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行》齐越

5、澄明

　　我叫澄明，是一块镜子。
　　不，或许，在成为镜子之前我还曾经是个人。但，一切的一切都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改变了。
　　那时，还是秦朝。
　　秦王的妃子想要一面镜子，一面能够彻底的照亮她那绝美容颜的镜子。于是，秦王召来了我的父亲——秦朝最好的工匠，命令他做一面能够彻底的照亮他那绝美的妃子的容颜的镜子。
　　我的父亲满心苦恼的应承了下来，然后带着一脸绝望回到了家中。
　　“小繁啊！”父亲纳纳地唤了我一声，接着，混浊的眼泪便顺着他脸上的深深的皱纹流淌了下来。
　　他今年不过三十。但是脸上的皱纹似乎比家门口的小溪还要深。他的手很硬，掌心处都是坚实的茧子。
　　他是一个工匠，自我出世起，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他满头大汗，挥舞着铁锤，重重的，一下下的敲打着那一团漆黑的铁石。
　　我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知道的。我——小繁，是一个工匠的孩子。一个身份低微而卑贱的人。这是我生来的命运，在君王的统治下，我无力去反抗。
　　“小繁啊！”父亲又唤了我一声。“你逃吧！”他颤抖着双手，自腰间摸出一块银子。“拿着这个，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我看了一眼那块银子。我记得，这是上次城里的一位大户人家的主人赏给我爹的。那次，他为那家主人的女儿打造了一支绝美的金钗。
　　“不！”我轻轻的摇头。推开了爹放在我面前的银子。我伸手，了指自己的左脸。“爹，你看。这是奴隶的证明，我是君王的奴隶，一生都是。无论我跑到哪里都会被人给抓回来的。没有人能够违抗皇上的意愿。”
　　“啊！”爹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随着这声叹息，他的希望，唯一的希望。
　　破灭了。
　　我侧头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平淡无奇的长相，淡而无光的眼眸，再加上那深深的烙印在我的左脸上的，至今还泛着血色光泽的——奴隶二字。
　　平凡，丑陋，这就是我的代名词。
　　“小繁啊！我们死到临头了。”爹无力地垂下手，萎靡地坐在那里，仿佛一下子又老了几十岁。
　　“爹，皇上召您到底是要您做些什么啊？”我蓦地慌了。娘在生我的时候难产死了，爹是我唯一的亲人。在我的心中，他是高山，是能够帮我阻挡一切风雨的力量啊！可是现在？他，他脸色残败的像是个垂死的人！
　　“陛下，陛下他要我造一面镜子。一面能够清楚的照出他那美丽妃子的镜子。”
　　“镜子？”我蓦地笑了，语气轻松地说。“爹，不就是一面镜子吗？看，你为我做的镜子就很漂亮了！而且，也能照清楚我的样子啊！”我说着指了指那面镜子。它做工精美，镜面上雕刻的花鸟栩栩如生。
　　“不！不是这样的！”父亲伸手一挥，将那面镜子扫到了地上。“不够，不够！”他苦恼的摇着头。“她觉得还是不够清晰，不够清晰。”父亲抱着头无力地叫嚷着。“娘娘要的镜子要如同天山上最清澈的湖水一般明亮……这，这怎么是人力能够做到的？”
　　“爹……”我沉默了。如同湖水一般明亮的镜子，那怕是仙女的镜子吧！凡夫俗子又怎能做出一面仙女的镜子？
　　秦王残暴。看来，这次我们是必死无疑了。
　　“不，小繁，我不会放弃的。”忽地，父亲满脸坚定地抬头。他看着我一字一句的说：“小繁，为了你。为了能让你继续活下去，我一定会做出一面如湖水般明亮的镜子的！”
　　他站了起来，走进了隔壁的作坊。
　　“当——当——当”
　　沉闷的，铁器击打的声音在夜色中缓缓散开。一圈圈的，像是湖水的波纹。
　　爹，其实小繁也想要爹活下去啊！

　　十天之后，爹灰头土脸地从作坊里走了出来。
　　“小繁，爹失败了。”他忽然跪倒在地，抱着我嚎啕大哭起来。一个铁打的汉子，生平第一次流泪了。
　　“明天，明天就是限期了。小繁，是爹害死了你啊！小繁，如果还有来生，爹盼你能生在大户人家。这样，便不用跟着爹受苦了。小繁啊……”
　　爹的声音不住地在我耳旁响起。
　　远远的，像是皇城深处传出的钟声。
　　“爹，你不要怕。小繁已经找到打造镜子的方法了！”我淡淡的开口，心中已经做出了决定。
　　“办法，什么办法？”爹茫然地看着我。
　　“跟我来！”我牵起他的手，一步步走向那巨大的灼热的熔炉。

　　“爹，小繁不后悔。小繁从来都没有后悔成为爹的女儿。”我看着那已经两鬓霜白的父亲，微笑着，缓缓地落入了那滚烫的铁汁中。
　　“不！小繁……”
　　在生命消失的那一刻，我听见了爹撕心裂肺的叫喊。我忽然泪流满面。
　　是的，爹。我不后悔也不怨恨。就算你这辈子只是个卑微的工匠也好，你也是最最疼爱小繁的爹啊！
　　爹，你知道吗，原来只要人祭，你便能练出最好的镜子来。
　　你一直都知道的吧，只是你从未说起过。
　　爹，如果还有来世，我也要做你的女儿。
　　当然，我是不可能再有来世的了。我的魂魄将永远地封印在这方镜子里，生生世世，不得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