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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迎战 ...

  •   还没容曾弋想出让鬼兵安息的法子,黄沙城就先乱了套。

      这天城外风沙突起,漫天黄沙卷地而来,李大满扑啦一声落到院子里,满身俱是黄色尘土。一张脸上只有眼珠里还余下些白色,其他地方全成了一片灰蒙蒙的黄。

      “呸呸呸——”他一边抖着沙尘,一边往外吐口水。“这鬼天气,又来了!”
      这是他待在黄沙城近百年来,始终无法爱上此地的原因。从前的灵山秀水,早已不见了踪影。他一只鸟儿,在这鬼地方孤零零待了上百年,原本一心盼着能回归故里,没想到盼来了一个眼中只有人类公主的少年王。

      “快点来,早死早超生,我早就不想待了。”他低声骂了几句,回转身就看见抱手站在树下的极乐。
      “想回太苍山吗?”极乐问。

      李大满心头一惊,垂头道:“属下愿誓死追随君上,君上回便回,君上不回便不回。”
      “若我要你回呢?”
      “君上……”李大满惊讶地抬起了头。
      极乐朝他抛来一颗火珀,道:“这是入谷灵符,你且收好。来日若我命悬一线,凤族一脉便托付给你了。”

      “君上!”李大满扑到他跟前跪下来,“君上,属下岂是苟且偷生之辈!……神骨便在近处,属下必将为您寻来,君上切勿心存此念啊!”
      极乐将他扶起来,笑道:“你看我是心存死志之人吗?神骨只与我有感应,你再羁留此地,亦是无用,何不先回谷中,收拾妥当,待我涅槃归来?”

      李大满隔着浮尘用心看了看极乐的脸,这才放心起身。
      “属下遵命。”
      “唔,”极乐双手背在身后,这个瞧着不过十五六岁的修长少年老成地点了点头,“你回太苍时,须将殿下一并带走。她若在此地,我总归是不愿涅槃的。”

      李大满简单的鸟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方才点头道:“属下明白。”

      凤凰涅槃,便是新生。他也明白,等极乐重生后,不只是这位公主殿下,只怕连他也不记得了。难怪君上这么久来都只肯以这十五六岁的相貌示人,满心满眼都是对涅槃的抗拒。

      风沙阵阵,夹着呜呜风声。满城人都躲进了小屋之中,整个黄沙城阒然无声,只问沙鸣风号。

      曾弋提着剑从屋中走出来,树下君臣二鸟便停下了话头。

      她对用什么剑并不讲究,手中剑是申婆婆做主,从满库房的刀剑中取出的一柄长剑,名唤灵蛇。此剑轻灵,剑鞘上有鳞片状的纹路,令鸟望之胆寒。

      “殿……殿下,”李大满朦胧中见到了那剑鞘上的蛇鳞,吓得往后一缩,“您……手中拿的什么?”

      曾弋又用轻纱蒙住了眼,却并不是看不轻,而是为了挡住狂沙迷眼。

      “七翁给我的灵蛇剑,”曾弋答道,随后转身看向极乐,“极乐,我总觉得有些不对,这风沙……有些怪异,城门楼上有人守着吗?”

      “现在守着的是张复古,”李大满赶紧道,“我刚下来。”

      他话音未落,一道闷雷突如其来,震得三人脚下剧烈颤动。那颤动久不停息,雷声也轰然作响,连绵不断,像是沙土下有什么在喷涌而出,不断推挤摇晃着本就不稳固的沙土地。

      曾弋心头一跳——来了。

      巷中屋檐在巨震之下摇晃起来,不知谁家挂着的风铃,在黄沙中发出混乱的铃响。

      紧接着,曾弋听到了不知何处传来的惊呼与小儿的号哭。隔壁院中的马儿好似受了惊般,又是踢腿又是嘶鸣。城中乱作一团,犹如粥水滚沸。

      血腥的记忆伴随着小儿哭声重新浮现在她眼前,她双目一阵阵发昏,眼前图景忽明忽暗,她咬牙拼命睁开眼。

      巷中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人们纷纷奔出屋檐之外,在滚滚风沙中面面相觑。几天前那个不着四六的少年所描述的场景,在他们眼前闪现,好似沉睡已久的恶魔忽然睁开了眼。

      “先是血月,再是风沙,随着地动山摇,鬼兵尽出——喀嚓,我们就全完了。”少年讲得绘声绘色,听者但觉有趣,却少有人信。

      如今血月、风沙、地动一一应验,茫然四下站立于渐息的风沙之中,人们相互望着对方满面风霜的模样,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怖与恐慌。

      “鬼兵将至,快去幽咽塔下避难!”一道清脆的嗓音在半空中响起。
      是那天的少年。

      风沙已渐渐停息,天空又再露出湛蓝面貌。一只红羽大鸟破空而来,少年坐在鸟身之上,双手对着地面的众人不断挥舞——
      “快去!不要耽搁!老弱者先行避难!!青壮者随我前去守城!”

      人们仿佛突然回过神来,匆忙回屋卷了细软,扶老携幼往幽咽塔的方向跑去。牲畜的嘶鸣声、家家户户的呼唤吵嚷声,转眼就从一人一鸟行经之地炸开来。

      李大满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化作鸟形,周小江鼓足勇气才敢爬上他的背——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大满哥!他在半空中俯瞰着黄沙城中人,人群宣沸,却都只顾着逃命,不由得在心中冷哼了数声。

      红羽大鸟绕着城中飞了一圈——曾弋对此地寄予厚望,然而周小江的嗓子都快喊哑了,也没有一个人愿意跟他们走。

      一无所获,可不好交差。两人干脆改道又去了城西。

      了断台前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中间夹杂着几句低沉的咒骂——风沙静、地动息,那些被惊散的亡命徒们又已经聚到此了。
      周小江说的话,转眼就被湮没在这一片喧嚣之中。

      李大满带着他落在黄沙城的城门楼上。张复古对周遭一切恍若未闻,只倚着城楼眺望远方,时不时灌口醉狂沙,仿佛他只是来此赏景的。

      城中人扶老携幼涌涌而去的身影,与城西这边八风不动的模样显出巨大的差异。周小江有些恼怒地看了眼了断台前那些袒胸敞怀、乌烟瘴气的人群——他们空怀一身本领,不参与守城也就罢了,怎么连自己的命也不晓得珍惜。

      “他们没有脑子的,”李大满道,“一百多年来,这里的人都是这样,一辈子都没睡醒过,他们只是来这世上梦游的。”
      周小江回头看着李大满淡漠的神情。看来他早已习以为常,连鄙薄都欠奉。

      大和尚一定不会这样说,周小江想起自己被带上幽咽塔上所见的场景。大和尚对万物充满包容,他那目光看着人时,像是和煦暖阳,让人觉得自己仿佛生来就是个好人——“他们只是不知道。”
      他多半会这么说。

      大和尚去了哪里呢?上次去也没找着人,怎么他好像就凭空消失了一般?
      “来了——”张复古喝了口酒,终于坐正了身子。

      果然便见碧蓝苍穹下,天边缓缓显出了一条黑色的线。这条线移动的速度极快,转眼便如海潮般奔涌而来。

      “哎,那是什么?”周小江一手抓着身侧李大满的袖子,指着近处黄沙上朝城门奔来的几个小黑点问。
      “人,”李大满淡淡道,“贪生怕死之徒,还以为可以逃出生天呢。”

      周小江定睛一看,来人如丧家之犬般,顾不得沿路行囊细软掉了满地,正疯狂驱动□□马匹,只管拼命向前跑。而在他们身后,那道黑色浪潮与他们的距离在不断缩短。

      “哪儿的人?不去救他们吗?!”他急道。
      “黄沙城中人。太远了,救不了。”李大满语调平平,没有丝毫情绪。

      周小江心跳如擂鼓,喉中声音被响彻耳膜的血液冲击声完全淹没。他看清了其中一匹马上的图案——正是丰裕酒家的标志。他的劝告,他们只听进去了一半。想来家中人再三商议后,收拾行囊准备连夜离开黄沙城。只是不曾正好遇上风沙,与鬼兵怨灵迎面撞了个正着。

      血液冲上了大脑,那是十六岁的周小江第一次看到血腥的屠杀。残肢在铁甲间飞舞,头颅被削掉了一半,隔得太远,他看不见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容上是怎样的惊怖绝望;凄厉惨叫声还来不及出口,就被扼杀在了喉间。黑色浪潮碾过这队逃命的人,转眼就将他们踏进满是血污的黄沙之中。

      周小江拼命想要抬起自己微微颤抖的手,一只手突地遮住了他发红的眼。他要紧了牙关,嘴唇发白。
      “走吧,”他听见了李大满道叹息声,他说,“第二道防线还等着我们。”

      -

      城西与城中的交界处,此刻已密密麻麻竖起了红柳枝的火把。众火把被沙草蜿蜒连结在一处,若鬼兵踏平城西,这将是它们将要面临的第一重抵抗。

      城北是一处坟堆,葬着迁徙到黄沙城的一代又一代逝去之人——连带着最初在此地扎根的那个亡命徒、黄沙城的发现者,都在这坟堆中长眠。如今黄沙城中住着的,大多是此处亡魂们的后代。

      城南则是一片胡杨林,丹珍便守在那一处。红柳枝将胡杨林拦在了另一侧,若不是他身侧那马儿焦躁地不停喷鼻甩蹄,此刻的丹珍倒颇有些横刀立马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幽咽塔在城东。塔下挤满了衣着各异、神色仓皇的人群。人们拖家带口、四下张望,在混乱初息的宁静中小声议论。塔上风铃发出一阵有一阵若有似无的梵音,然而塔下的人并没有心思细听。

      “张屠夫,你怎地不带把刀?拿着这擀面杖作甚?能杀鬼?”
      “人来喊的时候我正擀面呢!”张屠夫那时只来得及将擀面杖往腰间一插,就抱着院中一大一小两个娃往城东来了。
      “嗨,别提了,”一旁有个小老儿道,“今儿个我过寿,好不容易攒了点钱请个戏班子唱戏,才听个开场,那风沙就来了——真是!你说亏不亏!”
      唱戏的也跟着跑了出来,闻言只道:“老爷,人好的就什么都好,想那许多做什么,你看我们两手空空跟着跑这一趟,回头吃饭的家伙还有没有都不晓得哦!”
      “如今是谁在守城?”有人终于想起来问正事。
      这话一出,四周就都鸦雀无声。幽咽塔屋檐下的铃铛声此刻方才传入人们耳中。

      “不会是那和尚吧?”
      “什么和尚,分明是一只红羽大鸟!就是当日那小公子来与我们讲,说是有鬼兵将至……”
      “可叹我当日竟没当回事,”有人悔恨懊恼不已,“难怪丰裕酒家掌柜的一家,昨晚便出了城!”
      “逃了?除了这茫茫大漠,黄沙城中人,又能去哪里?”感叹紧接而至,击中了人们的心房。

      是啊,他们要么本就是戴罪之身,要么就是罪人后代,就算离开黄沙古城,又能去哪里呢?再说了,这么多年下来,辛苦耕耘的东西都在此城中。正是这看似贫瘠不堪的黄沙城,接纳了他们,给予他们养分,让他们得以扎下根系——俗世的风沙才没有将他们摧折,没有将他们连根拔起。
      除了黄沙城,他们还能去哪里呢?

      -

      了断台前的呼喝与砍杀声并没能持续多久。那些本就习惯了刀口舔血的人,在无声铁骑撞破城门楼,如海水般涌进来的同时,凭着本能拔出了自己的武器。

      只是放纵太久,从前的招数还来不及使出来,就被一片黑压压乌云间神出鬼没的刀光隔断了喉咙。

      死亡在他们戏谑的笑意中不经意地降临,这些涌入城中的鬼兵一拥而上,将原本就奄奄一息的人挑上了刀尖,然后将他摔在了断台前。

      这人睁大被血雾迷住的眼,挣扎着看向台上站着的人。

      那是个瘦削的白衣人,血雾中只能看到他乌黑的发与俊秀的轮廓。

      “千刀万剐。”

      熟悉的声音让这浑身是血的人如同冻住了一般,转眼便近似疯狂地挣扎起来,血淋淋的手指朝台上抓来——
      “是你!是……你!我待你……不薄……啊啊啊啊——”鬼兵忠实执行着白衣人的指令,森冷的长刀片下了还带着暖意的血肉。

      “啊啊啊啊——”
      凄厉的惨叫声传到城中红柳枝防线时,曾弋已经可以看见鬼兵乌黑的铠甲与挥舞着的森冷刀光。

      她握紧了手中灵蛇,站在城中大道的道口。丹珍和周小江去送酒的那次,走的正是这条道。她蒙着双眼,只闻人声,也能想象出大道两侧的繁华。

      如今繁华犹在,耳中却已只剩惨叫声。

      极乐与她并肩而立,手中长刀还是从前天祝皇城中的模样。

      “殿下,”极乐突然轻轻唤了声。
      曾弋转头看着他,他的凤目里盛满了亮晶晶的笑意。她手心又是一阵柔软的刺痛,就听极乐道:
      “能与你并肩作战,我很开心。”

      曾弋也笑了。
      她说:“等打赢这场仗,我有话问你。”

      黑云般的鬼兵滚滚而来,早就等候在一旁的李大满化作鸟形,朝准备妥当的红柳枝条吐出了火苗。

      “哗——”火苗顺着蜿蜒的沙草迅速延伸出一道红色的烈焰城墙。冲在前头的鬼兵被烈火烫得吼叫不已,发出阵阵非人的啸叫。青白色的骨节在烈焰的炙烤下发出脱水般的“嘶嘶”声,黑压压的队列如若无人之境般冲到此处,终于第一次乱了阵脚。

      曾弋与极乐对望了一眼,心知良机不可失。二人如同心有灵犀般,翻身杀入阵脚大乱的鬼兵中,剑影刀光,如风猎猎,一心只想将那群失了心智的怪物杀得片甲不留。

      李大满换回人形,随手抽了根熊熊燃烧的红柳枝,跟着杀将进去。场面登时大乱,众鬼兵避着火光,左右躲闪,稍不留神便彼此撞得个粉身碎骨。

      曾弋抬剑架住迎面挥来的长戟,矮身一让,长剑如柳条般绕了一圈,长戟“唰”地劈下来,直将她身后的小兵给敲成了碎片。她心道一声“惭愧惭愧”,手中长剑仍一下一个,转眼就放倒了一大片。

      那边厢,极乐也已几乎将身侧所有鬼兵都清理了个干净,眼见着两人就可以顺利在满地骷髅骨架的残渣中相会。

      李大满将手中火把舞得虎虎生风,四周支棱着的都是残缺的骨架,眼前鬼兵像是被吓到了,愣愣地站在他身前。“呵!”李大满干脆将火把当作棒槌,狠狠对着鬼兵敲了下去,那鬼兵便如干柴堆般,散作一堆,摇摇晃晃地倒了地。

      “也不过如此嘛!”李大满将另一只手在腰间一叉,四下看了看。

      这么轻易就解决了?曾弋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极乐。却见极乐眉头微蹙,面色严肃地看着长街前方。

      烟雾缭绕的长街尽头,缓缓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他的铠甲完好无损,在火光映照下泛着如血般的光。身下战马也覆着铁甲,浑身上下,看不到一丝枯骨的痕迹,只有让人摸不透的森寒气息,即便在烈火中也不受丝毫侵扰。

      他在满地零散尸骨前站定,既不悲呼,也不怒吼,而是发出一声奇特的啸叫,先如狼如豺般狠戾,后则如狮如虎般威猛。

      不过片刻,地上那些凌乱的尸骨便如无形之手操控一般,随着咯咯声响,转眼就重新站了起来,齐齐朝向马上那人,不,那鬼的方向,像是在等候命令。

      “什么鬼?!”李大满握着快要燃尽的红柳枝,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鬼兵大将。”极乐又站到了曾弋身侧,他的神情愈发严肃起来。

      “这是死而复生?”李大满简直想“呸”一声,“死不了啊这是!”

      鬼兵大将又一次发出啸叫之声,众鬼兵闻之,回以阵阵嚎叫嘶吼,如同应答。

      “走!”极乐拉起曾弋,急往红柳枝后跑去。

      李大满慢了半拍,差点被身边陡然变得十分凶猛的鬼兵一刀劈中,口中吼道:“又是这般!”

      第二道防线,眼见告破。

      -

      丹珍守在胡杨林边,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身前树林。虬曲的枝干缝隙中,一半湛蓝的天空和一半金黄的细沙。
      美得不像话。

      城中嘶吼与呼喝之声断断续续地传来,他只能握紧了手中的刀——那是婆婆从七翁那里给他寻来的长刀,刀柄上是弯曲的流云。
      “这是祥云,”婆婆说,“咱们图个吉利,就用这个吧。”

      他已经不大记得遇见婆婆之前的事情——父母早已成了模糊的影子,伴着一声声空荡回响,在旧日时光里渐渐远去。他只记得一个将他护在怀中的身影,是个柔软的、馨香的身影,乌黑的长发拂过他稚嫩的眼,嘴角殷红鲜血衬得那一截下巴分外白皙。

      守住黄沙城。

      他将手在衣摆上擦了擦,拭去掌心汗——他听见了一声奇怪的、非人的啸叫,那声音既像猛兽,又似厉鬼,使人闻之心神俱裂。

      这里是我的家。这里有我的家人。我要守住它。

      黄沙中似乎走来一个人影。丹珍握紧流云刀柄,倏然站起身。
      来人在胡杨林间穿行,像是影子般快,在丹珍举刀前,已经站到他跟前。

      “孩子……”那人轻声唤着他,她穿着一袭白衣,下巴还是像从前一样白皙如美玉。这一回,丹珍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孩子,你怎么在这里?”她有一张柔润优美的鹅蛋脸,眉目间藏着淡淡的哀愁,“其他人呢?”

      丹珍迟疑地看着她,没有开口。

      女子伸出手,像是要为他擦去额上汗珠。玉一般的手触及丹珍的额头,那是有温度的、活人的手。

      “咳咳——”
      这只有温度的手,竟如幻影般瞬间挪移,转眼就捏住了丹珍的喉咙——他的长刀还未出鞘。

      “你在这里守着,有什么用呢?”丹珍双目发黑、耳间轰鸣,丢了长刀,两手拼命想要掰开喉间那只铁钳般的手,“别说是你一个人,就是全城人都守在此处,又有什么用呢?”

      不是她。

      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中,丹珍像是看见了从前那个扑在他身上,为他挡了那冰凉剑锋的人。

      他记起来了,那人挡住他的时候,分明惨呼了一声:“爹——!”

      我是她的孩儿吗?谁要杀我?眼前此人……又是谁?

      丹珍的手渐渐失了力道,终于软绵绵地垂了下来。

      “什么人?!”“放了他!”几道喝声暴起,来人回身轻笑,“你命真好。”他说,将业已昏迷不醒的丹珍扔到一旁,转眼便如一道幻影,消失在胡杨林斑驳的树影中。

      “丹珍!”“丹珍!”周小江扑上来摇晃着丹珍,婆婆一手按住他鼻下,另一手狠命掐着人中。

      “噗——”张复古含了一口醉狂沙,朝丹珍喷了一脸,酒雾弥散半空中。
      “呼——”丹珍长喘数声,这才醒转过来,一双眼因充血而通红。“婆婆……小江……”
      “走吧,”张复古提醒道,“丹珍,这里也不用守了,曾姑娘让我们都退到幽咽塔下去。”
      “怎么……”
      “鬼兵比我们想象的要厉害,”张复古难得清醒起来,“走吧,七翁推着他的满车宝贝,还在荒道边等咱们呢……再不走,曾姑娘她们也顶不住了。塔下还有许多人……”

      丹珍大手往脸上一抹,摇晃着站起身。“走吧,走!”

      -

      的确有些顶不住了。

      曾弋在城中民居间腾挪辗转,鬼兵大将一出,众鬼兵就如同换了个鬼般,三个成列、五个成队,将她与极乐、李大满围成了三个包围圈,打退一队,又换上一队,直叫三人精疲力竭、苦不堪言。

      民房被他们踩塌了,一路打下来,几乎拆了半座城。

      曾弋在躲避长刀的间隙瞟见了李大满踉跄的身影,这样下去可真顶不住了。

      鬼大将策马徐徐跟上,一副悠然观战的模样。与完全成了骷髅骨架,不断被打散又不断原地重组、只知听命行事的众鬼兵不同——他倒像是个人。

      一个能号令众兵、熟谙兵法的人。

      厌神就是控制了他,进而才控制了整队鬼兵的么?

      一柄长刀“唰”地朝她肋下挥来,曾弋正想得出神,这一下便手忙脚乱般被逼得跌下了屋檐。

      街巷中一片狼籍,整装待发的鬼兵小队,正仰头虎视眈眈地守着他们落地。

      “殿下!”极乐奋力挥刀破开重围,朝曾弋奔来,“小心!”

      被鬼兵踢了个正着的李大满将一户民居撞了个大窟窿,砖头瓦块乱飞,烟尘四起间他也没忘了翻一个白眼。算了算了,早该习惯这种区别待遇了。

      -

      幽咽塔下,铃声依旧在风中流转。

      人们正踮起脚张望城中战况。拆家毁屋般的打斗已经让众人连连哀叹,如今这飞腾的烟尘,正无声向他们昭示着危险的步步进逼。

      张屠夫家的一把攥住了汉子的袖子:“他爹啊,都到永宁巷了!咱们的房子……咱们的房子也毁了!呜呜……”

      张屠夫拉着她的手道:“闭嘴!别吓着孩子!”一边转身去抚摸身边两个孩子的头,“莫怕,阿爹去打坏人,阿爹去将坏人赶跑,你们两个乖乖的,就在这里同阿娘一道,等阿爹回来,好不好?”

      两个孩儿大的不过五六岁,小的才两三岁,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此刻两个都仰起头看着他们阿爹高大的身影,清澈的双眼里竟看不到怕惧。
      “好!阿爹打坏人!阿爹打坏人!”

      小儿天真无邪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像是掷入平湖中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打坏人……那不是好人才做的事吗?与我们这群罪人、这群罪人之后,又有什么干系呢?

      孩儿们虽不懂事,他们的阿娘心中却是清楚万分。这是便也顾不上男人的话,扯开嗓子哭了起来:“你做什么?你要去送死吗?!留下我与这两个孩儿,你狠得下心吗?……”

      “我张猛当年,也曾是……罢了,”张屠夫手抚着两个小儿的头,“媳妇儿,我不去,便与你们一同躲在这塔下等死吗?他们这么小,我这当爹的,怎么忍心看着他们当着我的面……那死法,太窝囊了,我不愿。等我,等我去给你们挣一个生的机会。”

      语毕,他将两个孩儿往媳妇儿怀中一塞,抽出腰上插着的擀面杖,转身大踏步走出了人群。

      “猛哥!猛哥——”张屠夫的媳妇儿拖着两个孩儿,往前去了几步,心知已拦不住她那铁了心的夫君,颓然坐地痛哭起来。

      身边有人在挪动脚步,原本平静的人群开始如加了温般徐徐沸腾起来。“嘿,”老头的声音响起来,“六十岁了还要给人追着跑,这日子太他妈无趣了,从来都是我追人,给爷爷我等着……”

      是那个今日正好过寿的老头儿。

      “哎——”戏班子的人也跟了上去,“主顾,等等!”
      “怎么?怕我不给钱?放心——打完就给!钱都埋房子里头啦!”
      “不是,说什么钱,咱们一道去!我这手吧,敲锣打鼓行,隔山打牛也将就……”

      人群中陆陆续续走出了一群高矮不一、老少皆有的人,他们在亲人不舍的注视中,近乎赤手空拳地朝城中鏖战最为激烈之处奔去。

      七翁一行看着这群人飞奔而至,还以为幽咽塔下又出了什么事,当下神情紧张地拦住了个人。一问方知,这是要去帮忙的。七翁当下大喜,命丹珍与周小江将板车横在路中。

      “诸位!诸位英雄豪杰,都说宝剑赠英雄,我原以为这车宝贝就要跟着我埋葬于这黄沙中了,不曾想今日竟有让他们重见天日的机会!”

      他一手放在板车油布道一角,又有些不确定地望了申婆婆一眼。见申婆婆微微点头,他才接着道:“诸君请自取用,皆算作老朽今日相赠!”随即一手扯下油布,露出了其下捆绑整齐的刀枪剑戟。

      众人欢呼致谢,恍惚中似乎又回到了往昔峥嵘岁月。身后有家人作底气,眼前是剿杀邪魔的大义,众人更觉热血上涌,心潮澎拜,当下取了趁手的武器,便朝城中去了。

      -

      幽咽塔的铃声仿佛寂静了下来。

      适才挤挤挨挨的人群,如今只剩下些老弱妇孺在此相互安慰。她们目不转睛地望向家人至亲浩荡而去的方向,提心吊胆地看着远方城中民房时不时弥漫起倒塌的烟尘。

      没有人注意到,幽咽塔边微微裂开了一条缝隙。
      了嗔额头不知何时已渗出了颗颗冷汗。

      他接过净空的衣钵,也接过净空的重担,不吃不喝不思不想,守在这黑壁前已经过了三天。
      然而他始终无法勘破心中嗔念。

      阿姐惨死的模样,不断在他脑海中闪现。“燕来……”她朝他伸出染血的手,“燕来,阿姐好痛——”

      “燕来,阿姐这一生所受的罪,都是因为她——公主殿下,她如今倒还活得好好的,”阿姐的声音里有些森冷的寒意,“她的命多好啊!从出生开始,就有人准备好为她死……燕来,都是因为她,我们才骨肉分离,都是因为她,你才让我死在你面前,我不怪你——是她,是她的错,是她!她该死!”

      了嗔在大汗淋漓间倏地睁开了眼。他看见阿姐正站在他身前,双目流着血泪,浑身都是箭孔,白衣被染成血色。
      他震惊地、惶恐不安地看向眼前的阿姐,不只是因为这幅场景有多凄厉可怖,更可怕的是,她说中了他心中的残念——
      是她的错。
      都是因为她。
      都是因为这个臭名昭著的令弋公主。

      一切的错误、一切的过失、一切的罪责,都该由她来背。

      了嗔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被拎上岸地鱼,眼看着浑身是血的阿姐缓缓向他走来。

      -

      曾弋又一次被摔进了瓦砾堆里。

      她就不该不知死活,想着擒贼先擒王,要去挑战鬼大将的威严。这家伙力气之大,简直不是人。

      也对。他本来就不是人。

      可曾弋总是不自觉地将他当作人来看。靠近他,劝说他,放他与下属们自由,也正是曾弋此刻拼死一搏的打算——
      奈何此人竟是没法靠近的。

      “将军,”曾弋从瓦砾堆里爬起来,“将军,听我说,我可以让你们自由……安息,不被镇压,也不被人控制……怎么样?聊一聊?”

      极乐在她身后不远处,正与数队鬼兵相斗——她来找鬼大将了,那批将她视作目标的鬼兵可不会就此休息乘凉。

      “哗——”鬼大将手往隔壁墙上一击,又一阵瓦砾如潮水般朝曾弋滚来。

      曾弋翻身一滚,躲到巷中央,抬头一看,那被击垮的院中,一张巨大的“寿”字还歪歪谢谢地黏在中堂之上。

      一众废墟中,一个覆着薄薄尘灰的鼓,竟还完好无损地待在鼓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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