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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心不由己(三) ...

  •   第二天中午,和庄沛生一起在一个西餐厅见到了柏衿。但我从未想过会以这种方式来见面。

      倪婧挽着他的胳膊出现在走廊。餐厅的光线昏黄,但我还是在柏衿温润的眉间和发梢,以及那身咖啡色大衣上,看到了那种熟悉的阳光的颜色。倪婧一身的浅绿,偎在柏衿身旁,像一株攀缠在树干上的蔓藤。他们彼此都给对方留出依傍的空间,那样的契合。

      倪婧小巧的脸上绽放着精致的笑容。她的未婚夫淡定而温厚,拥有足够让女人依靠的眼神和臂弯。这是最简单最平凡的一对情侣,我看到了那种发自心底的幸福。

      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和眼前的这对壁人竟然生出千里之外的距离。

      “你们好。”旁边的庄沛生站起身来。

      我触电一般地回过神,立即给自己套上一个尽量由衷的微笑。“好久不见。”

      柏衿走过来站到了我的对面。餐桌的梨形吊灯映照着那张俊朗洁净的面孔,阳光有力的轮廓。倪婧还是三年前清秀如水的气质。很美。她是我一直以来认为的最好看最甜蜜的女子。

      “这么久,你一点都没变。”柏衿的眼睛对着我的。他仍然在笑。我只在他的笑容里找到了那种老朋友久别重逢的兴奋和激动。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的声音我还是有种想哭的冲动。但是我忍住了。“你也是。没怎么变。”

      “都说夏汐会给我们惊喜吧。”倪婧笑着说,“以前发誓独身一辈子,现在不声不响就带回来一个帅气的男朋友!汐,你该罚!”

      庄沛生懒散平淡的面部表情微微严肃起来,“手下留情。罚不得。好不容易追到的第一个女朋友,不能丢了!”

      他一说完,柏衿和倪婧都笑了。

      庄沛生很自然地搂住我的肩膀。我也笑。笑得很灿烂,看上去几乎可以和小鸟依人的倪婧一样幸福。

      我们要了四杯咖啡。在我端起杯子准备喝的时候,被庄沛生按住。“怎么总是这种喝法?肠胃不好就得多注意。”他倒了一些奶精在我杯子里。

      “谢谢。”我说。他提醒我不要喝黑咖啡很多次了,但我几乎还是没有注意过。

      “汐,”柏衿意味深长地对我笑了笑,“看来你的天气会一直万里无云地晴下去了。”

      天气是我们代指运势和状态的名词。我也知道柏衿的天气会晴朗终生。但不会与我相关。

      “借你吉言。”我笑,“你呢?公司怎么样?”

      “小公司,员工加上我自己不足十个人,操作也灵活。一开始也没想过自己是当老板的料。现在有点感觉了。”柏衿说话的时候,还是温和柔软的语气,“但事业总比不上家庭来得安心。得先把新娘子接进门来,不然她要急坏了。”

      正端着杯子的倪婧使劲咽下一口咖啡,狠狠瞪向她的未婚夫,“柏同学,要不咱继续恋爱吧。恋爱可比结婚自由浪漫多了。”

      柏衿轻声一笑,低头自顾自喝咖啡。他扬起的嘴角和眉梢写着甜蜜爱怜。记起他曾经告诉我,倪婧是他遇到的最甜蜜温馨的女孩子。大多数男人期望着和这样的女子相伴终生。但甜蜜温馨这几个字眼,对于我却相当于在死刑的宣判。它们离我实在太遥远。

      “庄沛生,”倪婧的声音,“你呢?有没有打算什么时候娶我们家夏汐?对夏汐这么抢手的女孩子,你要先下手为强。动作要快。”

      庄沛生正准备说话,我插进来,“我们暂时还没有结婚的打算。”

      他看了我一眼,微微有些失落。他的瘦金体嘴角却还是在嘴角勾起,不露破绽的绅士风度。他对倪婧笑了笑,“就像你说的,比起婚姻来,恋爱更自由也更浪漫。”

      柏衿微笑地看向他的未婚妻,“不过有时候束缚倒叫人安心。还有十几天我们就要和这种自由浪漫告别了。”他掏出两张红色的请柬递给我和庄沛生,“到时候一定要来。”

      我接过那张烫着金字的大红色请柬。封面上有一对穿唐装的娃娃怀抱着“百年好合”的字牌,喜庆地冲着我笑。我慢慢摊开火红的请柬,如同摊开尸体僵硬的拳头。

      在美国的时候我曾经幻想过柏衿的婚礼,花车礼炮钻戒礼服傧相都想到了,每次都有一种幸福而苍凉的感觉。但此刻眼前的火红,几乎让人感觉到一种细微的震撼。我几乎屏住呼吸,认命地等待那些烫金隶字和浓浓的红色喜庆将我湮灭。

      “请柬真漂亮。”我深吸一口气,扯开笑容,“恭喜你们!”

      “恭喜!”庄沛生说。

      “谢谢!”倪婧笑得很开心,“本来想定在情人节办婚宴的,但那天结婚的人太多,我们只好提前。不然酒店都不好找。对了,汐,你可答应过我要当我的伴娘,没忘记吧?”

      我脑中咯吱一声轻响,有半刻的停顿。“怎么会忘记呢?一个是我的铁哥们,一个是我的同学……”我没有再说下去,低头去喝咖啡。

      “婧总是这样孩子气,”柏衿一笑,“她还说要你做孩子干妈。”

      倪婧弯起她甜甜的眉眼,“汐,像我们这种关系,肯定得亲上加亲。是吧?”

      “不过,你们办公厅的人差不多都成了孩子干爹干妈。”柏衿轻描淡写地拆台。

      “柏衿!”倪婧佯怒敲了敲柏衿的肩膀,“你还想不想要儿子了?”

      “我认输。认输……”柏衿搂过她,长兄一样的眼神和笑容。

      我在这种似乎与我无关的喜悦里,感到一丝冰凉。一个身心污秽的人不可能彻底地分享那种纯粹的喜悦。

      但我仍在笑。是的,他们让我感到欣慰。他们这样地幸福。

      庄沛生默默喝着咖啡,没有说话。

      “庄沛生,”柏衿转向他,“汐这是第一次恋爱。你好好照顾她。真的。她值得。”

      “我知道。”庄沛生点点头,放下杯子。他抚摩着杯柄,郑重地凝视对面的男人。“汐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孩子。机会得来不易,我会抓住。”

      他的语气和眼神都很坚定。我看着他,心里浮起一丝复杂的感恩。

      倪婧轻轻叹了口气,“庄沛生,汐是个很独立自主的女孩子。她一路走到今天,都是自己打拼来的结果,特别不容易。但是她一直以来都很封闭自己。她不喜欢也从不接触男人,你算是打开了她的心结。在我们眼里,她很纯净也很孤僻。我一直跟柏衿说,她像一朵水仙花,出淤泥而不染,她生活在跟我们不同的一个世界,几乎不接受现世的污染。呵呵,说得酸了点……总之,她现在跟你在一起,我和柏衿都感到很欣慰。汐真的很不容易,你要对她好。”

      倪婧说得很认真。她说我像一朵水仙花。这也的确是她和柏衿心目中的夏汐。但是那种强烈的厌恶感又一次击向我。在他们眼里我竟然还是一朵不接受污染的水仙,多么讽刺。如果真的如倪婧所说,一朵水仙,那也只是我从女孩变成女人之前的事情了。事实上,那朵水仙无比自私而且曾经刻骨地厌世,直到现在还在积累自己的罪孽。她早已经肮脏堕落得无可救药了。况且她还杀了自己的孩子。

      这里没有人真正认识蒋贤志,没有人认识初到旧金山的我。也没有人真正知道我的脏。

      我尽力维持着面部的舒展,却感觉一股冰冷的血冲上脑门,几乎叫人窒息。

      “谢谢你,你说得对。”良久,庄沛生吐出一句话来。我感觉到他的声音在微微打颤。

      “不好意思,我去一下洗手间。”我从位子上站起来。

      “汐?”庄沛生抬起头捉住我的手,有些惊慌交错。

      “白开水喝太多了。”我笑着推开庄沛生的手,“你们先聊吧。”

      倪婧还是甜甜地笑,“那快去快回。”

      我匆促地走进洗手间,在公共盥洗区开始洗脸。掬起凉水往自己脸上猛拍的时候,感觉到冰冷带来的通透的释放。我抬起头看着镜中的自己。一张柏衿和庄沛生都曾经夸赞过的“清秀漂亮”的脸。但她却与现世隔了很远,像某个不明朝代的女人,穿越了多年潜入面前的镜子,满腹心事地与我对视。

      我赶紧掏出化妆盒,往嘴唇和两腮涂抹。用色彩弥补过的脸上看不出风尘和慌乱的痕迹。

      很好。我的面具依旧甜美纯净。

      “腮红太重了。”一个男人的身影突然闪现在镜子里。我身旁。是庄沛生。

      我转过身。

      他看着我的脸,“我帮你。”他从我手里拿过粉扑,在我的两颊轻轻擦拭。

      “我看过很多女人化妆。你是技术最烂的一个。”他轻笑,温润的声音和柔软的粉扑一道拂过我满面的凌乱,“你根本不善于乔装自己。至少在我面前,你非常不善于乔装自己。腮红涂得再厚,也还是让人一眼就看清了底下皮肤的颜色。”

      “你看,这样就好多了。”他转过我,对着镜子里说,“你的皮肤底子很好,为什么非要把自己涂抹成另外一个人?你还是你,三年前的你。相信我,夏汐就是一张白纸。倪婧说的,我完全认同。”

      我看着他的眼睛,有种深邃寂静的温暖在里面涌动。他知道我在想什么。他还是看穿了我。几乎每时每刻。

      他用力握住我的肩膀,“知道吗,你比一般人悲观。但有些东西是可以抹杀的,比如记忆和往事。”

      他说得很小心也很肯定。仿佛在揣测着什么。我的人生早已种下了悲剧的种子。我知道我实在不能给他安全感。但是他能。有时候他给我安全感。而且他不是柏衿。每次当我抬起头肆意地看向他的时候,总会被他温暖的气息铺盖。

      “庄,我不值得你这样对我。”我轻声说。

      “值不值得的标准是什么?上帝也不知道。”他抬起我的头,让我看着他,“有时候我倒很沙文主义。我会认定一些事情,那么它对我对你来说都是真理。”

      他很认真地打量我,然后俯身吻了吻我的额头,“美极了。果真是你。汐。”他的唇角轻轻上扬,带着温和的赞许。

      “谢谢。”我看着他。仿佛有加冰的威士忌在心里面紊乱地翻滚,但仍然很温暖。

      我们重新回到大厅。倪婧笑着对庄沛生说,“看不出来,你还挺粘人。”

      “糟糕,形象全毁。”庄沛生眉头微皱,故作无奈。但我看得出,他的轻松和无谓却透露着男人复杂细腻的心思。我忽然觉得有一丝疼痛席卷上来。我们相视一笑。

      “总算在你脸上看到小女人的表情了。”柏衿看着我说。

      我不禁微怔。一瞬间竟觉得莫名尴尬。我坐下来,随即笑道,“伴娘和干娘,我都当定了。”

      “对了,你的生日礼物。”柏衿恍悟似的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迟到了很久。”

      他把盒子交到我手上。一个耀眼的金色八音盒。外壳上面是几笔随意涂抹的形状,凸凹有致。是柏衿喜欢的类型和颜色。

      “谢谢,很好看。”我摩挲着那层金色的外壳。

      “跟你很配。”柏衿说。

      他是第一个了解我的男人。在我还是女孩的时候。那个时候我的确属于这种颜色,平淡明亮。现在这样的颜色在我的脑海里无声无息只剩下了瘦嶙嶙的一条。

      很多人,如同幽魂一样彼此穿越,却没有一个触点。比如我和柏衿。就这样吧,我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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