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鬼传》候已

5、第三节

　　海水，一直在流动，流动。在万物尚未更醒时，在茫茫大地尚未浮现时，在人类尚未孕育第一颗细胞时，它已在流动，无休无止，直到今天。
　　“我愿这天地不再有战争的迫害，生灵不再有死亡恐惧，这双眼看到都是明媚阳光，这双手触摸到都是温暖体肤。”
　　是谁曾说过这样的话，却又在几十万年后，为了自己都说服不了的理由，放弃他心爱的蓝色星球。
　　茫茫黑夜中北方一颗星星亮起，在全是黑暗的天空异常显眼明亮。一个声音伴随星星响起，仿若从四面八方纷纷传来，又似在听者心里敲动：
　　“太一，你还在苦等吗？不管你等多久，天地都不会回应你的。”
　　海中一明珠闪烁起光芒：
　　“天罡，你心里没爱，又怎会了解我的感受。”
　　“我没爱？我若是没有，就不会日日在此陪同你。”
　　“你不懂，你缺的是对这天地的爱，如果你能用我的眼睛看这世界，你就了解，真正的爱不是你所看到那么狭隘。”
　　“我怎会不懂，我只是不愿意爱罢了。这里早被诸神放弃，只有你还愿守在此。”
　　“我不是在守啊，我是在等待。”
　　“不管你等多久，不存在的东西又怎会出现。”
　　“我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会出现的，正如天地初开时的神话，她会解开这几十万年来三界的束缚，成为新的神话。”
　　“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你也不要留在凡间了，回到天上吧。”
　　“不，我要留在这里，这个新世纪的神话，我要从头到尾，亲眼看着它如何发生，从这凡尘，从这人类的角度来看。”
　　滢汐猛得从梦中惊醒，玉手一摸，却是一头冷汗。
　　刚才，那是谁的梦？又或者，那根本不是梦，而是现实？
　　太一，是坎族的神……那天罡……是天罡星吗？即北极星？
　　他们的对话又是何意思？什么放弃？诸神早已放弃人间？什么新的神话？什么是三界的束缚？她不懂，为何自己会梦到这些。
　　窗外碧海开始变亮，已经是早上了，她起身换过干净裙子，走向旁房。本来放置一颗水晶球的位置，现下多了一颗，要同时运法查看两个海域，不是每个神女都可做到，她挥起半透明的纱巾，轻易就让水晶球在她完美舞姿中由透明变蓝，显现出美丽的海洋色彩。
　　璟夜，有许久没来了……
　　自从上次以后，他每次来的时间间隔愈来愈长，而且话愈来愈少，他已想起身为鬼族的身份和责任吗——他是该恨她的，而不是在每次寂寞的时候，让她陪伴在旁。
　　也许，有一天，他终会回到自己的地方，再也不来了。那么她是该庆幸自己没逾越族中法则，还是为他离去而感到失落？也许，两样都有吧。
　　她和湘漓守的都是近滩海域，但远离喧哗闹市，极少有人来。只是湘漓守域有个海岛，岛上有个村落，那少年便是村里人，也不知道湘漓怎会忍不住跑到外面与他相会……唉，哪能责怪人，她自己不也是如此。
　　已经是一个多月了，那少年每天来到海滩，望着大海等待湘漓出现，本想让他自己放弃，看似没这般简单。这么重情意的少年，只可惜湘漓没这个福份。也不只湘漓，她和这宫中所有神女都没有这福份，享受普通人的幸福。
　　要再让他等一个星期吗？还是一个月？他总要放弃的，或者她出面会比较好？
　　纵然水晶球中少年怎么对海里呼叫，表情怎么失落，滢汐都能冷静得分析，唯有在看到璟夜出现时，她会忘乎所有不顾一切冲到他身边。
　　于她滢汐而言，璟夜该是特别的。可，是特别的什么？她不知晓，也不敢想。
　　唉，那少年又被父亲骂了！他又不愿说出湘漓的事，也不肯回家工作，当然会被骂！啊！还被打了一巴掌，很痛哦！再不出面，怕他要跳进海里寻人了，只怕寻人不着，成了明天当地小报的头条新闻。
　　滢汐无奈得挥动纱巾，从海面浮现。一见到古装女子从海里出来，少年忙欢欣得狂奔过去，细看却不是朝思暮想之人，气得大叫：“你……你不是湘漓！你是谁啊？”
　　“你好，我是湘漓的朋友，我叫滢汐。”她微笑道。
　　“湘漓呢？湘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所以一直没来？”
　　“你放心，湘漓并无任何不妥。”
　　“那她为什么不来见我？我一直在这里等她啊！”
　　“你以后都不用在这里等她了，她不会再来了。”
　　“为什么？叫湘漓来，我要问她为什么！”
　　“我说过她不会来的，请你冷静下来，听我说好吗。” 滢汐确定四周都没有其他人，才慢慢走向沙滩。“我不知道在你看来，湘漓是怎样的女子，但你也该知道，她不是普通人。我不能说出我们的身份。只是湘漓和你，是完全不同的，你也是个好男孩，只可惜你们身份不同，你们不能在一起。湘漓会来见你，已是违背族中规条，趁你们还没有深陷进去，你忘了这件事，忘了湘漓吧，不要再来了。”
　　“不！我不相信……我不会相信的！我要见湘漓，我要她亲口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少年激动得大叫，拼命摇头。
　　“你不要这样，你们再见面，只会害了湘漓的……”
　　“你懂什么！”
　　少年一把扯住滢汐的手臂：“我不知道你们那是什么族！也不想知道！可居然用这些什么烂规条限制住别人的……我绝对不会承认的！你们是什么族这么了不起！我喜欢湘漓，湘漓也喜欢我，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这个烂族规不但不帮助自己族人得到幸福，还要限制不让她得到幸福吗？”
　　“请你冷静点，我说了，和你在一起只会害了湘漓，她和你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了？她也和我一样，会爱人，会受伤害，会有感情，在我难过的时候，她也会和我一样难过，哪里不一样了！”
　　滢汐不知如何说下去，要是以前的她也可以说出公正的话吧，可现在，她无法否认自己心里就完全没有半点这样的想法。这个不知名少年说出的，何尝不是她心底深处的真实。
　　“你说啊！湘漓到底在哪里？”少年仍在咆哮。
　　“不要这样！”
　　一双玉臂环住少年揪着滢汐的手臂，两人回头，却是湘漓。
　　“不要欺负滢汐姐姐，快放手！” 湘漓焦急得想少年放手。少年一见到她，哪还有心管滢汐，忙放开手，搂住自己心仪之人。
　　“湘漓！湘漓！湘漓！我好想你，好想你啊！我每天都到海边来等你，为什么你都不来，你知不知道我都急死了！我好担心你！”
　　“对不起，可是……我……你也知道，我不能……” 湘漓欲言又止，看向滢汐。“对不起，滢汐姐姐，其实我这几天都偷偷去你房间，想知道你会怎样跟他……正好看到，所以……好姐姐，算我求你，你让我跟他走吧？”
　　“湘漓！你……你该知道后果的！” 滢汐哪想到湘漓竟然求她这事儿，可她们怎是说走就能走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对我来说，这世上再找不到像他这样爱我的，我无法想象要怎样过没有他的日子啊！就让我跟他走吧，只求姐姐你不要告诉其他人就好了！”
　　“不行！这件事我不能答应你！湘漓，你忘了吗？忘了从出生时，我们就订下的神规吗？我们是人非人，徘徊在人与仙之间，我们要学会接受一切感情，也要忘却一切感情，换句话说，不是遗忘，而是要看透。所谓恋爱，不过是人类复杂感情中小小的一个欲望，你怎可以为了这小小的欲望，放弃更高境界的追求！”这字字句句，也是滢汐在跟自己说。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种族……你们……该不会想成为神吧？”少年惊讶得合不笼嘴，下意识得把湘漓往自己身后拉，可湘漓却害怕得制止他：“别说了……你……不要再说了……”
　　“神？不是啊，我们不是要成为神。我们的身份从一出生就定下了，我们出生的方式也和人类不同的，我们和你是完全不一样啊！即使我们也有和你们相似的感情又如何？本质都不一样的东西，要如何在一起？你要和湘漓在一起？你知道她是不会病、不会老的吗？你知道她是因为有龙王陛下的庇护才会如此吗？一旦她和你一起，成为普通人类，过往十九年来都没发生过的病痛，都会全数双倍降落在湘漓身上，那是任何人都无法承受的痛苦，难道这就是你所谓要给湘漓的幸福吗？即使熬过这痛苦又如何？她的时间会恢复，她会和普通人一样生老病死，她的所有法力都会化为乌有，她要靠什么生活，你们人类所有的生存技能，我们都完全不知晓啊！你这样还要她走吗！还要她背叛吗！”
　　“滢汐姐姐……”
　　为何……？为何她只是陈述一个她十分清楚的事实，心里居然这般难过？要逃离族里的是湘漓啊！爱恋上人类男子的也是湘漓啊！现在痛苦难以抉择的也该是湘漓啊！
　　那，又是为何，她的脸上要有这湿湿热热的液体，在缓缓，缓缓得，慢慢流下来……
　　看来，该下定决心不再见面的人，该是她。
　　
　　回到水晶宫，湘漓一直追着她道歉，满脸都是担忧的神情。“滢汐姐姐，你在生气吗？因为我没有听你的话，还是跑出来了。”
　　滢汐哪里还听得进，可一直让湘漓担心也不好，唯有暂时掩饰住自己的真正情绪，勉强给她个笑脸：“我没事，我只是担心你罢了。湘漓，你真的下定决心要和这少年一起吗？”
　　“嗯。”
　　“可是……龙王陛下不一定会答应你的。”
　　“没关系，我会把事实都告诉陛下，乞求陛下准许。陛下是通情达理的人，她一定会明白的。”
　　“如果陛下真的不答应呢，你若私自破坏族规，是会收到诅咒的。”
　　“我知道……” 湘漓低下头。“我一定一定会说服陛下的，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说一年、两年、三年我都不会轻易放弃的。”
　　“湘漓。”本以为她比自己年龄小的，法力又不如人，凡事不懂分寸，其实，湘漓比她有勇气多了，敢于承认自己的心。
　　现在，那金色眼眸正凝视怎样的景色，那金色长发正在哪里被吹动，那个天神般美丽的鬼，又正在想着什么呢？
　　即使他再来到又如何，她已不能再见他了，在一切错误尚未发生前，她要制止此事继续错下去。背叛的后果和代价，他们都承受不起。
　　
　　璟夜有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什么冒如此大危险离开族人，来到人类出没的地方。是为了自己可爱但固执的弟弟可以继承王位吗？还是想来看看人类社会？或者都不是，只不过单纯得想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但至少，他并没有天真的以为，这是一次可以放松自己的旅行，因为这是伴随死亡危机的出离。
　　“鬼族，遇到我算你倒霉了！”
　　正如同眼前这位美丽但气势汹涌的女子，看来不似可以轻易让他离开。
　　“小姐，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你了。”他冷冷挤出几个字。
　　“还敢说这种话！刚才我分明看到你在吃那个小女孩的魂魄，况且见到鬼族不灭，我不枉为乾族四大护法！”
　　“哼！” 璟夜想不透为何这些八族之人对着鬼族都一副替天行道超正义的样子，看得他想吐。“你也知道我是鬼族，不吃魂魄我怎么维生啊。”
　　“还敢狡辩！你们本来就是不该存在的黑暗，夺人性命怕是习以为常了吧！不过我会让你到此为止了，你从此再也不能为非作歹！”女子袖口伸出一把九刃匕首。“我不想在大街上波及其他人，你跟我来。”说毕射出一根白色小钉，璟夜避不及，被刺入胸口。
　　“此乃紧缚钉，被钉上你就无法离开我十米距离。你还是乖乖跟来吧。”女子得意笑道。
　　璟夜犹疑是否要跟去，这种小花招又怎能限制住他，只是他突然想看看，这个乾族女子会有何作为。他也想知道，对他来说，身为八族其中一员的滢汐，他对她的情絮，是否也是唯一特别的存在，滢汐和其他八族人，又有何不同。
　　这女子相貌也不错，一身白色装扮，着紧身露脐小背心和肥松长裤，黑色及腰秀发。只是璟夜看多少遍，对她只有和其他八族相当的厌恶感。
　　行至一遭遗弃未竣工的大厦，直到身边已确定无其他人，女子才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他，露出额头上佛印。“金发金眸，看来你是鬼中王族，我也真好运，灭了你可是大功。”
　　“废话少说，乾族的，你有什么本事都使出来吧。”
　　女子一笑，甩出匕首，刹那间，已飞至璟夜眼前，眼看要刺穿他喉咙，却在千钧一发之际，璟夜跃上墙壁，在梁柱与墙壁间跑跳。女子也紧跟其后，手上匕首一把接一把，追着璟夜身影不放。
　　又是眼看要命中目标，他微微往后一偏，只划过几根金丝，未伤他半分。
　　“乾族的，我说过了，你有什么本事都使出来，别在这里浪费时间。”
　　璟夜悠闲得避开武器的神情似乎激怒她，她一抬手，嘴里念着族法，却见刚才刺于墙壁上的匕首带着闪光，把璟夜困在圈中，身体撕裂般巨痛。
　　看来这女子刚才说得不假，这般力量确有可能是乾族中高位者。璟夜伸出右手，冒出一团蓝色火焰，嘴里也开始咏唱。女子感到结界内一阵强力欲破结界而出，加紧族法咏唱，两人都尽力加快嘴中速度。
　　只是女子额头愈来愈多冷汗，璟夜仍游刃有余，他双手合拾，拉开时一把金色长镰刀从手掌中长出，随着一声“啪啦”，结界应声而破。女子倒在地上，口吐血丝，瞪着眼睛怒视璟夜：“你……你居然可以做出金镰刀……莫非……啊……你是鬼王……可是……你没有……金银妖瞳……”
　　没错，该是命运的玩笑！他有金镰刀，朝影有金银妖瞳。该谁为鬼王？为了朝影，他从未告诉任何族人此事，平时也甚少使用，只怕自己此能力让朝影更不肯为王。
　　其实这些条件又有何关，重要的该是谁适合为王，朝影会是个好王，这就够了。
　　本想吃掉这女子魂魄，不知为何镰刀已伸至对方动脉，就下不了手，脑海总浮现滢汐担忧神情。那个先天下而忧的柔情女子，若知道他杀了人，会是怎样难过？
　　璟夜叹口气，收起镰刀，转身欲离去，可身后人更感万分惊奇：“你……居然……不吃我吗……”
　　要怎么回答，说他似乎爱上个坎族女子，所以不忍吃同是八族的其他神女？怕对方以为他在说天方夜潭。他又何尝不是惊讶，他竟然真被那身影牵动了神经，进而影响他思绪和所为。
　　刚才也是，他饿了，本来随手抓几个看不顺眼就可解谗，可在街上晃了三个多小时，遇到人类岂知几千，硬是下不了一次手。唯有步向医院想吃个死灵也好，恰好途中看到一小女孩发生车祸，那魂魄眼看要消散天空中，不如他吃了，谁知马上遇到打抱不平自认正义使者的八族之人，才开这场混战。
　　天知道，他何时同情过人类，又何时可怜过人类，自从认识滢汐已来，竟没有尝过半个生灵味道！
　　他一定是疯了，鬼不吃生灵只食死灵，能活多久？！只怕自己会比滢汐更早毙命。
　　滢汐……
　　他又想见她了，她不同于其他人类啊！他必须忍住这份思念，再逾越下去，怕会做出自己后悔之事。
　　他是鬼，她是人类。作为不能见面的理由，这已非常足够，更别提心里阵阵暗涌已到泛滥地步。
　　可是，身体，为何总不由自主往无人海滩走去。如果鬼真是无感情者，此时他倒不用如此多烦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