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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心不由己(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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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完咖啡,我去了祝盈盈的律师事务所。去美国之前她就通过了司法考试。她现在已经是一名正式的律师,在这里拥有一间单独的办公室。
我走进去的时候,她大吃了一惊。
“汐!你怎么回来了?!”她又惊又喜地从椅子里站起来。那身亮银色的套装在暮色里妩媚地闪烁,她看过去既精干又女人。
我褪下厚重的羽绒外套,对她笑,“听说祝大律师手下没有败诉的案子,我来取经。”
“你不够意思。”她瞪我一眼,“什么时候回的?”
“昨晚。”
她走过来狠狠地拥抱了我。烈性的香水从她的领口溢出来。她喜欢用这种香味驱除疲倦。同时我闻到了她头发上残留的威士忌酒精的味道。
我拍拍她的肩膀,“别让自己太累。最近很忙吧?”
“是啊,忙坏了。”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模糊而略带无奈,“在这种地方想站稳脚跟,对于一个女人并非易事。营营役役,都是为了活下去。”
我想起在回国之前,她告诉我不要熬夜,熬夜是女人美丽最大的天敌。但现在她的眼圈青黑,用粉底遮饰过依然能看出疲倦的痕迹。我能看得出,她的眉眼和嘴角都日渐凌厉。
“他呢?”我指的是她在美国时候的男朋友。
她耸耸肩,“分手了。我的天地太小,容不下他。”
没有出乎我的意料。从她烈性的香水和青黑的眼圈,我就猜到她一定孤身一人。“盈盈。”我把手放在她肩膀上。
“汐,”她握住我的手,但是她的手心冰凉。“现在我知道幻觉是不可靠的。人不能总靠幻觉存活。你说得对,男人和幻想都是不可靠的。以前我就是太不现实,所以刚做律师的时候曾经被对手摔得很惨。差点没办法继续做下去。”
“为什么?”
“没什么,都过去了。”她朝窗外看去,眼里干净利落,“只有不断让自己累,你才会觉得生活是安全的。只能说我还是走进了莫泊桑小说里。”
以前我们讨论现实和人生,认为太多的人是从莫泊桑小说里走出来的。情感憔悴,精神羸瘦。只是现世的人们更善于虚伪和掩饰。每当我们说到这里的时候,总会不知天高地厚地大笑。
“盈盈。你变了。但跟莫泊桑无关。”我看着她的眸子。那里有一层坚硬自我的外壳。
“哦?”她笑,“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成熟了。”
“也世故了。”她有些无奈,“我违背了父母的意愿,做了一个律师,还独自跑去国外。他们到现在还耿耿于怀。你知道我跟他们的关系并不是很融洽。他们觉得我太野。但我就是停不下来。这是惯性……现在终于开始后悔了。因为不甘心平淡,所以很多时候你不得不圆滑,不得不斤斤计较,不得不心口不一。更要命的是,你必须屈服于生活,永远也别指望生活屈服于你。在这个虚实和是非无常的圈子,裸露的真性情会让人无法生存。”
她说完深深叹了口气。但我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不甘于平淡,用正常的心态去圆滑世故,常常在独自转身后弯下笔挺颀长的腰杆。用迪奥的香水,参加各种晚宴,有精致的脸孔和无懈可击的笑容,却带着骨子里的沧桑。如果可以,我倒愿意这样活。但是不能够了。
“我给你倒一杯咖啡。”她说完走了出去。她的背影铿锵却萧瑟。
只是一杯雀巢速溶咖啡,和所有白领上班族的衣着一样冷清简洁。我一边喝,一边觉得喝下去的是白开水。
盈盈告诉我,律所现在缺人。我先做助理律师,九月份通过司法考试就可以正式签约。
她说:“先委屈你了。你得要有心理准备,司法考试通过率低得吓人。”
我无谓地笑笑,“一月五斗米,养活自己。我就准备甘心了。况且我的成绩也只能算毕业而已。”她不可能知道,我的活法跟她不一样。命中注定我永远无法心安理得地不甘心。
“那也好,别像我这样混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永远没有安全感。”她抬眼看着我,“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你倒是愿意离开庄,一个人回来?”
“他也回来了。去一个设计工作室。”
盈盈惊异地看着我,有些不可置信。她睁大了眼睛,淡灰的眼影折叠成深重的轮廓。
良久,她喃喃地说,“这个家伙,他真的爱上你了。”
傍晚的时候下起了小雪。尘土雪粒在空气里撞击,像一群居无定所的流浪汉,飞翔然后下坠。
庄沛生把我送到了我租住的房子。很小的一室一厅。
“这里太简陋了,连空调都没有。”他环顾了一下屋子,“而且这个地段实在不太安全。”
“没关系。我没什么可怕的。”
“汐,我们随时都可以买房子。”他看着我,眼里隐隐有着一丝热切的期盼。
心里微微一震。我撇开目光。我知道他从来不愁生计,生活精致,精神富足。他甚至可以随时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买下住房。
可是我要不起。他的任何一样东西我都要不起。
明知这样,我却还是站在他身边。我要是想离开,就可以离开。离开这个男人。然而却又有冥冥之中的某种温热正在沉淀我的漂浮感,让我产生寄生的欲望。我忽然感觉自己像搁浅在泥潭里,正对着某种不明的深处陷下去。
我打开背包,开始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听说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但是一点都不美。”我说。
“等天晴了我带你去山顶。”
“这里有山顶吗?”平原丘陵哪里来的山。
他轻笑,没有回答。只是拍了拍沙发上的灰尘,在我身边坐下来,看我把那些东西一一摆放在柜子里。然后他去卫生间找来拖把,帮我打扫屋子。
我们整理好一切,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雪花开始臃肿地往地面上堆积,算是有点下雪的样子了。我原以为它们会很美。
回过头来,一眼就看见了柜子上的那个八音盒。柏衿送的。打开来,是苏格兰风笛的曲子。我把它摆在窗台上。悠长的笛声穿透玻璃窗,是个略带欢悦的旋律。
这时庄沛生从卧室走出来,把拖把放在一边。他的外套脱掉了,只穿着一身米色的V领毛衫,隐约露出胸肌的线条。修长的身体站在橙黄的光线下,头发的形状温和而有力,脸部线条与他头顶的光线对峙。像是极漂亮的一幅油画作品。
我想起当自己还是女孩的时候,曾经在这样错落有致阴暗黑白的光线里,幻想过这样一个男人的画面:一个温存又有力量的男性,有父亲一样的爱怜的眼光,他就立在我生命的不远处,等我去跟他会面和交谈。然后我走入他的生命。这样精美绝伦的幻象,在我被迫遗失贞洁的那天,就已经不复存在。但是此刻眼前的男人竟然让我不自觉掀开了记忆深处的画面。
“你喜欢?”庄沛生的声音传过来。
我回神。顿时脑中仿佛有一股烧煮沥青的味道,呛得我发慌。“喜欢什么?”
“这个音乐,还有盒子。”他走近来,“的确很动听,很漂亮。早该知道你更喜欢苏格兰风笛。”
他盯着那盒子,看了良久。
其实我并不特别喜欢这支曲子和它的欢快旋律。那种旋律随处可闻。但我没有说话。我凝视他的脸。那张脸复杂深沉不可捉摸。
“认识你的那天就想带你去山顶。”他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盯着我的眼睛,“很多时候你好像跟这个世界关系不大。如果没有人黏着你,你大概会独行一生。因为你有你自己的世界,别人很难闯进去……我常想,你根本不是吸引男人的那种类型。不会打扮,不会调情,不会撒娇。实在够差劲。但是……总会有男人愿意当傻子。”
他不甚由衷地扯出一个笑容,将外套披在身上,“也该走了。晚上有事就打我电话。”
庄沛生快速走出到房门口,顿了顿,并没有再说什么,径直走了。然后他的车子消失在小街拐口。
我在旧沙发里坐下,感到浑身冰冷。忽然特别想见到宛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