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鸟》林稚荫

82、第81章 温汤

　　姬荀想起芈姬，仍是余怒未消，问妫祯：“夫人白日里，可曾受惊？”

　　妫祯恐引得姬荀又生怒火，便只道：“臣妾无妨，国君勿忧。”

　　“这个贱婢，竟敢用箭矢射寡人！改日寡人一定杀了她！”

　　妫祯安抚道：“她是公子阊的母亲，看在……”

　　“公子阊不需要那样的母亲，有你这个嫡母，足矣！”

　　妫祯一怔，心潮起伏，喟叹道：“毕竟不同。没有生母相伴的孩子，何其可怜？”

　　姬荀醒悟，缓了缓口气：“勾起你的伤心事了？罢了，寡人也就是说说。你对芈姬也过于仁慈了。”

　　“我看她不过是一时失手，并不是有意害人。只不过技艺拙劣，以后禁了她的射猎，也就是了。国君待我这么好，我已经心满意足。我只希望国君平安百岁，神明再赐一个孩子，此外再无所求了。”

　　她的目光真诚清澈，神情温柔憧憬。

　　姬荀感动地握住她的手，忽然福至心灵——他知道她半夜去哪里了。

　　祈福求子，吉日，良辰，心诚则灵啊。

　　这一夜，姬荀特意留心，妫祯果然又在子夜时分，悄悄披衣出去，不消半个时辰就匆匆回来了，乌发犹带一缕风露。

　　姬荀心中暗笑，佯装熟睡方醒，问：“又去赏月了？”

　　妫祯脸色苍白，似乎受了极大的刺激，却不敢让他看出来，只含糊地应了一声：“嗯。”用被衾蒙着头，背过身去。

　　姬荀翻了个身，放心地睡熟了。

　　妫祯睁大迷惘的眼睛，失神地看着窗棂，直至天明。

　　冬狩第三日，妫祯便称久未骑射，肩膊有些发酸，于是不再继续跟随姬荀畋猎，改为温汤休沐。

　　经过淳汤时，见几名嫔妃已经泡在了汤池中，妫祯笑笑，叮嘱道：“汤沐时间不可过长，要上岸歇息，以免体虚。”

　　众姬妾都对这位和善美貌的君夫人心存敬意，相处也算融洽，因此都笑嘻嘻地应了。妫祯这才举步，往自己的兰汤之池行去。

　　“杞姬呢？”妫祯回顾惠屏，“为何今日不见她？”

　　“杞姬身子不适，凡食必呕，今日已告了寝疾。”

　　“哦。”妫祯忽然立住，“请太医瞧了没有？”

　　“杞姬说瞧了，太医说是风寒。”

　　妫祯失神了许久，才缓缓道：“换一位太医去瞧瞧，就说我说的，若是有好消息，重赏。”

　　“夫人，您的意思是……？难道杞姬她……”惠屏惊愕道。

　　“八成吧。既然芈姬都能有孕，为什么杞姬就不能呢？”

　　再没有人比惠屏更能理解妫祯的心情：“夫人……”

　　“哭什么？这是好事。”妫祯木然道，“你我都认命吧。”

　　两人到了兰汤，岂料，芈姬已经抢先泡在里面了，独自一人占着宽大的汤池。她背对着妫祯，热气腾腾，水声哗哗，洗得好不得意。

　　惠屏脑袋一热，气得：“好放肆！”只差没有即时冲上去。

　　妫祯拦住惠屏，叹口气道：“孩子已经落地，国君以后恐怕不会再对她假以辞色。就让她放肆一下吧。”

　　水声掩盖了她们的低语，芈姬丝毫没有发现。

　　妫祯刚刚转身要离去，眼角突然瞥到什么，她蓦然回过头来，定定地望向兰汤中的芈姬，神色大变。

　　妫祯僵立了片刻，突然一言不发地举步离去。

　　惠屏追上去：“夫人，您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惠屏，你去告诉守卫汤沐的甲士，从明日起，芈姬不得在任何汤池浸浴，连淳汤也不行。”

　　“夫人，为什么？您刚才还说……”

　　妫祯已经走远了：“照我的话去做。”

　　“是。”

　　不出所料，杞姬果然已有了几个月的身孕。只是杞姬身子极瘦，孕象并不明显，恐怕连她自己都刚刚才发觉。否则，她一定不会跟来冬狩。

　　姬荀得知，自是大喜。今日他与众人又都是满载而归，捕获禽兽无数。于是就地取材，在行宫设飨宴同贺，命众姬妾一同出席。

　　觥筹交错间，姬荀扬声呼道：“沈焕。”

　　妫祯一惊。

　　“臣在。”沈焕放下酒觥，拱手应道。

　　姬荀执青铜酒觥，环顾众人，笑道：“今日沈将军十分勇武，捕获之数，与寡人也不分伯仲啊！真乃将才！”

　　沈焕谦辞道：“国君谬赞。臣不过一介武人，怎敢与国君相提并论。”

　　姬荀已然醺醉，挥手道：“哪里的话！你为人忠耿，不图名利，寡人甚是赏识你！来，寡人敬沈将军一觥！”

　　沈焕感动，当即起身，走到殿中，跪地饮了一觥醴酒，道：“多谢国君厚爱，沈焕誓死保卫国君与夫人！”

　　“好！”姬荀拊掌大笑，“好！如此昂藏丈夫，竟然还未娶妇，实乃憾事！噫，沈将军今年也有二十有余了，不如寡人做主，在世族中为你选荐一位貌美的淑媛，娶做妻室，如何啊？”
　　谁也没想到，姬荀突然心血来潮，来了这么一出。

　　垂手立侍一旁的惠屏闻言，蓦地抬头，定定望向姬荀，既紧张又期待。

　　妫祯瞥一眼沈焕，又状似不经意将目光投向众姬妾，见芈姬、吕姬、杞姬皆停下竹箸，望向沈焕，神色各异。

　　沈焕愕然，抬头道：“启禀国君，臣眼下无心成家，望国君恕罪！”

　　姬荀大奇，若有所思道：“沈将军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却拒不成家，难道……其中有什么隐情？”

　　众姬妾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

　　妫祯的心提到嗓子眼。

　　沈焕离席，跪地道：“国君洪恩，臣感佩不尽！只是，臣一心只系国君和君夫人的安危，眼下无意成家，否则若是无法照顾家眷，反倒误人终身，也对身上这身甲袍。”

　　姬荀瞪着他半晌，突然噗嗤一声，笑得肩膀发抖，指着沈焕道：“寡人……寡人说笑而已。沈将军如此勇武，怎么会有龙阳之好？寡人见他遇见美人，也会多看两眼。”

　　妫祯这才察觉掌心出了一层细汗，决定趁热打铁，笑道：“沈将军年轻有为，品德出众，息国不少贵女都十分仰慕他。可惜他生性腼腆，不喜欢开口，至今仍然孤身一人，家苑庶务也乏人照料，归家亦是冷清。国君不如为沈将军赐婚，再赐几个仆役、侍女去服侍，这样可以两全，也算一桩佳话。”

　　沈焕恳求道：“臣以为，娶妇一事，不急于一时。若臣将来有了功勋，有余力顾及家人，再谈不迟。”

　　妫祯的表情意味深长，前所未有的凝重：“如果我一定要为你赐婚呢？”

　　“君夫人！”沈焕一急之下，怆然跪地。

　　芈姬看不下去了，突兀地插嘴：“堂堂的侍卫将军，婚姻大事岂可草率？须得从长计议才好。”

　　妫祯深看了她一眼：“芈姬的意思，由国君和我做主，还不算隆而重之？”

　　“臣妾本无此意。”芈姬尴尬。如今当着姬荀的面，她不敢太放肆。

　　姬荀看看妫祯，笑道：“夫人说得甚是有理。寡人会命有司提供备选的名录。沈将军放心吧，寡人所荐，你必定满意。”

　　“沈焕，国君美意，何不谢恩？”妫祯语带警醒。

　　沈焕面容僵硬，木然道：“谢国君恩典，谢君夫人恩典。”

　　那一夕的飨宴，早早便撤了。

　　待众人散尽，妫祯作了决定，对姬荀道：“臣妾想明日先回息城去。”

　　“为何？冬狩有半月之久，为何刚刚来便要回去？”

　　“臣妾不擅畋猎，反倒拖累国君，不能安心行猎。”

　　“以前你说起孩提之事，都是神采飞扬，寡人觉得你一定钟情于山水啊。如此自由驰骋，岂不乐哉？”

　　妫祯笑道：“乐自然是乐的，只不过，臣妾这几日着实累了，举臂都酸痛吃力。况且宫中无人主持庶务，也是不妥。臣妾已经尽兴了，不如就先回宫，拾掇妥善，也好过几日迎候国君回宫。”

　　姬荀想了想，点头道：“也好，那便让沈焕跟着，寡人放心些。对了，等寡人回宫那日，夫人记得命疱人备足木炭，好炙野获。”

　　翌日的大昕之时，妫祯的翟车启程回宫。息侯与众姬暂留麋山。

　　车道有荡，和铃锵锵。

　　妫姜返宫，骊马无双。

　　翟车一回到息宫，妫祯下车便直入寝宫，摒退了众人，只命沈焕、惠屏二人跟随。

　　进了宫室，四下已无人，妫祯驻步旋身，神态凛冽，声音如同初雪般冰冷：“沈焕，你可知罪？”

　　沈焕一愣：“请恕沈焕无知，请夫人明示。”

　　惠屏一时也懵了，看着妫祯，又看看沈焕。

　　“跪下。”

　　沈焕不问缘由，顺从跪地。

　　惠屏忙劝道：“沈将军，您若是犯了什么错，赶快向夫人坦陈吧，夫人最是宽宏大度，会原谅您的。”

　　妫祯道：“惠屏，你先去外面看着，别让人进来。”

　　待惠屏应声去了，妫祯才转过头来，逼视沈焕，质问：“我问你，你不肯接受国君的赐婚，是何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