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鬼传》候已

6、第四节

　　璟夜背对她，望向无边无际的大海：“你还记得天地初开的神话吗？”
　　“记得。盘古开天地，女娲造人，还有西王圣母，黄帝与蚩尤一战，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滢汐坐在沙滩上，看着他的背影，那被太阳晒成金色的轮廓和他的金发相互闪耀着，看得她着迷。
　　“我有时候在想，如果天地和人类都是神造出来的，那么我们鬼族是唯一不在他们控制下造出的生命吗？可是，他们自己又是打哪里来的？盘古和女娲，还有那些烂神，又是打哪里来的？他们也是别的什么造的吗？”
　　“我没有想过。” 滢汐想起那天的梦，似也与此有关，可又忆不起具体内容。
　　“确实，在必须对神打从心里绝对崇拜的八族，你们也不允许有这些念头吧！”他冷笑道，“不过我和你也一样。虽然我总是抱着对神怀疑和不相信，可是我也是个受命运和身份影响的愚蠢家伙，我也是活在这定律的束缚下啊！”
　　滢汐不搭话，她已经开始了解两人相处的方式，璟夜并不是针对她才说出这些话，她只能沉默。
　　“也许，在我们这些活在凡尘中的家伙抱怨神的时候，神也在抱怨他们的命运，他们也想挑战他们所不知道的束缚。”
　　说毕，璟夜也不再出声，比起这些无奈，还不如看潮水的翻滚，更来得舒心。那一遍遍洗刷沙地的海水，仿佛也可以把几十万年来心底深处最沉重的节扣或多或少过滤掉一些。
　　天空，很蓝，只是那些神仙身居云层之上，又能否看到人间如斯美景。
　　
　　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来到海边，滢汐会不出现，虽然这也许才是最合理最正常最应该的结果。每次来到海边，没一会儿滢汐的身影就会从海蓝中浮现，如拾获瑰宝般，欣喜得像个天真的孩子，冲向他。一刹那间，他竟然被那张笑脸所迷惑，仿佛天地间再没比这更绚丽的色彩，比这更夺目的风景线，忘了在他记忆中一直以来人类的丑陋模样。
　　第一次，璟夜坐在海边，一个人看着海浪潮汐，直到夕阳西下，直到星斗满天。他没有让失望爬至脸庞，他也是一个人离开。
　　也许，她只是恰好有事，也许，她今天没有查视这滩，也许，她只是病了，而也许，她是再也不会来了。
　　失望吗？她终于想起两人身份上的差距，她终于感悟到她身负责任，她终于做出最合理的选择，而没让这一切再错下去。璟夜是有点儿失望，他本以为遇到了不一样的人类，万物皆有异数，只有人类，怕是机率渺小。
　　他也不知道自己还会来否，失望一次，是不是痛得不够？不足一个月，他居然还又不由自主来了，就当是一次傻瓜又如何，只希望她能出现。
　　滢汐仍没出现。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头回发现原来自己还有这般好耐性，居然可以在无数次独自离别后又千方百计找各式各样借口再踏上这块沙地，原来自己也可以如人类般荒谬，为一个已经再清楚不过的事实不断去找理由不相信。
　　事实已在眼前，不是吗？为何还要一次次试练自己的心到底有几分坚强，到何时才会真的能放弃！
　　能放弃吗？滢汐的笑颜如烙印般刻在心上，让他日夜难安，每每想起，神经尚未把图像传至脑海，心里已是阵阵疼痛感涌上来。
　　“大哥！你别再玩了，你快回来吧！”
　　朝影几乎要跪在地上哭着哀求他回来，他居然也能不为所动，向来最爱护这小弟弟，万没想到也有今日如此铁石心肠。只为了那可能再出现的可人儿，璟夜无论如何不肯回族里。怕今日一颚首，便再难出来踏足这一地既熟悉又陌生的黄沙地。
　　唯一意外的是，一向不太搭理自己的父王，竟然也会站在他这边。他说，你也是打从心里怨恨人类的，现在居然不愿回来，似乎不止为王位之事。你是个向来随心所欲的孩子，会让你如此坚持的理由，希望不是你一时的热忱。
　　“王，你真的任由大哥这般身处危险也不介意吗？”
　　面对异常正经八百的朝影，想来父王也有几分头痛。
　　“那么，璟夜，你遇到过八族的人吗？”
　　“遇到过。” 璟夜平静得说出这让听者万分震惊得回答。
　　“大哥！”
　　“等一下，朝影，等我问完。那么，你还是决定不回来吗？”
　　“是的。”
　　“那我没什么好说了。”
　　“王！你就这样？我是让您劝大哥回来啊！”朝影没想到王居然这就算了解了，那根本没半点改变啊！他快气疯了！
　　“可是他看来他很了解自己的处境，能让我这个向来无欲无求的儿子做出这般决心，也是满难能可贵的啊！”
　　“哈哈……”
　　“大哥，你还好意思笑，我不管了，既然你不回来，我抓也要把你抓回来！”
　　“哦？那么你也要来人类世界？” 璟夜不认为恨人类到极点的朝影可以轻易面对人类。
　　“既然大哥这般，我也唯有下定决心带你回来了！” 这个死板板的弟弟看来也快被他逼疯，才做出这般疯狂决定。
　　“朝影啊！你不可能面对人类的。” 璟夜太了解这个弟弟。
　　“不可能也要可能啊！我总不能放任大哥在险境中，自己当没事般躲于暗处！”
　　“朝影……”他无法不被感动。“你啊……你大概从未做过什么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疯狂之事吧？”
　　“大哥你在说什么啊……”
　　“有没有过试过，明明什么都没有想，什么原因都没有，还做出一些似乎怎么都不可能会做的事？”
　　“大哥……”
　　为什么心里这么不舒服，似乎失去什么般，可自己又什么都在，手，脚，身体，每一样都还在，为何竟有这样的错觉，错以为会失去一些很重要的。对吧，对他而言最重要的，该是父王，该是朝影，该是逝去的母亲，而不会是那个他恨之入骨的人类。他总要提醒自己，滢汐也是一样的，在那张天真笑颜背后，也是个虚伪、荒谬、恶心、贪婪的人类面孔。他应该平静已对，像以往般，让一切随风拂过，不留下半点痕迹。
　　这份提醒和不由自主的吸引彼此互相僵持着，要到何时，才终有一方被另一面溶解，可以放下心怀，看到无尽的晴空。
　　
　　够了！谁来告诉她，这不是事实！
　　做梦都没想过，不过几个月时间，再见到的，竟是湘漓的尸体。她不是下定决心，要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吗？她不是去请求陛下，准许她和爱人相伺守吗？为何，没有任何原由的，她便这样离去！
　　“滢汐，我知道你和湘漓情同姊妹，可逝者已故，你也不要再难过了。”南海娘娘安抚她道。
　　“不，滢汐只是不明白……为何是这等结果？”
　　“湘漓向陛下乞求恢复普通人身，陛下为她着想，开始不予应允，见她执意于此，最后退一步，让她等三年，可湘漓不肯，竟以死相逼，一时想不开，才遭成这悲剧。陛下也很有歉意。”
　　“不，不可能的！湘漓说过，不管多久也决不放弃的，她怎么可能只因为要她等三年，便轻易寻短见。”
　　“滢汐，莫非你要说陛下所言有诈吗？”
　　“滢汐不敢……”
　　是的，在水晶宫，陛下便是一切的真理，陛下又怎会欺骗她们呢！只是湘漓消逝之事，滢汐伤心之余，是怎么也想不通。
　　哭也哭够了，泪水也干枯了，滢汐万般疲倦回到自己房内，倒在睡床上。本没有半点力气，可双脚竟又着魔般走至旁房，看向水晶球。
　　为何他又来了，她已不再出现，为何他仍能不离不弃得每天到来，在这无人海边，独坐一整天？
　　求求你，不要再来了。
　　滢汐滑坐在地上，看着水晶球中金色的身影，泪水又再次泛滥。
　　我求求你，不要再来了！是滢汐不好，铸下大错，你便忘了滢汐吧！滢汐不愿我们最终要闹得如湘漓般收场啊！
　　哦，湘漓，她才十七岁便香消玉陨，她又有错吗？她只是爱上一个人，便要陪上自己性命！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们这些神女，又是种怎么样的存在？
　　曾经，她的生活是这么的单纯，日以继夜，都是为神、为龙王、为这天下苍生奉献，这是她的职责，是她的骄傲，也是她一生不变唯一的愿望。可在那个清晨，为什么美丽的他要出现，让她静如止水的心湖突得掀起一阵未曾有过的风浪，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再难平静下来。
　　是他的错——不该来到这片海域，不该让这绝美金丝出现在她的水晶球中，不该让她看到生命中除了责任以为，还有其他致命的吸引力？
　　是她的错——不该在看到他时被深深吸引到了忘却自己身份的责任，不该难掩心头所喜而一次次为他牵动开心底早该沉寂的情絮？
　　也许，都只是命运的错……
　　既爱不得，又为何样让两人相遇……？
　　
　　世界又分为三界：神界、凡界、魔界。
　　远古时，神还常常出现在凡界，凡界还有许多得道凡人升为仙人入住神界，可不知不觉得，一切慢慢开始改变，神越来越少降临，人类开始依赖自己，于是有一天，神认同人类，把司管凡界的力量赐与给人类，让他们自己掌管自己的天下。
　　天地、水火、风雪、雷泽，这八种力量分别赐与八个人类，而后这八个人类又各自以自己的方式，发展成八族，以伏羲发明的八卦为族所命名，分别是乾、坤、震、离、坎、巽、兑、艮，于八个方向镇守自己所属方位，各司其职。他们或躲于人类背后，或掩藏自己身份，没有人会蠢得公诸于众自己不同于凡人——谁也不想成为人类权利金钱竞争之下的目标。于是，这个半公开的秘密，只有这群不同与常的人类自己彼此心照不宣。
　　这八族，表面上彼此互相协助，但介于大家的力量，或多或少也有些许敌意——谁强大，谁就是以另一种力量掌控天下的霸者。再清心寡欲的圣人，只要还是人类，就逃不过欲望侵蚀。本来还是彼此辅助共同守护凡界的朋友，随着时间的推移，不知不觉间已彻底变质，怎样发扬自己这族，怎样握有更强大的力量，怎样把别族压在脚底下，成了各族间最深重的心愿。
　　在此几千年间，八族本身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原本拥有天地最强之力的乾坤兄弟，因为坤想谋夺自己孪生兄弟的力量，结果计划不成反遭封印；掌控火之破坏力的离族日益强盛，想从兑开始侵占他族神力，被其他六族合力封印，但因此战，其余六族也伤亡惨重：兑族和艮族几乎全族灭亡；巽虽勉强保住血脉，也是风中残烛；乾族伤亡不算重，却痛失最强称号；震族族长继承人消失踪迹。现下最强最兴旺称号轮到与离族互克的坎族所有，她们族人总数已是远远超越其他几族，名副其实高居第一宝座。
　　滢汐记忆中只见过两、三次巽族的族长，都是尾随南海娘娘而去，其中一次在她十一岁时，她见到巽族族长继承人。该怎么形容呢？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还是倾国倾城?好似都不足已形容这个不可思议的女孩。小女孩一直闭目坐于巽族族长身边，期间只睁过一次眼，向南海娘娘自我介绍时。她一睁眼，便对上滢汐双眸，不过一秒钟，两个女孩对视后马上移开目光，可彼此都在瞬间看透对方。
　　滢汐分明见得，那是一双怎样渴望自由的双目！静坐在狭小房间着实委屈了她，她该是个在大草原上倚风奔放、仰天长啸不受任何约束的奇女子！是个和滢汐完全不同的存在！滢汐自知她们八族的规条，或多或少限制了某些人的渴望，可滢汐向来忧人所忧，痛人所痛，为他人奉献似乎更是适合她的生活。但并不代表所有人都是，至少，那个向往自由的小女孩，她该是个追逐风的女子，而非在这些限制层层的枷锁中，慢慢磨灭她的天性，成为一个只能望天叹息的孤独者。
　　滢汐不是神，她只是个普通的小神女，纵然看透又如何，她只能祈祷这奇特的小女孩，可以握住自己的幸福，此外，她无能为力，也无力问及。
　　其余八族族长，滢汐都没有见过，也无从见起——不是失踪就是已被封印。她只略有耳闻乾族族长是个温文尔雅的少女，坤族似乎在乾族中要复活，附身在乾族族长胞妹体内。不过都仅是道听途说，乾族最要面子，族中任何有碍声誉之事都隐蔽得很，怕传入耳中也有些不实。
　　至于魔族和神仙，滢汐更是难得一见：神仙，她高攀不起，不敢奢望；魔族，见到就是有祸端，不见为妙。
　　璟夜的出现，不得不说是一种特殊的命运。鬼族已有几百年不轻易出来见人，怎地如此百年难得一见的，便是她碰上，还要恋上，不可自拔地。好不容易才拔了出来，心早已是伤痕累累，一睁眼，便是泪如雨下，仿佛又见他冰冷金眸中掩饰不住流露出的担心神色。
　　你没事吧？
　　那天外玄音不断在脑海中来回响起，每当滢汐提醒自己她与璟夜身份的不同，这句魔咒便敲铛在她心扉，来来回回地，敲得她忘却一切，竟在一念之间想抛弃所有，只求在他身边一刻，便是永恒。
　　不过是一句问候，却胜过千言万语——也只有这一秒，她看到这个伪装冷漠的漂亮金鬼放下所有坚厚盔甲不求任何回报不计较过往人类种种鄙视，用自己所有的心思确确实实为她担忧——还有什么比得过此，让她掏空所有付出这份不该有的感情。
　　“滢汐？你怎么了？最近总是魂不守舍的？”
　　娘娘近到眼前，滢汐才唤回失落的魂魄。
　　“滢汐没事。害娘娘操心了。”
　　“滢汐，若有什么苦衷不妨直说，娘娘会为你做主。若是还纪挂着湘漓之事，也可直言。”
　　“滢汐……”
　　说吗？说自己爱上了一个鬼族男子？说自己辜负了娘娘的厚爱？她说不出口啊，说完必定是让娘娘关爱之心片片碎落。
　　“滢汐真的没事，娘娘不必此操心。”
　　终究是说不出口吧！从小她就是南海宫中最乖巧温顺聪慧的神女，是娘娘的最爱，其实她也不过是个伪善者，正如璟夜所言，人类这种生物，是全天下最恶心的物种。
　　一思及那个金色不可思议的鬼，滢汐唇边不由自主画上一道弧线。
　　要说滢汐从没有半点骄傲也是骗人的，她到底也是个人类啊！纵然人前装得不留半点痕迹，心底也难掩暗喜——她骄傲于自己一出生便是坎族一份子，骄傲于她是这南海宫中最优秀的神女，骄傲于她能做到其他神女难于做到的事，骄傲于她得到南海娘娘独一无二的赏识！她以自己的身份为骄傲，但又掩饰这份心思，她知道，她的心平气和也是得到娘娘赞赏原因之一，她可以不动声色，把一切掩埋心底，唯有在见到璟夜时，毫无预警，全盘倾泻而出。
　　璟夜说得又何尝不对了！是的，她是虚伪，她也是有一个凡人感情的！
　　可是，璟夜，你又何尝不是呢？在与我共处的时候，你心里也是挣扎过一番吧，你也是为人类与鬼族间几千年来的隔障犹豫自己所为吧，所以你与我相依相靠，却又不吐露自己半句心声，你喜欢我，便又记着自己与我身份差异，想和我共处，又死守自己最后领域证明自己没有背叛！
　　璟夜！你也是个虚伪者啊！
　　也许我们本来就是一样的，所以臭味相投，才会让命运把我们玩弄死死得，借以告诉我们，我们这些愚蠢的生命本来就注定是这般下场！
　　“娘娘！娘娘！大事不好了！”
　　一神女惊慌失措冲进大厅，跪倒在地，众人皆望向此，神女反而喘着粗气，又说不上话。
　　“何事这般惊慌，有失体面！”南海娘娘收起只在滢汐面前才袒露的半点柔情，恢复向来严谨处事态度。
　　“娘娘！大事……咳……不好了！呣……有……有……”
　　“说话不要吞吞吐吐的，有要紧事就快报上来！”
　　“是！是有鬼族来入侵！”
　　“什么！”
　　“娘娘！是真的！”
　　“来者多少？”
　　“只……只有一个……”
　　“你糊弄我吗！怎么可能只有单枪匹马来坎族惹事！”
　　“娘娘，澜清不敢，可所言全部属实！单是一只鬼来，还是只金色的鬼，他说……他说……”
　　“有话还不快说！都什么时候了！”
　　小神女不安得看向滢汐，顿时，滢汐了解了一切。
　　“他说……他要找滢汐……”小神女愈说愈小声，一边是现任南海娘娘，一边是未来娘娘，生怕得罪了谁以后日子不保。
　　娘娘惊讶得看向身边人儿，万分不得其解。
　　“娘娘……”
　　滢汐不想解释，她一心只求赶到厅外，看看那金色的鬼可是他，只是现状怕是不允许她逃避。可娘娘不理会她伸出的手，转身便朝外去。
　　“不要说了！滢汐，我相信你！你留在这里，我去处理好便回来。”
　　厅内其他神女都频频意外得看向她，直到娘娘催促才不甘心得跟出厅外。滢汐心里也万分震撼，又岂是几句感动能形容，向来深得娘娘宠爱，自知娘娘对她特别宽厚，可是这般大问题发生仍不问任何缘由便坚信她，滢汐头次感到自己得到娘娘多少爱，可惜她是注定要辜负于此。
　　她得到的太多，多到自己负荷不来，最终是要伤害这些爱她的人，她自己又于心何忍。
　　对不起，娘娘，请恕滢汐无法遵守您的命令，无论如何，那金色的鬼，滢汐说什么也无法放下。
　　为了不被注意，滢汐顺手扯来旁边悬挂装饰用的纱巾，盖在头上，径直朝厅外走去。她需要证实，如果一切是她惹来的，就必须由她来结束。
　　曾经，她也奢望过，自己、璟夜，以及所有人都可以顺利得到幸福，大家都可以快乐。可是现在算什么，湘漓没有得到，那个海边的善良少年没有得到，她没有得到，璟夜也没有得到。想要圆滑得把一切都处理完美，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不付出任何代价就想得到幸福，也是不可能的。在发现一切并非自己所想象般美好时，便假装看不到一切，希望什么都没有发生吗？这不过是逃避。
　　而逃避，无法给任何人带来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