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影人》糙南瓜

1、1.1

　　沈慈太久没做梦了，梦醒时，天才蒙蒙亮。她不知道梦是什么开始，也不知道梦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她只记得她在梦里看到了早些年的苏魏，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苏魏握着她的手，动作轻柔，说着海誓山盟。

　　沈慈知道在早些年，苏魏待自己的确是极好的。好与不好，最易感受的出来；爱与不爱，是最不易感受出来。可偏偏好与爱最让人看不清。

　　皮影戏起于西国，传承百年才兴于各国。沈慈自小爱看皮影戏，可皮影戏在越国兴起的时间不长，自是比不起它的发源地。那时从西国来了几位善于皮影的人，从龙城一路表演而来，沈慈朝朝地盼着，最后只打听到他们准备回程的消息。彼时，苏魏还在外边办事，本该月初回来的却直到了月末才到。

　　苏魏回来的时候，沈慈正在刺绣。苏魏从身后轻轻地拥住了她，他伸手捂住沈慈的眼睛，耳边是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声，鼻间是他从院子里带来的栀子香。沈慈突然感到心安，那不小心被扎破的指尖似乎也不再那么痛了。苏魏单手遮着沈慈的眼睛，另一只手轻抚着她起身，领着她往屋外走去。

　　沈慈不知道苏魏想干什么，她只闻到满园的花香。

　　一片寂静中，蓦然间响起了唢呐的声音，紧随的是闷笛声、二胡声。苏魏松开手，沈慈睁开眼，入目的是一片白幕。慢慢地白幕上出现了一座桥，然后又出现了一个温文尔雅的白衣公子。

　　沈慈记得这场景，这是姑苏桥。皓月高悬，桥下红灯万盏，万火明，热闹蜂拥。桥边的小贩叫卖着，远处的灯谜会聚满了人。烟火的光在眼中闪烁，苏魏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腕，生怕她再一次被挤到。苏魏的手极暖，比得过手里的袖炉，暖得沈慈脸都红了。

　　那夜，她将玉簪递于苏魏手中，表面云淡风轻，心中却波涛骇浪：“我娘常对我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救了我三次，我若以身相许，你可愿意？”

　　何以结相于？金薄画搔头。他日遇良人，必以玉簪赠。

　　皮影戏还在继续，沈慈抬头看向苏魏，发现苏魏也正静静地看着自己，一时没有说话。

　　可是即便如此，沈慈还是可以感觉到苏魏的目光是暖的，他的嘴角是上扬的。

　　“我原先想自己学的，可是怎么也学不会，所以只好把他们请回来了。但是那些个皮影是我做的。你喜欢吗？”苏魏蹭了蹭沈慈，轻声如耳语，“阿慈，我回来了。”

　　沈慈想起大嫂未嫁给大哥时，两人常常于后门口私会。二哥常会拉着自己去偷听。她记得在那里，大嫂对大哥说的话便是“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第二日，大哥便带着大嫂义无反顾地请求父亲赐婚。

　　沈慈反手抱住苏魏，吃吃地笑了，妾拟将身嫁与，原来中意一个人是这种感觉。

　　后来，哪怕是物是人非，沈慈还是留着苏魏做的皮影。就像留着那时的苏魏，那时的情意，那时的画面。

　　那时，花开正香，岁月静好。
　　******
　　仲冬十六，算命先生口中的黄道吉日。宜嫁娶，宜出行，百无禁忌，诸事皆宜。欢笑声、祝贺声响彻在整个王府，红纱似火，唯独沈慈这一片昏暗。沈慈生辰这日，苏魏娶了姜文烟。沈慈想着早些年苏魏把她的生辰看得比自己的生辰还重，变着法子逗她开心。不过沈慈现在也知道是早些年，早些年她还是沈家小姐，早些年她爹还是富甲一方的商人，早些年她还是苏魏心尖上的人。那时许是上头的命令不敢忤逆，苏魏待自己确是不错，凡是宫里赏来的好东西都往她屋里送。

　　梦里不知身是客，到了最后她入了梦，苏魏破了梦。

　　门被敲响，苏魏那边又派人来请沈慈。王府最讲究的就是身份地位，虽说沈慈现在只是一个挂名正妃，但侧妃入门，总需敬正妃一茶。沈慈看着看着南意整理床被的背影，心想着那姜文烟真是好命，一个在青楼长大的风尘女子竟一朝进了帝王家，作了侧妃。当初苏魏流连于花柳深处时，自己对流苏说的什么，区区一青楼女子不足为道。真是贵贱无常。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沈慈冷笑，现今的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看不起姜文烟。现在姜文烟是青楼最高贵的女人，自己成了王府最低微的女人。

　　让流苏遣走那下人，沈慈便准备入寝了。苏魏让自己难受。自己又何必让他好受。

　　苏魏那头似是收到了回复，像是跟谁赌气那般，让那觥筹声更响了些，一直闹到半宿。苏魏被人拉着灌了好几杯，进屋的时候早已昏昏沉沉。他身穿绛红色的阔幅绸缎，上边绣着金边龙凤呈祥，衬得他整个人都雍容华贵。满屋的烛光，让他一瞬间以为在梦中。

　　绣龙凤呈祥，欲比翼双飞，相濡以沫，恰合百年。

　　他仿佛看到沈慈凤冠霞帔坐在床沿，她低着头，两手紧张地绞在一起。苏魏中了邪一般痴迷地看了许久，他挑开红盖头，对上姜文烟的杏眼明仁，他才清醒过来。

　　他退开好几步才站定，定定地看着姜文烟，附身作揖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