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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apter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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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华路149弄,有一幅流光韵致的晚霞风景。
由弄口望天,似极了隔着金鱼缸看水草,天弯里游过的几丝淡云,似极了浮在水中央、缠结不分离的青荇。熨贴得这份优柔很久很久后,终于学会透过肌肤来呼吸,大张开全身毛细孔,吐纳深深静爽,可是一种人与人交往时很难得见的干净。这时的目光会被放得很高,很远,视线那一头的钩子被用力甩出去,钓住了天边一团七巧云。云朵之间,很带默契,彼此含住彼此,嵌合正好,就算稍稍分开几条细缝,也立刻被满满灿灿的霞光蕴足了,不见庸躁,只是情/趣。
新华路149弄2进,却是一条窄/挤的小道。
小道是仿老上海的弄堂构架,这个城市,本有“小上海”之称。朝街的屋门下都砌着两三级高的台阶,阶面上,或左或右,摆着一些盆子,栽植香草、文竹之类。可那清香却被直架到路面中央的晾衣架挡住了,上头掉下来的灿烂阳光也被那支架割得有些零落。每到黄昏时分,晚饭过后,还有学童借着这份狼狈的光,伏案作业。
轻纺就是挑着这个半热闹、半零零的时刻,进来的。
在2进深处找到那个地方,有一扇大铁门,铁门旁竖着一块牌子,上书“W市老年协会”。
轻纺瞪目,有上当受骗的感觉。
她在门卫室找着一个正摇蒲扇的老人家,“请问,这里是老年协会?”
“啥?”老人家眯眼撑耳,行动有些不大稳健。
轻纺耐心又问了一遍。
“哦,哦,原本是的,后来搬迁了,这里面的房子就给租出去了。”
“可有一家莫医生诊所?”
“有姓莫的,有姓莫的。”
轻纺正高兴,老人家紧接一句,“那个大夫年前去马索里,还是索马里的地方了?”
轻纺“哎呀”轻叹。
“可是那房里有人住着,一个年轻人……”
轻纺犹疑不定,前进还是后退?
到底是不甘心哪!
轻纺上了那个三楼。
A座,A座,A座……轻纺喃喃念。
她站在这扇简直锈陋到极点的门前,门上有名称,油漆半剥落,只依稀辨别出一个少了撇捺的“莫”字,半吊子的味道。
轻纺要敲门,不用,门自动往后退去,居然没锁。
入眼倒有个挂号窗口,八分像样,只内里并没有接待护士。空气里绕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却是很久前余积下来的,也不知道那些消毒水瓶子多久没打开了。前面是一条浅长的廊子,轻纺边走边看,视界逐渐开阔,一个如诊室模样的房间,地面磨花,有些模糊,却甚是干净,不难下脚。
对面墙壁上开了一双不大不小的窗,窗帘是陈旧的,湖蓝色,颜色上透来天边浓红的晚霞,给房间罩了一层明媚雅洁的光晕。
房间周围摆着简单的家具,有一些玻璃柜子,里面似是档案横陈,有几排书架,书籍满满,倒是摆放齐整,有放简单医疗器械的架子,干干的,不像最近用过,中央地面有沙发和茶几,整套颜色,沙发上的靠垫洗得发白。
轻纺深深呼吸,房间里充满绿色植物的清新,原来四角摆放了一些盆景,错落有致,也是动了一番脑筋。
轻纺想,这里与一般的医院是多么的不一样啊!
可是,自己喜欢这里。
轻纺终于发现房内一直有个人。
那个窗户口,书桌后,背对她,立着一个瘦长的身影,被书桌当了下半个身子,只看到上半身,由此却还可以判断,那人相当年轻。
轻纺掩嘴,怎么,现在才发现到他呢?
是他太过安静了,他的手上下而动,对着窗台正专注地干着什么,很认真,很细致,以至一言不发。
是他太过无害了,窗外的红黄霞光柔柔擦过他的双肩,原本可以就此冲进房间的,不知怎的,一沾了他的臂、肩、腰、腿,竟然留恋住了,粘粘娇娇,就是不愿离开他。
所以,他整个人就被包裹在那片徕徕光晕中,成了一个光辉集中的所在,很平凡着,也很独特着。
轻纺眯眼看了好久,一点儿也不想主动唤他,就让他专心于他的东西吧。她只是在后面静静地欣赏,就能滋蕴出满心湖的温柔,好久,好久都不曾接触到这样一种纯然。除了天真的孩子,成人世界里岂会有纯然?
那人工作结束了,抬手在抹额上的汗,又是慢慢缓缓,能酝酿出永恒的一个动作,他转身——
轻纺想说,好普通的相貌。
他亦一下子看到轻纺,不惊不诧,善良一笑。
轻纺却叹,好特别的笑容。
正面看他,这人更年轻,十九?二十?哦,顶多再大个两三岁吧。
他有两片浅弯眉,清清淡淡,像他身后吊兰盆子里的嫩尖尖。他的两泓目光静静亮亮,倒像刚刚过去的夏夜里的星星。他的唇,薄薄微掀着,一口牙,白白净净,轻纺微笑着,多似佳洁士广告里的男孩子啊。
轻纺再将目光移到男孩身上,他上身一件白色的T恤衫,他慢慢走出一步,他的下身穿着陈旧发白的牛仔裤,那脚——嚯!那伸在桌外的半只脚,套在一只咖啡色的凉鞋里,没穿袜,透出个大脚趾,依然白净,有趣着呢。
轻纺上前一步,“莫,先生?”
男孩笑看她一眼,不说是,不说不是,将手一指那边的沙发,“坐啊。”嗓音很是清爽干净。
男孩又说,“你等等啊。”他回头拿起窗台上的一小块布,因为这次是侧对轻纺了,她可以看他很清楚。他用那六分湿的抹布,温柔地包了一片吊兰的叶子,从上而下,静静擦过。原来,他刚才执著的是这样一件事。轻纺看男孩唇角,一点隐隐的笑,仿佛手下握着天地间最珍贵的东西,仿佛干着天地间最珍重的事情。
吊兰很干净了,轻纺才惊觉自己等了他够久,却奇怪地没有出声抱怨。
他终于顾到这边的客人了,从书桌后走出,坐到轻纺对面的沙发上。他的手有些脏湿,轻纺以为他会像其他男孩一样总习惯将手往裤腿边擦去,可他没有,他从裤袋里掏出一方旧手帕,展开,慢慢地擦了手。然后抬头,向轻纺伸手,“你好。”
轻纺没有去接,直接问:“你是医生?”
男孩说:“这里的医生出国去了。”
“那么,你是……”
“看房子的。”男孩有丛腼腆。
“那个报纸上的广告……”轻纺开始瞪眼。
“哦,那是我登的。”男孩笑道。
轻纺倏地站起,朝男孩狠狠啐了一口,要走。
男孩从后喊住她,“你不是来看病的?不解开,可以走吗?”
轻纺回头大喊:“你哪知眼睛看见我有病!”
男孩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反手指指他自己的心口,还是那么好脾性的微笑,吐出两个字,“心,病。”
轻纺暗吁一声,心湖微微动了动,有被拨开上面的涟漪、看清了心汪深处的无力感。她就站在沙发旁,没有再走,也没有过来坐。
男孩却起身,一点儿也不嫌突兀地过来轻轻牵了轻纺的手,将她往原来座位上引,茶几里找了个一次性杯子,去饮水机那儿接了水,半杯热的,半杯冷的,恰到好处地掺着,递给轻纺,“你喝。”轻纺平时是讨厌用一次性纸杯的,这次,却有些难以拒绝。
轻纺稍稍啜了一口,有淡静的味道。
男孩笑说,“你叫我小莫就可以了。”
“嗯。”
“贵姓?”
“张。”
“张小姐,要说点什么吗?”
轻纺仿佛有些艰难,“我,被偷了东西了。”
“是什么?”
“梦。”
轻纺说完这个字,拿眼睛紧紧盯住小莫。
小莫将手插进头发里,从左往右下捋过,撤开后,却并未破坏他本来的发型,松松散散,绵柔款款。小莫说:“说说看。”
轻纺叹息,“你,和那些人不一样。”
小莫说:“哦?那些人是哪些人?”
轻纺揉揉眉尖,“我妹妹柔纱,我出版社的总编,小编,同事,他们——一听我说了上面几个字,就再也不想听下去了。”
小莫说:“那么,是我不正常,还是他们不正常?呵呵。”
轻纺怪怪看他一眼,“不正常的是我。我下面的故事,但愿不会吓着你。”
小莫撇撇嘴,像孩子般不以为然。
轻纺说下去了,“我是从事写作职业的。干我们这行最忌文思枯竭,没有灵感的日子堪比世界末日。所幸,几年来,我干得比较顺畅,在这个行业中越走越得心应手。今年春初,我又得了一个故事创意!”轻纺顿了顿,看向小莫,后者很仔细很认真地在听,“我这个创意,一直很好地放在脑子里,没有写作文本大纲,没有告知他人,很纯粹地放在脑子里,准备第二天一大早,就动笔开始写的。可是——我醒来后发现,什么都没有了!不,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除了那个作文题目,底下一片空空,什么字,词,情节,人物,背景,一概没有!我无法形容清楚,可你要知道不是那种头脑发昏,记忆短路,而是像,像……”
轻纺又在看着小莫了,那个空当小莫没有去接,安静等着,轻纺只得自己说:“像被“吃”掉了。”
小莫从沙发背上正起身子,像突然碰到挑战难题的学生一样,双目晶晶亮,催促着,“你继续说。”
轻纺渐渐沉浸悲哀了,“人们说,忘了的,想想不就出来了?只要属于你脑子里的东西,丢能丢到哪里去?我也明白这个道理,从此每天,我吃饭想,睡觉想,散步想,上厕所也想……没用,丢了就是丢了,吃了就是吃了。”轻纺闭一闭眼,悄悄掉落一滴泪,落到膝盖头,渗进裤子里,除了一团暗影,让人看不清其中的悲伤,“我妹妹柔纱笑我:姐姐是不是用脑过度,精神疲惫,出现健忘的现象了?呵呵,姐姐你二十几岁就得了健忘症,老来怎么办……是呀,我现在就得了健忘症,老来怎么办?直到今天——刚才!我在书店看到另一个作者的书上,有我想了无数遍,酝酿了无数遍的故事开头!你知道什么意思吧,我一个人也没有告诉的,属于自己的故事,出现在别人的书里!”
轻纺追着小莫淡柔的眼睛,“你,怎么看!”
小莫往后一靠,陷进沙发里,从背后扯过一个靠垫,搂在怀里不断捻着靠垫一角,偏首垂目,敛下一笼长长的睫毛,像个邻家冥思苦想作业的男孩,格外亲切。
轻纺倒是来劲了,“你,究竟怎么看!”
小莫乍然睁眼,对轻纺直直看过来,轻纺,有些不敢接。
小莫又在笑,“张小姐,写的是小说?”
“是呀。”轻纺疑惑,很搞不明白他为何这样问。
“张小姐的故事,叙述方式很有趣,也……很特别。”
“你是开玩笑吗?”轻纺怒道,“我痛苦死了,你就只有这么轻描淡写的结论?”
看小莫不置可否,轻纺又突地从沙发站起,跺跺脚就要走。
小莫突然生生一喊:“坐下!”语气严肃,令轻纺吓了一跳。
轻纺支吾道:“你干吗这样?干吗这样?”都快哭了。
小莫说:“我要听的,不是你上面那段。请换一种方式讲述,好吧?”
轻纺重重坐落,震得屁股底下那旧沙发的弹簧“嗡嗡”响,轻纺捏着自己的皮包一角,指甲掐着,一下,一下,又一下,“我全说了!你还要听什么!”
“我要听——”小莫口气慢条斯理,眼神却精光乍射,这当口有种不符年龄的成熟,“你从构思新作开始,你家里发生着什么,你周围发生着什么,你妹妹,发生着什么。”
“哎!”轻纺哀哀一叫,“你……”
“是,是有几件怪事。我从柔纱说起,她最近吃不下东西,说是看见黄色的就想吐,我想是我的情绪影响到她,她也操劳过度了,跟我的故事……唔,跟我的应该没什么搭界。只是我自己……我看过医生,医生嘱咐我不要依赖安眠药入睡,可是我自己清楚,我没有!我根本没有吃什么安眠药!我晚上依然睡不踏实,我一直有个习惯,再热的天,也是关窗睡觉,只是最近频频半夜醒来,发现房间里的窗户,是开着的!我自己——我自己被弄到了地板上!我不晓得怎么会这样……”
轻纺看到,小莫何时掏出一个黑色封面的小本子,这会子轻纺的所说,他全都记下了。
“然后是——我睡前明明关闭得好好的电脑,半夜里也是开启着的。电脑会不会自动开启?”轻纺想开玩笑,小莫颊肉僵僵着,显然不接受她的玩笑,轻纺有点无聊,只得再说,“电脑屏幕中央跳着一个邮箱对话框,是我自己的邮箱,三更半夜,上面只有一行字——“您的邮件已发送成功”!我确定我不会半夜醒来去用它,有谁,或者——”轻纺盯着小莫眼睛,缓缓道:“有“鬼”用我的东西发了邮件?”
小莫不动声色,他写字不快,好容易才在本子上记满一页,然后,合上,塞进裤袋。
他问得那么理所当然,“请你说说,那个“吃”了你的梦,和“偷”发你邮件的——“鬼”的模样。”
轻纺却显得有些不能接受小莫的正经样,她的说话便带了一些不由自主,“那个东西啊……我在穿衣镜里看过的,四只小腿,粗粗的毛,长长的脸,尖尖的嘴,嘴角老是不干净,滴着东西,一滴两滴,三滴四滴,黄黄糊糊,粘粘稠稠……啊!”轻纺双掌捂脸,看不清她在里面有多么的害怕了。
这次换小莫率先起身了,“行了。”
轻纺从手掌后移出脸,看到小莫白白的脸,扬扬的眉尖,在笑,“你的那个“怪物”,我看见过。”他说。
“什么?!”
小莫过来牵轻纺,像领一个迷路的孩子,“走吧,带你去看看。”
“什,什么……”
小莫居然也会朝女孩子性感地眨眼,“来吧,你不会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