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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第八十一章 ...

  •   孟夜来和鬼医连忙出了丹房,到了医寮的草庐内。
      那草庐外面看着只不过是普通农舍一般,进去了却有乾坤,里面空间极为阔大。

      病患之间所睡的竹床以层层白色布幔隔开,小老头一进来,那布幔无风自动,向两边卷起,分开一条通道。

      两人过去,只见在哭泣的是靠墙竹床上的一个少女。她着淡粉衣衫,缩着身子,抱着膝盖,头埋在双臂之中,看不见面容,正哭得抽抽噎噎。

      说起来,老天造物真是不公,有的人哭好似杀猪惨叫,有的人哭却是莺莺悲啼,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婉转起伏,荡人心魄。

      古人说“我见犹怜”,孟夜来心想,说出这话的南康公主定是没听过这少女的痛哭,否则该说“我闻尤怜”了。

      孟夜来稍微想了一会,才想起来,低声道:“咦,这不是上回和百里的侄女一起被冻在冰柱子里,后来被救回来的那个合欢宫小女修么?她终于醒啦?”

      “早就醒过了,”小道童紫明打了个哈欠,站在小老头身后,插口道:“醒了好几次了,每回都是没过多久便晕了回去,太虚弱了,雪若师妹的丹药还是不上劲儿呗。”

      孟夜来懂了,她们俩一起闭关,雪若比她早出关,正是心系这些病患。

      她笑道:“你瞧,你雪若师妹厉不厉害?她新炼制的药散用下去,这合欢宫的小女修这回醒了,非但没晕,还有气力哭这么久,看来是大好。也不知道百里的侄女如何了?”

      紫明一撇嘴,哼了一声,也不知道孟夜来有什么好高兴的,又不是她治好了人。

      顿了顿,紫明轻声问:“嗳,合欢宗是什么宗?厉害吗?”

      孟夜来摸摸小道童的冲天辫,微微一笑,道:“自然是厉害的。”

      合欢宫乃是中洲最南端一座岛屿上的媚修宗门,合欢宫的宗主便称作媚主。

      虽然远离中洲大陆的腹地,但合欢宗所在的天玑岛为无涯海水所包围,灵气充沛,也算得南境赫赫有名的宗派之一。

      有名的原因有二。

      其一,媚修主修魅惑心神之术。要修习这些蛊惑人心、叫人神魂颠倒的术法,第一要义便是皮相好看。

      媚修嗜美如命,修习的法门也别具一格。凭着这一点,合欢宗虽实力不强,但只需出场露脸,便能在数百年来的秘境考校和修士大会上出不少风头。

      其二,媚宗尚双修,不少玄门的爱姬宠妾乃至主母主夫都出身合欢宗,牵起的关系网复杂庞大,实力不可小觑。

      这些嘛,都是她在那本《中洲各大仙门图册全集》里面看来的。

      当然,书中写的什么“馆阁中收藏珍本房中术秘籍”啦“媚宗阴阳调和之法五花八门”啦这种十分八卦的信息,她选择性地略去了。

      “姑娘,这里还有别的病患。”贺雪若将一旁小桌上所用的药散收起,并不出声安慰,只平平道:“况且,你这样哭,恐怕情况只会更糟。”

      小老头见女弟子淡然的模样,不由和身边的孟夜来交换了个眼神,两人都悄咪咪地点了点头,均是赞许地心想,“雪若越来越有医师的样子了。”

      虽然不知道这粉衫少女为什么这样伤心,但眼前这情状,她像是哭昏了头,若是上前关怀安慰,劝她别哭,她便只会越哭越凶。

      雪若一贯温柔,此刻声音却平静如波,正是为了使这少女快些镇定下来。

      闻言,那粉衫少女的哭声登时低下去了一截,从双臂之间抬起一点脸来,露出一双肿得像桃子的水光妙目,低声道:“我……我是太伤心了……对不起得很。这里是什么……什么地方,是我师尊让你们来接我的么?你们是什么……”

      她大概是想问,“你们是什么人”,这句话还没说话,忽的眼角余光扫到了雪若脚下。

      ——这麻衣医女的脚下,居然没有影子!!

      再一细看,这医女虽然十分像人,但是有哪个“人”的身体边缘是半透明的呢?!

      一惊之下,粉衫少女悲痛的哭声戛然而止,抬头的动作都凝固了,“你、你……你不是人?”

      慌乱之中,她抬头,只见这屋中除了这麻衣女鬼,透过影影绰绰的白布幔,不知何时,门口还悄无声息地来了另外三个人——一个矮矮的白胡子老头,他身后站着个穿道袍的小童儿和一个穿着绿裙子的少女。

      ——不,她不知道他们是人还是鬼。

      草庐中的灯光本就不亮,外面的光也透不进来,他们所站的位置十分幽暗,因此也分辨不出脚下是否有影子。

      门口那绿裙子的少女走过来,叫了一声“雪若”,那麻衣女鬼闻言点点头,从床边向她走过去。

      是人是鬼,还有什么重要么?他们分明是同伙!

      “你们不是人!”

      这合欢宫的小女修又伤心欲绝,又惊惧交加,原本对救了自己的人颇有感激之意,此刻却态度陡变,脸色煞青,往腰间一摸,似乎是想摸护身法器,没有摸到,便胡乱将竹床上的枕头朝那麻衣女鬼砸过去,战声道:“你,别过来!”

      只见麻衣女鬼动也不动,身体忽然变得透明,枕头直直从她身体中穿了过去。

      小女修拼命往墙角缩,直到退无可退,背心抵住冰凉的墙壁,“你们是那……那雪女鬼的同伴么?你们对我……你对我做了什么……”

      那麻衣女鬼还没说话,床底下和旁边的白布幔中忽的窜出来几条鬼影,围在病床边,手里不知拿了些什么东西,欢快地敲敲打打,似喜乐,又似哀乐。

      这几条鬼影七嘴八舌道:“是啊是啊,她不是人!”

      “我们也不是人!!”

      “要不是她救你,你也早就不是人啦!”

      “不是人多好啊,嘻嘻嘻,医寮好久没有来新的死鬼啦!”

      粉衫少女脸色青白,死死咬唇,瞠目瞪着这几条飘来飘去奇形怪状的鬼影,胸口一口气没上来,仰面软软瘫倒,又昏了过去。

      ——这回是吓晕的。

      当时在雪女的冰柱中将这粉衫少女和百里瑜一起救回,但两人当时被冻得头面发紫,全身浮肿。众人原来也没在意,但方才听见孟夜来说,合欢宫修士乃是以美貌闻名的,这下不禁细细打量起来。

      只见这衫少女的面容浮肿已经消去大半,此时双目紧闭,鼻头红红,虽然眼睛肿得像六月新摘的桃子,但腮挂泪痕,长发四散,极为清纯娇憨。即便她脸上依旧有青紫寒气隐隐浮现,但仍能看出她原先是个十分美貌的女孩子。

      孟夜来问:“她刚才为什么哭?”

      贺雪若收起药箱,摇摇头,颇无奈道:“她在我装药散的银瓶侧面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怔了半天,忽然就哭起来了。”

      传说媚修嗜美如命,果真如此。

      想想也知道,她大概是难以接受自己的病容,这么好看的小姑娘,居然被自己“丑”哭了。

      孟夜来失笑,这也算是容貌焦虑的一种么?她叹了口气,转头看那几个小鬼,“你们几个故意吓她做什么?”

      几个小鬼叉腰,齐声道:“修士都不是好东西!你们救她,她骂你们,我们来帮忙!”

      那几条鬼影都是医寮中的帮工小鬼,山魈啦,槐精啦,药童儿啦之类的鬼怪,手中拿着的打击乐器都是些碾药的乳钵、铜冲钵、铁碾船,乱七八糟地敲一通,曲成半调,听起来自然怪异。

      孟夜来笑道:“她骂我们什么了?”

      小鬼纷纷道:“她骂你们不是人!”“还骂了好几次!”“就是!”

      贺雪低声道:“我也的确不是人了。”

      “啊,医女姑娘是幽魂耶……”

      小鬼们搔搔脑壳,一时有点为难,想了想,转向孟夜来,满脸谄媚道:“这……那她还骂女修大人您不是人咧!我们可不得吓唬吓唬她,叫她以后说话小心点!”

      说话的是个矮矮壮壮的山魈,孟夜来忍笑,心道:“这山魈在山灵界是不是混黑·道的?”

      想了想,她板起脸,佯愠道:“哦,是么?那你们说修士不是好东西,又说我是女修,那你们岂不是也在骂我?难道你们想让我叫鬼差将你们带去厉城扫城墙?”

      “啊……这、这、这……”

      扫城墙那么累,哪有在这里杵药来得舒服!

      小鬼们一时慌了神,搔了搔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怪你,说话颠三倒四的,得罪了女修大人!”“啊呸呸呸,还不是你想讨好女修大人!”“就你会说话,你刚才怎么不说话?”

      孟夜来莞尔,声音微扬,“好啦,你们以后别再吓这位姑娘,我就不追究你们,成不成?”

      几个小鬼闻言大喜,忙不迭地点头,看了看门口吹胡子瞪眼的鬼医,十分识趣,咻的一声,穿墙出了去。

      小老头站在门口并不进来,背着手,冷笑道:“我早就说了,你们救人家,人家却也不一定会感激你们。何况她又是南境的修士,现在见了鬼……哎,不说了,你们两个丫头,我老人家说了也不会听。”

      “罢了罢了,你们自己折腾罢。”说完,捋捋大胡子,转身走了,还不忘飞眼看孟夜来,“女娃娃,别忘了我四蒸四酿的葡萄酒!”

      雪若俯身送了鬼医离开,转首看屋内竹床上昏迷的病患,又看了看身边的绿裙少女,凝眉道:“阿拂,她为什么反应这样大……不论我是不是幽魂,我救了她,不是么?”

      孟夜来拍拍她,笑着宽慰道:“她现在头昏眼花,又在陌生的环境里醒来,有应激反应也不奇怪。”

      又安慰道:“和你没有关系的。这个少女是南境来的修士,不免对幽魂有所偏见。不是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的,你瞧上次那个栖霞宫的小修士叶子游,不是对你也客气得很么?”

      “是南境的修士还是北境的修士,有什么关系嚒?”

      贺雪若听到刚才鬼医也说什么“南境的修士”,一时不解其中关联,便问道。

      孟夜来道:“关系甚大。”

      左右无事,两人在地窖丹房里待了许久,十分气闷,两人索性跳上草庐,一齐坐在屋顶上。

      鬼市上空多浮桥和幽灵舟,但无人鬼敢在鬼医医寮的上空造次,于是乎,坐在草庐的屋顶,一仰头便能看见头顶结界上的青萘河水。

      晚霞云影在水中,水中藻荇在天边。天在水,水盈天,鬼市之外已是日暮。

      孟夜来随手从芥子袋里的香草黄油小饼干掏出,分给雪若。两人一边吃,她一边细细道:“你可知道,为什么中洲有南北境之分?”

      雪若摇头。

      她生前是凡人,死后便一直被拘禁,自然不知道千年前的修士道统之争。

      镇鬼之战后,天地末法,百废待兴。没了外敌,曾经并肩作战的修士们却渐渐对修仙的根本道义产生分歧,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就以明珠五城一带的山川河流为中线,南北分治——这是真的“分道扬镳”。

      雪若咬了一小口饼干,听得认真,这对凡人来说就像是传奇话本里才有的故事。好学生贺雪若听进去了,提问道:“阿拂,什么是道统啊?”

      这就把孟夜来给问到了。

      孟夜来也是个半路出家的,天玄宗既非专门负责释经的书院,原身也不是什么认真听讲的好学生,这些东西还是她自己从书上看来的,说说八卦轶事还可以,但要论辩道统,就差得远了。

      她挠挠头,说:“道统的内含,要准确又严密地解释,便是用故纸堆把我埋了也未必说得清。我只能大概地跟你说一说……”

      分治以后,南边开宗立派的祖师们坚持“奉神明,诛邪祟,凡人飞升”,北边的祖师们却以为“道生万物,万物有灵,凡人胜于鬼神”。

      一边是尊神驱鬼,一边是人胜万物,两边道心相异,后世的弟子门人对待鬼神的态度自然也大不相同。

      小饼干吃完了,心满意足。孟夜来叼了根稻草,抱着脑袋,在半坡似的屋顶躺下,宽慰雪若:“你瞧,‘尊神驱鬼’,那就是说南边的修士相信人比鬼厉害,比幽魂高贵呗。合欢宫虽不是南境正统的高门大宗,但地处南边,怎么能免俗呢?所以你看,那是他们自设的偏见,你又何必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雪若默然不语。

      “你再看那粉衫少女的言行神情,我想她是个初出山门历练的小弟子,涉世浅,见识不深。这样的小孩子生长在宗门,她的世界就那么大,对于从小所学所闻的,更加不加质疑,反应这样大,也丝毫不足为奇,是不是?”

      贺雪若听罢,捏着小饼干,沉吟半晌,缓缓道:“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憎恶我们?”
      这里的“我们”自然指的是和她一般,与人为善、不曾害人的幽魂们。

      她低声道:“幽魂原先不也是人吗?”

      她已经很久没再想起生前的日子,她还是贺府的小小姐,最喜欢托腮趴在窗边,看池塘边开得娇艳灼人的芙蓉。

      那时候的贺家小姐,唯一的烦恼便是廊檐有镂空雕花,盛夏时分的烈日漏进来一点儿,唯恐灼伤了自己的肌肤。

      那些快乐的日子仿佛是很久以前,又像是昨天。

      她怎么会想到,有一天自己将永世不见阳光。

      贺雪若低头,声音轻得像烟,“阿拂,我原先,也是人啊。”

      孟夜来没有说话,只是挪了挪位置,靠得更近一点。少女身上有源源不断的暖意,令雪若忍不住靠近。

      少顷,忽听青裙少女认真道:“谁不会死?”

      贺雪若一时怔忡,“什么?”

      孟夜来仰头,笑得灿烂又明媚,道:“谁能不死呢?修士的寿元再长,也并非无穷无尽,他们也会死。”

      “雪若,等到时候他们变成幽魂,咱们也去瞧不起他们!到时候,这些人拖着一缕残魂碎魄来找你这位大名鼎鼎的大医师救治,你就关门谢客,派小鬼通传,就说‘救不了啦,回去吃顿好的,等着魂飞魄散罢’。他们若是求告,你还得说,‘哦不对,好吃的祭品也轮不上你们,阴司的祭厉也没份儿,因为你们来得太迟了’。哈哈哈,这样想,心情是不是好很多?”

      贺雪若原本心中郁痛,这种痛楚之深,人世间任何一种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大学问都无法宽慰。

      贺雪若也仰头看天上的水,微笑道:“我还以为,阿拂你说‘修士也会死’,是要劝我……”

      孟夜来莞尔,接口道:“劝你别这么想,别这么怨念?劝你众生平等,修士亦然,劝你从容放下?”

      贺雪若赧然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孟夜来瞅她,又望天,叹气道:“雪若,你难道觉得我很笨?劝人善良,天打雷劈,这么简单的道理,我难道不懂?”

      雪若抽了根茅草,绕在指尖,愈发羞赧,“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的……”

      幼年时,母亲教导她,女子须得温良忍让,这样才是好女子。被贺松拘禁之后,她则更加胆小顺从。从来没有人和她说过,原来她可以不必善良,她可以睚眦必报。

      她顺着孟夜来刚才的话想了想,虽明白这话插科打诨,自是好友为了安慰自己胡编的,但是这寥寥数语,画面生动,仿佛那些求爹告娘的修士残魂已经聚在了医寮之外。

      光是想想,心头不觉前所未有的爽快。

      孟夜来把叼着的茅草轻轻一吹,笑道:“你看,我这招叫‘精神预演术’,乃是跟乡间一位叫作阿秋的大师学的。精神先胜利一下,虽然没什么实际用处,好在贺姑娘赏脸,看起来还是有一点效果。”

      “你还打趣我。”贺雪若原先只是勉强牵起嘴角,却不知不觉受到感染,真的笑了起来。

      孟夜来拍了拍身边的茅草:“你这么正襟危坐的,一会腰就酸了。来来来,靠着舒服。”

      贺雪若看了看她,身边的少女翘着脚,枕着手臂,大喇喇地仰面躺着,嘻嘻哈哈地笑,十分闲适舒服的样子。

      可《女诫》说,女儿家要“幽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雪若迟疑道:“这样躺着吗?只怕、只怕……”

      孟夜来一把把她给拉倒,“这样躺着,只怕你会舒服得想要睡着。”

      两个少女并肩躺着,日落月升,头顶青萘河水荡漾,星星和月亮在水中碎成宝石蓝和乳白色的幽光,此起彼伏,层层闪烁。

      索性,无论生死阴阳,不管今夕何夕,至少还有一轮月亮。

      孟夜来忽然想到,“谢琅这时候在做什么呢?”

      偏巧这时候贺雪若说话了,带着点天真的八卦和好奇,“阿拂,你和谢公子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

      蓦地有人提到谢琅,孟夜来心一顿,好像心事被戳穿了一样,霎那间说话都没那么利索,猛地坐起来,胡乱道:“是啊……他干嘛管我,我想怎么样,管他什么事……他,他当然是任我怎么样都好……”

      说到后面,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迷茫:谢琅对她自然是至矣尽矣,无可复加,也从不要求她如何如何,但是——也是她性格的毛病,做生意做久了,好像什么都要讲清楚算清楚似的,所以总是不能把这个“但是”按捺下去——但是,为什么呢?

      孟夜来声音越说越轻,雪若的笑意却越来越大,一脸“别人家的糖才是最好磕” 的表情。

      一直说这个,非得窘死不可,于是孟夜来火速换了个话头,“雪若,那合欢宗的小女修,你还想不想救她?”

      贺雪若的声音缓慢又坚定,一字字道:“想,我想治好她。”

      非但是因为这小女修是她的第一个病患,也是因为医者仁心。此番心意,不由得病患左右。

      得到这个答案,孟夜来亦不惊讶,拍了拍裙子,嫣然道:“好啊,那我们便回去吧。”

      贺雪若又犹豫道:“只是,她这样怕幽魂,方才又被小鬼吓了一遭,恐怕不会再吃我的药散了。”

      身边少女拍拍裙子站起来,眼睛亮晶晶的,透出一丝狡黠,“不怕,我有办法。”

      说罢,信手摸出一张纸无常,阴气抹过,对着那边的人大声道:“小白,是我啊,带几个阴司的兄弟来鬼市医寮。对对,有情况。”

      ·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甜儿醒来,眼前还是一片素静白幔——她还在这个鬼地方。

      “吃药吧。”

      一只苍白细瘦的手端着药碗伸了过来。

      苏甜儿咬唇,还是那个麻衣方帽的少女鬼。她的面容似乎比方才更加平静从容,只是她手中药碗里的“药”看起十分诡异——白色羹糊似的,散发着一阵奇异的奶香——莫不是什么厉害的毒浆?

      她曾听宗门内的教习老师说过,北境鬼域中有各种千奇百怪的毒草毒花。愈是剧毒的鬼花,外表便愈是香甜无害。

      是了,这一定是什么毒花毒果熬出来的糨糊。

      苏甜儿的手暗自在身后捏了个护体诀,一捏之下,更加惊慌。

      ——此处竟然有法阵,阵法之强,竟然令人一点修为都用不出来。

      现下她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凡人女子没有什么分别。

      那麻衣少女依旧没有多话,只淡声道:“吃药吧。”

      苏甜儿再也禁不住,她双手掩面,哽咽道:“我落到你们手里,要杀便杀,要刮便刮,我、我绝不害怕。只求……只求你们留我一个全尸,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尤其是我的……我的脸。”

      “程姑娘,你想死也不行。”又有人开口,却见一个笑嘻嘻的圆脸白衣少年忽然背着手,出现在床尾,“我们呢,还有话想问问你。”

      “谁是程姑娘?”听到这话,竹床上的少女眼露一点愤恨,又有一点幽怨,还有一点不舍,切齿道:“我姓苏,合欢宫弟子,苏甜儿。”

      “原来你不姓程啊,那这剑也不是你的?”那少年手中多出一把十分眼熟的长剑,“我看你昏迷时也抱着这剑,剑上刻了一个‘程’字,还以为你就姓这个呢。”

      苏甜儿看着那柄长剑,剑鞘雪亮,映出一张哭得皱巴巴又浮肿憔悴的脸庞,不知想到什么,眼眶登时红了。

      “欸,我还没问呢,她哭什么?”

      那少年见她哭了,十分诧异不解,转头问身边的绿裙少女。

      泪眼朦胧间,苏甜儿想起这少女。方才,她也是站在门口。

      苏甜儿极是害怕,却忍不住心想,“这里果然是鬼怪的巢穴,他们都是一伙的。”

      那绿裙少女笑了笑,道:“小白,雪若,还是我来吧。”

      少女笑眯眯地接过药碗,弯下腰,轻描淡写地道:“苏姑娘,你知道抹脸鬼吗?”

      苏甜儿不敢说话,也不敢动,只听她慢悠悠地道:“抹脸鬼这东西,不谋财不害命,它的衣服、言语和常人没有什么不同,时隐时现,来去莫测,常常出没于山川之间。与它擦肩而过的人会忽然栽倒在地,等扶起来,就会发现——啧啧,那人脸上五官全都没有了,只剩下后半边的脑壳。苏姑娘,你说,可怕不可怕?”

      苏甜儿双手死死捂着自己的脸庞:“……”

      少女贴近道:“有人看见过这鬼,据说是它最心爱的东西就是个装满石灰的大桶子,你猜这是为什么?”

      苏甜儿:“……”不想听,也不想知道!

      一旁那唤作小白的少年捧哏道:“哦,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青裙少女的声音甜津津脆生生的,像脆梨,这么好听的声音说出来的却是冰冷恐怖至极的话。
      她悠悠道:“打开那个石灰桶,里面是一百多张它最喜欢的人脸,张张都是像苏姑娘这样顶美貌的脸皮。”

      苏甜儿果然怕得要死,身子不住打颤。少顷,她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从指缝中露出一点眼睛,小声问:“女鬼姐姐,我……我算好看吗?”

      这是重点吗??

      这一问出其不意,孟夜来也有点猝不及防,额头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这个小女修,她好像……还是个笨蛋美女。

      青裙少女愣了一下,咳咳两声,努力把最后的台词说完。
      她狞笑道:“你要是不吃,我们让抹脸鬼把你的脸抹掉。任你现在再怎么娇憨美丽我见犹怜,到时候,只有空白的一张平脸哦。”

      不知道是“娇憨美丽我见犹怜”这八个字的确打动苏甜儿,还是抹脸鬼的确吓到她了。

      她端过药碗深呼吸,举着调羹发抖,小声哭道:“我吃,我吃可以了吗……你们不要让那鬼折磨我了……你们、你们别以为我怕死,要死便死,反正……反正我的心早就已经死掉了。”

      孟夜来叹气:就……这都哪跟哪啊?

      闭着眼睛将这毒羹往牙关里硬送,送到一半,苏甜儿一愣,欸,这毒羹怎么,这么好吃……?

      温热,顺滑,奶香混着米香,浓郁又清淡的甜味,在口腔里慢慢化开。

      苏甜儿懵懵的,抬头问:“你们……这是什么毒?”

      “这是一种叫作‘米布丁’的毒羹,乃是一种罕见的慢性毒药。”

      孟夜来煞有介事地答道:“它有一个好处,便是能将灵气汇聚到你的脸上,因此人死前会比平日更加好看一些;坏处嘛,也是显而易见,慢性剧毒,你得多吃一点才会死。你要是不多吃一点,到时候可不能死得痛痛快快的,万一叫抹脸鬼看见你生得年轻又姣好的脸皮,哼哼……”

      得到坦诚的回答,苏甜儿反倒较方才从容了许多,眼泪也流干了,名门修士的气度也摆了出来,道:“原是如此,多谢你了。原来一颗丹药就能要我的命,却还让我吃这样稀少而美味的毒羹。”

      她说这话时,那麻衣少女和白衣少年不约而同地登时转过身去。

      那白衣少年的举止夸张,连腰都弯了,双肩颤动,耳畔金珰叮叮当当,好像在忍什么忍得很辛苦似的。

      孟夜来:“……不客气。”真要害你,还会浪费一颗丹药么?

      苏甜儿心底一片冰凉,暗忖道:“既然逃不掉,我也不向他们求饶,免得辱没了合欢宗和师尊的名头。既然这毒羹这么好吃,还不如多吃一点,都要死了,还不如做个饱死鬼,谁怕谁?”

      长得好看的人会骗人,尝起来美味的东西是毒药。天下之事,不过如此。

      苏甜儿越想越难过,于是悲伤地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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