摇晃着扑向黄沙,在沙尘涌入口鼻前失去了意识。
浓云翻卷,惊雷咆哮。黄沙间的少女,转眼间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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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手中拿着什么?”曾弋慢悠悠地清醒过来,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她摊开手掌,看了一眼。
“一片羽毛?”她听见自己的轻笑声,“有什么用?死都死了。”
厌神已经主宰了她的身体,很快她就要魂飞魄散了。“别急,没有这样快,你还没看到故事结局呢。”她听见自己不怀好意的声调,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
她已经站在一片苍松翠谷之中,目之所及尽是繁茂的参天大树,树干上长着青苔,清晨的阳光穿透树叶照在青苔上,本该是一副生机勃勃的模样。
然而它们在她面前蜷缩起来了。
树叶的间隙里隐约可见一株桃花树,老干粗壮、虬枝盘曲,花叶穿透雾气,像一双林中望向她的灼灼双目。
“你知道他们怎么处置这不祥之物的吗,我的小公主?”厌神道,“被弃绝的宝鼎,放在被弃绝的神面前,被世人遗忘,被时光湮灭……这就是你的结局,也是无咎的结局啊!”
曾弋透过深绿的树叶,看见了山林深处露出的一角屋檐。眨眼间,她已经站在这建筑跟前。
这是山谷间一座破败的神庙,看样子已在此处屹立多年。风吹日晒让人看不出它原本的模样,雕梁画栋若是有,也早已褪了色。庙不大,既无前堂,也无后院,只有孤零零的主殿,在这深山间遗世独立。
殿前一株孤松,松后一处崖壁。再往后,便是白云漫卷,遮住山脚下的人烟。
厌神望眼浮云下无垠的绿原,哧笑一声,“不必看了,无咎在此,人皆退避唯恐不及,方圆百里内已无人烟。”
曾弋收回视线,转向身前颓朽的神殿,这才发现门前石碑上,还刻着两个字。
极乐。
她感觉握在掌心的绒羽像在燃烧一般,灼热滚烫。她将双目移开,大步迈进殿中。
神殿正中央,曾弋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噩梦般的大鼎。一切悲剧,皆从它而起的大鼎。
那个存在于传说与血光现实中的无咎鼎。
曾弋一步步走向它,抬头看见了神殿中央端坐的神像——极乐神君像。与天祝皇城中的神君造像相比,它刀法粗糙,整座像头大身小,比例极为奇怪。不知雕刻者是全凭想象,还是心怀恨意,神像眉目生涩,望之甚至有些凶恶,若不是坐在神坛之后,旁人一定分不清这神是善是恶。
神像臂上还栖着一只鸟儿,它身上的彩羽也与神殿一道褪了色,但曾弋一眼便知,是他。
绒羽的滚烫热意已渐渐消退,曾弋平静地看向这个见所未见的极乐神君像,手撑在无咎鼎边。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厌神用她的声音问道,“一想到世间万物将由我掌控,我竟有些无聊起来。要是你能留在这世上,岂不更妙?”
“是吗?”曾弋终于拿回了自己的声音。她手一撑,翻身一头跃入无咎鼎中。微光转眼即暗,耳中风声如灌。鼎下仿佛无尽深渊,又似一团虚空。
“哈哈哈——”厌神的声音在黑暗中发出瓮声瓮气的回响,“皋陶早已魂归大地,你当这无咎鼎,还能奈我何?!哈哈哈,如今这鼎,只会……”
曾弋感觉喉头一滞,就听见一道比自己的声音更为浑厚的嗓音传出来:“让我更强——”
无咎鼎未曾炼化的邪恶与怨怼之气,顷刻间尽数被厌神吸纳干净,曾弋只觉得心口胀痛不已,眼前似有无数狰狞面目浮现。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无数声音同声重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哈哈哈哈……”她感觉自己仰头发出了一阵刺耳的笑声,“昔日我等饲鼎,今日天下人尽归我腹中!我要这世间,尽数化作飞沙!”
她挥出袍袖,黄光闪过,无咎鼎轰然一声巨响,碎裂成片。
黄光中,突地跳起了一串淡红色的小火苗,紧接着燃起了一片熊熊烈火。烈火转眼覆盖了整座神殿,一道人影冲进了神殿。
火光包裹住了那团黄光,嘶嘶的火苗吞噬着干燥的横梁与殿柱。在这燃烧的毕剥声中,曾弋听见了厌神不可置信的嘶吼:“什么?!”
他的声音变了形:“你我一体!我消失了,你的神魂也会尽碎!再不能入轮回!”
掌心的绒羽已化作利刃,深深嵌进曾弋掌心,剧痛令她清醒,她咬牙道:“你不是觉得无趣吗?留在这世上做什么?随我一起消失吧!”
只有这样了。先生,我早该这样做,对不对?
可叹只有所有身边人都离开后,我才想到这一点。飞鸣杀不死他,山河葬不了我,到最后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曾弋在厌神附身的那一刻,终于找到了杀死他的方法——那就是,在他要与自己神魂合一时,留一线清明,自毁神魂,才可真正让他归于虚无。
真的不要了。她捏碎了手中利刃,感觉剧痛撕裂着她的神魂,让她不自觉地发出了一声带着抗拒的痛呼。
一片羽毛轻柔地拂过她不断坠向黑暗的意识。
对不起啊,极乐。她想。来世也没法再见了。
我终究只能用这种方式,去完成我的宿命。
神殿在火光中轰然坍塌,烈焰与飞尘之上却绽放出一道耀目的白光,所过之处,草木均燃起烈焰,赢得半边天空泛红。
白光转眼冲上天际,空中和风万里,仿佛风中精灵在柔声低语。无数流光朝空中飞去,像是被什么东西吸纳而去,消失在被火光映红的天地间。
太苍山山火燃了七天七夜。
等百里外的人们闻讯赶来,只看到满目疮痍的一座荒山。那令人避之不及的不祥之鼎已碎裂成片,荒山之上,只有写着“极乐”二字的石碑,还屹立不倒。
“极乐神君显灵了!”人们欣喜若狂。他们相互传说这神迹,拊掌相庆。那些因为无咎鼎而避处他乡的人们,终于可以回到这片山明水秀、土地肥沃的安居之地。
山已荒,从此便改名叫太荒山。而山脚那片小镇,因极乐神君降神那日,天空中彤云若凤,在太苍山头徘徊不去,故而后人便因这传说之故,唤之凤栖镇。
不知何时起,山脚溪边被种上了梧桐树,于是那溪便被叫做桐溪。每到三月上巳节时,桐花绽放如云,花色映照深溪,少年少女们执花出游,岁岁年年,终成世间一胜景。
黄沙城里建起了无诸国,中州之人彼此笑谈,皆大叹,竟不知和尚也能做国主。
日出又日落,桐花随水流。一年一年,就这样过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