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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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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日书店坐落在中山老街最深处。五年前,这里是这个城市最繁华的所在。河东河西,恍然一梦。自从商业中心由老街移到新街后,朝日的生意就很不及位于新街路口的文辉出版了。好在——五年前,朝日的老总从“魇之杯”推理文学大赛上挖来了一个新人。繁花渐欲迷人眼,几个年头,轻纺俨然成了朝日出版的顶梁柱,公司内部都知道,其他签约作者根本无法超越她的地位。
轻纺耸眉心,咂唇角,嗤嗤一笑。
这几年的日子过得太顺畅,以至一旦出了波澜,她就招架不住了。
黄昏时刻,轻纺站立在朝日书店二楼的总编室里,靠着干净透亮的玻璃窗,一扇能浮影天边幽红之光的好窗。
在它下面,是古旧了的中山老街。仿佛由地气腾上半空的虚糜,缭绕了层层诡谲之美。轻纺的眼底划过参差杂乱的影像,是那街道中央随意穿行的自行车,仿佛从左到右招摇着一份庸俗的华丽。她的耳中传来一声刺刺扎扎的鸣叫,街面冲过一辆运输水泥的工程卡车,像个残忍粗鲁的杀手,无视寂寂掩到街边的路人,它的巨大更衬托人类的渺小和虚弱,生命本来就不堪一击。
生于斯长于斯,轻纺在心里对这个城市酝酿着很复杂的感情。活到二十八岁,也分不清她对它,是爱大于恨,还是恨大于爱。这不是一个适合人静心居住的地方,可仿佛,住惯了也就顺应潮流了。慢慢地竟然离不开裹住这个城市的“恶华”气息,像波德莱尔之于他笔下的巴黎,能从丑陋中看出“美”来。
不仅鸟随季节迁,人随房屋走,连心境,在这样蒸足了咸臭味的空气里,浸淫久了,也会漠漠然。想想曾经经历过的少年芳华,亦不过是停留厨房,反复翻弄才煮就的一道“回锅菜”,不吃,会饿,吃了,会寞。多少张扬的理想,多少空悠的信念,游走在一天又一天庸常的日出日落里,到底勾不出一笔亮丽斑斓的光彩。浪花退去,留有余沙。
轻纺低头看手,这一双,瘦、干、糙、丑。
以往用它,编织过让人留连再三的美丽故事,源源不绝的灵感既填了这个城市千万读者的梦,也给她自己带来了荣宠和尊严。
她是那么自信年轻,青春就是人生赌博的资本,她是绝不能输的!
如此要强的她,也终究敌不过现实。
一旦——她的手写不出了,她交不出稿了,她对于出版社来说也就无用了!
多么可怕的现实!
总编的笑,小编的顺从,不过是一笔冷漠的买卖,正常得不得了,世界每个角落每个时间,都在上演着类似的买来卖去。
她不过享用了四年的繁华,凑巧这份丽魅胜过他人,所以,她的被从云端抛落,当然也比别人摔得更狠,又是一份不得了的正常。
她可以就此停顿,从这个圈子抽身而退,至多被粘上纷纷飞来的耻笑与讥嘲,有什么大不了。她也可以继续写下去,再发表新作,至多夜夜不睡,如鬼游离,绞尽脑汁,人比花瘦,有什么大不了。她其实心里很明白,前一条路虽然清寂,却是佳径,后一条虽再创盛绩,到底还要痛苦辛苦半辈子。她心里又很明白,大四毕业那年,以一篇“处女作”走进这个柳暗花明的文坛后,尝过的丰甜,她确实喜欢,脚踩的虚荣,她确实爱极,萦绕的声誉与地位,她,怎能舍得放弃!
不,自从她踏入这个圈子后,她想,即便老了死了魂飞了,也决不把脚抽出来。
轻纺轻轻一叹,一个真实的自己呵出的气息,蔓延在窗面,那图画里有这样一个东西:眼眶凹陷,眼底泛青,眼中展红,一个被物欲、财欲、名欲、利欲缠裹着的怪物,怪物,怪物……可是,深了肌理了,她与这个“怪物”分不开了,分开,就是死!
“咄咄咄”!轻纺身后,那总编弯指正敲着红木桌面。
轻纺深吸口气,转身走来,知晓下面将是一场艰难的对话。
总编的鸟窝头造型尴尬,看得出他亦睡不好。半年来,被轻纺搞了那样的“飞机”后,整个出版社由上到下,只要有心的,都睡不好。
总编嘴角叼了支烟,咂咂两声,仿佛由齿间憋出的苦闷,“我说轻纺啊,什么时候交稿呢?”
轻纺抬俏臀,靠上那张红木书桌,上身缓缓前倾,来到总编纵横沟壑的脸前,嘴角一勾,妩媚一笑,伸手捏住总编嘴里的那根烟。她的指甲染着酒红色丹蔻,颜色妖魅,让总编愣愣着,一个失神,任由轻纺抽出自个儿嘴里的烟,反转手来,往她的口里放。浸淫吸之,她受动仰头,妙目正对房顶一盏华丽吊灯,珠翠琳琅,四散开靡靡幽幽的虚浮气氛。轻纺由喉头酝酿,终从鼻腔呼出,两缕轻烟。
轻纺懒懒地面对眼前的小男人,嘻嘻两声笑,“急什么,总会出来的。”
总编有些抓狂,双手捏紧再捏紧,“半年前,你也是这么说的!什么创意得了,人物得了,对白得了,背景得了,所有轮廓框架都有了,只等动笔了,半年即可交稿!知不知道,出版社为了你这个“半年”,空了多少计划,平白等啊等!如今,你的“果”,你的“实”呢!轻纺,你知不知道你闯了大祸了,上头老总的脸色,嘿嘿,可越来越不好看啊!”
轻纺一个送手,将那半截烟重新插/进/总编嘴里,巧了,正好堵着他那最后一个“啊”字。
她跳下桌子,双手环胸,娇媚斜站。
“谁骗你呢!半年前我是一切都得着了!咯咯。”
“在哪儿!有本事,你拿出来看看啊!”
“丢了。”
“你说什么?”
轻纺紧咬唇,一字一字,“我说我把我的小说给丢了。”
不,不是丢的,而是……被“吃”了。唉,她说不出口。
总编顺势问道:“在哪儿丢的?”
“梦里……”
“咳,你再说一遍!”
“不只小说,连那个创意的梦,一并丢了。”
总编突然放松往皮椅里靠去,右手高翘,指间青烟绕,吞云吐雾后的那张脸显得幽幽浮浮,“轻纺啊,如果——因为文思枯竭,一时陷入写作的瓶颈,可以照实说嘛。大家都理解,你年年出新书,这样的创作量确实让人吃不消。出版社呢,下面还有一大批挤破头想进来的新人作者,暂时……嗬嗬,可以挖掘一两个,趁你休息的空当也给他们一个培养的机会,对吧?”
轻纺脚下一沉,心口一沉,语气亦沉沉,“你,是什么意思?”
“出版社与你的第一期签约,就是五年!董事会的意思是让你也休息休息,趁机放放假,出去散个心……那个,明年就不打算与你续约了,呵呵。”
轻纺突然抓起书桌一角的端砚,举到小男人的头顶,看着手下的他惊恐瞪眼,本能护脸,丑极。
轻纺突然想笑,也真个大笑,笑得小男人忘了护脸,从手掌后探出那双老鼠眼,怔怔望她。轻纺就此一砸,甩飞那方端砚,在小男人的惊呼救命中,端砚擦过他的发鬓,在后方白墙上摔个粉碎。
轻纺说:“要你明白,我要杀人,也是易如反掌的。没杀了你,是因为你和我比,草芥不如。”
轻纺高跟鞋旋转,调个方向,潇洒出门。
到了楼下,街面光影飞动,人人庸常,可都自处得很好,相比之下,她很可怜。
轻纺捡个小道,穿出老街,一抬头,已然身处新街。宽阔的马路,八行大道,车辆井然,行为有序,人人步履匆忙,节奏飞快,从左边的大楼出来,又进了右面的大厦,似乎活得别样有劲,相比之下,她很不堪。
轻纺老远就望到富丽气派的文辉书店,脚下不由自主,进了那个自动移门。入耳是一阵轻款的音乐,读书环境异常清雅,店内人也多,却不见拥挤和烦躁,人人蹲守一角,找自己要找的书,看自己想看的书。轻纺是第一次来,以往碍着老板颜面,不好意思进“对敌”的地盘。现在?两袖清风,了无牵挂。轻纺浏览大堂,站去古典文学一栏,抽了一本《山海经》,翻了几页,平复心绪。然后,她抬头看到吊在顶上的横幅——癔之新作《小村庄》隆重上市!
“癔”的书很受欢迎,围绕推荐书架而站的多属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或低头,或勾唇,或咂嘴,或唏嘘,似乎很为其中的情节感动。
轻纺也去抽出那本《小村庄》,打开,第一页第一行——
“烈日炎炎,黄沙道旁,零落一酒摊,旗风招展,店内凄惶。”
轻纺一个目眩,心口凿开一坯土,不深,绽不出水,因此干涩异常,抖了颤颤的荒凉。轻纺再看——
“烈日炎炎,黄沙道旁,零落一酒摊,旗风招展,店内凄惶。女孩远远望见,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扯了扯身旁师傅的衣袖,女孩嗓音清亮,夫子,能不能过去喝一杯茶呀。夫子低头眯眯笑,清儿,再等一下,到了那个地方,自有茶喝。女孩好奇,追问,夫子,到底是什么地方?夫子抬头,声音幽幽,那个地方——叫做“绿意村”。”
轻纺左手指尖厉厉往掌心抠去,瞬间皮破,一点红,一点痛,钻进了心。
轻纺右手指尖往旁边搭去,仿佛不找一个支撑物,她当场就会晕厥,她碰到了,是另一个读者的手臂,于是,她也用力往下抠……
堂内迸出一声杀猪般的尖叫,双双诧异的目光射过来,斑斑惊恐骇异的神色表情。天地一转,颠了倒了,轻纺什么也看不到了,耳中嗡嗡,倒是能觉察出周遭凌乱奔走的脚步声,有人架住她的胳膊——
“这位小姐,你没事吧,这位小姐!”
轻纺甩开这样讨厌的手,往虚浮半空摇了摇,不知是说没事,还是表示有事也用不着你们管。
轻纺冲出书店,七零八落地穿过马路,没看红灯和绿灯,居然没死。
轻纺跑了很久,一直闭目,乱走方向,等到回神,身在城中公园。园里半弯湖,湖水活泉,引自大运河,只是颜色不可爱,脏了点,黑了点,连带湖心一座亭,亭内亦是光影暗淡,仿若天地自然也碰着了不高兴的事。天地之事,十有八九来自人事,天地之痛,十有八九来自人祸。
轻纺对自己喊:“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
怎么不开心?要笑!干啥哭!这半年来害自己害得那么苦的“东西”,终于找到了!这半年来梦里寤寐思之的宝贝,终于找到了!却,已经不属于她了。
她的创意,她的文字,出现在另一个作者的书上,改头换面,她一样认得!
轻纺顿住脚步,看向身旁绿堤,翠影芳菲,堤内藏湖水,静静东淌。因是晚霞盛开的时刻,堤上拂来浓丽霞光,绕在二三人身上,格外添一份静谧安逸,不过,也不属于她。那些宛若晚餐过后,双双携手,悠然散步的城市群众们,一定想不到她身上正在发生着什么事。
这事无耻邪恶,大胆出奇,让轻纺恨不得想杀人。
她要去找那个叫“癔”的新人作家算账,要去找出版新书的文辉集团打官司,一定要报仇!轻纺疯狂地笑,颤抖不成形,冤有头债有主,呵呵,一切都好办了!
轻纺旺火直冲,兴奋不已,转过身,准备重新跑去文辉书店,只踏出半步,想到什么,“叭”地张嘴,,仿佛寒冬腊月被人从头到脚淋了一桶冰水,骇怖当下。
“这个《绿意村》是我半年前得到的创意,那晚,灯下构思,一切都在静默孤独中进行,我没有自言自语,是的!我也没有写下文本大纲,因为我准备睡觉后,第二天再写作……这代表什么?这代表啊,不可能有人听见,不可能有人看见,天底下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人会得知这个故事,我若不主动告知,他们不会知道!除非……除非什么来着,可以劈开我的头,舀出我的脑浆,从那糊糊状状的东西里,分辨出故事主题、人物对白、环境描写,除非这样对吧?可以幻化成仙,进入我的梦里,与我一同徜徉,然后再悠哉出来,变为实体,把偷窃的东西写出来,除非这样对吧?可以用药物控制我、迷惑我、逼迫我,让我无意识中给出一切,除非这样对吧?有吗?我的头没有坏,我的梦里没有进人,我没有任何一次无故失踪遭人囚禁。我正常,这个世上没有鬼怪!有吗……没有……”
可是——
仿若又看到过一样,在她的房间,隔三差五,夜半而来。什么玩意儿……几只脚呢,两只,三只,四只……那张脸长长的,嘴巴尖尖的,鼻毛浓浓的,眼睛小小的,不像人类的身体,人类的脸……一直蹲在她右侧,仿若看她,仿若不看她,一直在吃东西,黄黄糊糊状,沿过嘴角,很恶心,很脏,就像柔纱最近很讨厌的那种颜色……不知她看到的时候,是清醒着,还是在做梦……
仿佛有一把业障之火灼烧了她,非要弄得自己皮开肉绽,抽筋拆骨,才罢休。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轻纺一个虚脱,就势坐上树荫下一张公共长椅。
椅子上不知有谁遗落了一张旧报纸,仿佛是前几天的,轻纺无意间一扫,垃圾信息跳入眼帘,三五条一块儿齐扎扎地冲过来。
——本报讯,连日来,股市节节攀高,股民振奋。
——本报讯,南禅寺花市即将召开。
——本栏广告:莫医生诊所,感冒腹泻别寻我,梦魇痴癔共商讨,太阳底下无新事,神灵鬼异自心中。如在生活中碰到想不明解不了的结扣,欢迎咨询,地址:新华路149弄2进3楼A座,电话0510—87474742,联系莫先生即可。
轻纺看完这一条,想都没想,抓起报纸,匆匆离去,坐过的椅子上,零落一盏叶。
叶儿终被刮到地面,回旋在空气里的声音,仿佛一首迷离之歌,唱着——
偷了……偷了……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