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歌》忱竹

2、第 2 章

　　因为一会儿还要吃会亲酒，此刻不宜多吃。等怀礼喝完那杯茶，怀与和采歌就把筷子放下了。

　　小辈用完饭，怀礼才开口让两个儿子留下来，他有话要说。

　　“你带着你妹妹出去逛逛吧。”怀礼对杨氏道。

　　杨氏应声，亲热地领着采歌出门去了。

　　这个大嫂性格倒是不错，从见面后，一直对采歌颇多照拂，事无巨细，无所疏漏。

　　采歌对她印象很好。

　　杨氏心细，出了门就说：“弟妹莫疑，有些话他们男子说的，我们不便听。”

　　这是怕采歌初到夫婿家中，人生地不熟，容易患得患失。

　　采歌的面上现出一丝古怪之色，片刻又缓过来，淡淡点点头，示意自己没介怀。

　　杨氏看她面色坦荡，似乎真的没把这事放心上，便松了口气，道：“弟妹新来府上，许多事都不熟悉。正好这会没事，我带你四处逛逛。后头你有什么问题、缺什么东西，也大可来问嫂嫂。”

　　带采歌认识府上的人，本该是怀与这个夫婿该做的事，可他与常人有别，杨氏做大嫂的，担心出了什么岔子，到时候为难的便是采歌了。

　　她便觉得该多这一嘴。

　　从杨氏口中采歌也算弄明白了相府的人员构成。

　　相府位于皇城一隅，说是重臣府邸，可实际上堪比一座小城，比皇帝的一座小行宫都要大得多。

　　即便如此皇帝也没有表露出一丝不悦，甚至还鼎力相助帮怀相修葺家宅，足以见得怀相的位高权重，所受皇恩浩荡。

　　偌大相府自然住着不少人。

　　除了最顶上的怀相，下面首先就是怀相的两个嫡子，长子怀礼，次子怀祝，出于一些原因，怀相让两人留在府里，一直没有搬出去。本来怀相还有若干庶子和女儿，但这些子嗣现下都已经分家分出去了，逢年过节有大事才会见面。

　　“倒也不急着认识。”杨氏说，“等空了再与弟妹慢慢说。”

　　再下面一辈，长房就是怀凌怀与他们了。

　　二房怀祝家只有一个儿子，名叫怀嘉，如今十六岁，还未娶妻。

　　府里成家的、未成家的男丁都住在东边，西边则住着几个还未出嫁的姑娘。

　　杨氏怕一口气说太多了，采歌听得迷糊，便只捡了重要的、必须要熟悉的人说。还有些人，她打算日后见着了，再一一给采歌介绍。

　　想当年杨氏刚嫁过来的时候，认了个把月才把人认齐了。寻常人家如何会有如此盘根交错的复杂构成要记呢，也只有高门望族才有这么多麻烦事。

　　杨氏未出阁时，家里也是把她捧在手心宠的。她性子好，不管是父母还是亲戚邻里都喜欢她，可就算是那会儿，她也不用认这么多人啊！

　　起初直把她愁坏了，每天都过得心惊胆战、头昏脑涨的。

　　就因为这段经历，杨氏对采歌心生怜惜，想着要多多照顾一二。她又捡了些当务之急要知道的事和采歌说了，免得一会吃酒的时候采歌犯错。

　　采歌清楚杨氏用心良苦，也心怀感激，沉下心来把杨氏说的话都一一记下。

　　远处的丫鬟们看见杨氏和一个美人说话，有几个还不认识采歌的，十分新奇，打听这个漂亮的女子是何人。

　　大部分人即便不认识采歌，也晓得昨天府里小公子娶了有着“天下第一美人”之称的赵氏女，立刻就反应过来了。

　　“怪不得新夫人人称‘天下第一美人’呢，我从小到大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人儿。”

　　“美是美，可是你们知道吗……”压低声音，“外头人人都道——‘纪有弦之，赵有采歌。’二少夫人还未出阁的时候就和容公家的纪公子关系很好，两个人青梅竹马，都说‘才子配佳人’，不少人觉得这两人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纪弦是容公老来得子，疼爱得紧，什么都不拘着他，所以此子性情豁朗洒脱。纪弦才思敏捷，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又容貌俊美，被誉为“当世第一公子”。

　　两人齐名，又私交甚笃，可谓才子佳人，一段佳话。

　　可这佳话却因为怀与的介入，变成了一个笑话。

　　丫鬟们自然不会说自家小公子的不好，又难免因为外界传言而议论纷纷。

　　不过要丫鬟们说，第一公子的风采固然引人倾心，但论容貌，自家小公子怀与也是不差的——怀相年轻时是国内公认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他这几个儿孙也都继承了他的好相貌。

　　更何况，怀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容公如何比得上怀相？纪弦名声再好，也比不得金枝玉叶的相府小公子。

　　唯一遗憾的是小公子心智受损，言语不便。

　　他不怎么外出，因为不喜欢被人指指点点，讨论自己的疾病。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相府小公子是个“傻子”的流言不知何时还是在街上传开了。

　　即便是零星一点，可有关他的信息本就不多，那仅有的一点流言，似乎成了他的全部象征。

　　无人知晓这位神秘的相府小公子是何等人物，唯一知道的就是他似乎是个“傻子”，连话也不会说。

　　而新夫人这么一个众口称赞的绝世美人，身家又清清白白，一点不差，居然就这么嫁给了世人公认的“傻子”？

　　丫鬟们代入想想，若自己是赵采歌，是绝不肯嫁的。

　　可是相府上门求娶，赵家虽然是个世家，但是个没落了大半，远远比不上曾经的风光了，如何能拒绝权势滔天的相府呢？

　　这是强娶啊！新夫人好可怜……

　　但是小公子也好可怜的，被人说是“傻子”！希望新夫人能赶紧发现小公子的好！

　　丫鬟们巴巴地看，心里想的倒是如出一辙。

　　怀与幼年不幸，无论是至亲之人还是家中奴仆，都对他心生怜惜，盼着他好好的。

　　“你们在议论些什么呢？”

　　正当丫鬟们叽叽喳喳，你一句我一句闲聊的时候，一个男声插话进来。

　　定睛一看，正是府里长房的大公子怀凌，而她们方才还在议论的对象，长房小公子怀与屏声静气，默默跟在哥哥怀凌身后。

　　丫鬟们嬉笑着，说：“大公子来找大少夫人呀！”

　　怀凌心里都是娇妻，也不继续追问了，笑着说：“是呀！娇儿在何处呢？”

　　“喏，不就在前头！”丫鬟们一指。

　　怀凌风风火火跑过去了，喊住了两个还在聊天的妯娌。

　　杨氏嗔怪地看了一眼丈夫，“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怀凌道：“阿爹没说几句话，就被叔叔叫走了，你今天不去厨房忙？”

　　往日家中总是杨氏在掌勺的。

　　杨氏这是忙忘了！她恍然顿住，告罪一声，和怀凌往厨房去了。

　　两人顷刻间走了。

　　只剩下怀与和采歌两个新婚小夫妻面对面。

　　怀与垂着眸子，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采歌含着笑看他。

　　风卷起一片落叶，温柔地打了个卷，也吹拂过两人的脸颊和发。

　　“折儿，”他说，“……为什么？”

　　他说话很慢，好像刚学会说话的孩子。说的话也断断续续，很难理解。

　　可采歌听明白了，他是在问赵盛喊的那一声“折儿”。

　　她无比自然地接过话，明艳地笑了笑，说：“子玉没见过我小时候，那时候我脾气可大了，稍有不顺心，别说大哥哥、二哥哥了，就是我爹都被我骂过。我爹气得要命，但是他一贯宝贝我，从来没真的责罚过。大哥哥二哥哥小时候都怕我呢。”

　　怀与抬眼看她，眉眼微不可见的染上了些许笑意。

　　“不像。”他说。

　　采歌说：“不像吗？我现在性子还是烈得很哩。”

　　他低低“嗯”了一声，脸上的神情很轻快。

　　“我爹常和我说‘刚极易折’，他说怕我性子太刚烈，到时候栽个跟头，不小心把自己都给折了，就给我取了小字叫‘折儿’。说是喊得多了，灾难祸事就被迷惑了，以为已经害过我，就把我略过了。有趣吧？我爹挺费了一番心思的。本来出嫁了就不该叫了，大哥哥方才应该是心急要袒护我，就叫岔了。”

　　怀与捏了捏她的小指：“喜欢的。”

　　采歌说：“那你也叫，反正我听惯了。”

　　他真的喊了一声：“折儿。”

　　采歌跟着“哎”了一声。

　　“府里的下人都是小时候就买回来，在府里一一调|教的么？”她问。

　　如今皇城里的大家族都习惯如此，从小养大的下人更为忠心，也懂规矩。小家族无力管教太多人，很多下人都是直接买回来用的。

　　怀与轻声说：“嗯。”

　　相府的下人，显然在教导忠诚之余，还教了不少额外的礼仪规矩，所以才能一举一动都透着大气。

　　她嫁入相府是攀了高枝，外头人可不知道怎么说她的呢！

　　反而是相府的人，都对她还算客客气气的，不卑不亢，果然有大家风范。

　　采歌笑了笑说：“我挺喜欢你家的。”

　　她虽然被称为“天下第一美人”，这些年受的奚落却也不少。有人骂她肆意抛头露面，有人骂她与纪弦交往过密，个个恨不得戳着她的脊梁骨儿，教她怎么当一个女人，怎么乖巧地做好她的“天下第一美人”。

　　全是吃饱了没事干，闲的。

　　他们想列下条条框框，把她困起来，不让她如此张扬，如此耀眼。

　　可她不肯听，她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心去感受。

　　她喜欢相府自在的氛围，也喜欢眼前的这个人。

　　她顺着说：“更喜欢子玉。”

　　怀与把脸埋起来。

　　恰好前堂来叫他们去吃酒了，不然他真不知道该答她什么。

　　心思转了百转千回，可想法越多，表达起来就越困难。

　　脑子和嘴好像分开了，不管他的头脑里思路多么清晰，吐出的话语却总是断断续续的、混乱不堪的。

　　他没法表达自己的意思，好在采歌总能理解他。

　　她捏了捏他的手，传来安抚的意味，轻声在他耳边说：“别着急，没事。不用开口说。”

　　相府里，所有人都爱对他说“别怕”。

　　只有她说的是“别着急”。

　　他的所有焦灼，在听到她清冽声音的时候，都被抚平了，熨好了，随着那一缕清泉荡涤，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