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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章六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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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月升身边没了亲兵,还是被哨兵从军医处孤零零又抬回了住处。有人来报告伤势,顺便问要不要拨调人手去伺候。可姚总指挥浑不在意,只一味地憋在房内等李章增的消息。按理说,乔月升能平安回来,于剿匪部来说本是件好事,他觉得自己明明有一局好棋的开端,生生被李章增牵着鼻子带到了沼泽地里,无故裹了两腿泥,走不动了!
上头政府催得急切,下面众团一盘散沙,眼看着五月已过,这让他真真感受到了为难。
他越过那人,再三催促警卫员问道:“还没找到李参谋?”
“报、报告总长!所有的警卫都、都撒出去找了,”警卫员已经溻透了一身衣裳,气喘吁吁道:“参谋处的人都、都说天西还、还在,后来接了封电报,就、就没了!”
姚总指挥总自诩为风雅的文臣,此时此刻也终于熬受不住内心火燎的煎熬,破天荒地骂了句平生里最野最脏的话。
谁都不知道,李章增在傍晚领取了一封密电,他特意避开旁人耳目,独自跑去县内某个特定的犄角旮旯里头。计划正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无论是照庄山还是剿匪部方面都取得了一定的进展,他原以为这会是一封嘉奖或鼓励的信,没想到等破译出来以后,他便发现这件事变得不那么好了。
电报是由新京直接发来,上头标有特殊的戳记与译码,篇幅极短,内容也如刀锋般锋利,几乎割走了他半边身体的热忱。
上面拼凑起来仅有寥寥数字:天潮地热,山高蔽日,亟待砍桥铺路,速行速决。
这信写得没头没尾,却让李章增一淌冷汗从头流到脚底,他翻来覆去把信看了个通透,确定再无别的信息了,才失魂落魄地搁下。日本驻兵东北时日已经不短了,如今又打算往胶州湾进发,而北方政府首脑也积极北上,号称是拥戴新政府,其实妄图依借靠山打压死对头。双方虽表面一团和气,竭力粉饰太平,实则各怀鬼胎,相持已久。南方情况他不甚了解,然而几乎所有目光都盯在了西北
所以在打完这个寒战之后,李章增终于意识到自己上了套,那边只要稍动一动指头,这里便要有一番翻天覆地的大动作才行。不过他向来心如明镜似的——上头就是一只不知餍足的饿鬼,可凭着那样一张小嘴巴,如何能吞的进四面八方呢?
他扶着桌面起身,吹熄灯后强打精神走出屋子,外面熏风蒸云,溽热难耐,他却觉得有一丝穿骨透肉的凉,这股凉气渐渐下沉,让他头脑清醒了一些,忽而又想到信里说到山高蔽日与铺路砍桥,殊不知这迎日的山是哪一座,而须砍的桥又指哪一条呢?
正胡思乱想着,惊闻头顶上瓦片翻动不止,愣是唬了他一跳。李章增即刻退回屋子,遥遥看到一个人顺着电线柱子滑下,稳当落了地。那人穿了全套剿匪军的衣裳,低压帽檐往前走。他先是一怔,感觉那背影熟悉无比,后又看到那条标志性的瘸腿,心头一颤,茅塞顿开。
李章增摸摸下巴,扫去些许阴霾,感叹到果真天无绝人之路。
张芦鹤先前劫来的那套军服派上了大用场。
他第二遭进城已是轻车熟路,只是乔团驻地接近前门,又因连续数日未得安宁,县内特意加强了防范,把巡逻的兵力增加到一倍。张芦鹤不敢再轻举妄动,老实蹲在一条五尺阔的巷子里头谨慎观望,他来时打听过,对面即是袁鸣城住的地方,眼下大门紧闭,隔着墙头仅望见半截窗户里漏出的光。就这么按捺半晌,到底有两位军医打扮的干部,一先一后从那扇小院子内走出来。
当初在青岭县内设立剿匪部时,随军一直配有两名医护。此次乔月升受伤不轻,这颗子弹在他肩膀上埋得颇深,需要及时开刀取出,然而不知为何,指挥处将他们叫来后便没了下文。乔团长身份特殊已经是近来城内人尽皆知的事情,这手术究竟做与不做皆成了难题。他们二人职位低微,不免要在这上面犯起嘀咕,极其希望能托人去问一问,但堂堂团长身份跟前居然连个勤务兵都没有,等出来一看,才发现整个团部都是空荡荡的。
事情不容耽搁,有个年纪稍长者便自告奋勇去了参谋处问询。张芦鹤借机从角落里出来,尽量把步伐放得四平八稳,不疾不徐穿过十几米走过去,不料另外那人站在门口,看见他如同看见救星,先开了口问道:“你是指挥部的?总长怎么说,人救是不救?”
“当然救!”张芦鹤一愣,口气丝毫不容耽搁,道:“立马救!”
乔月升趴在炕上半迷半醒,模糊记得有人似乎进来过,但睁眼却看不到一人。肩头的那一处皮肉变作了火源,源源不断往身体各处输送着窒息的疼。他在这股灼气里渐渐感到脑袋发沉,口舌发涩,耳朵里尽是忙音——外界越嘈杂,脑内越静默,静默还在逐步在侵蚀他的精神、他的意志,让他不断明白这种无人问津的苦楚,比伤口的疼痛更加难熬。
有人在这个时候推门进入,匆忙铺开一片金属碰撞的叮当响。头顶的灯光也在倏然间猛烈起来,稍微压下了燃在他皮表的那层憎讪的戾气。
乔月升这才阖上了眼皮。
小军医年纪轻轻,手脚别样利索,同行那人一直未归,但伤者失血不少,情况紧急,他率先动了手,将用来打光的探照灯交给张芦鹤,道:“你得帮我提着。”
乔月升赤着膀子,肩膀上凿开的血洞形状可怖,张芦鹤正呆呆瞅着那一滩脓血不言语,此刻忙接过来安生提好,简短地应了一声“嗯”。
乔月升在这声“嗯”里猛然睁开眼向上看去,可强烈的白光阻碍了他的视线,只看到一个虚幻的轮廓。
探灯将他原本黝黑的皮肤照的雪亮,每一根睫毛、每一处纹理都清清楚楚,那双眸子更是尖而薄,张芦鹤避不开他执拗的视线,把手里的东西移开寸许,坦然与他对上。
乔月升吃惊了一瞬,随即被别的情绪遮盖过去,张芦鹤分辨不出来是什么,眼见着他眼皮上泛起一圈稀软的红,自己竟也开始鼻子发酸,赶忙抬手重新将灯提端正了,专注盯向小军医的手。小军医浑然不知,军备中麻药稀缺,这种小手术基本不会使用,所以他丢掉手里的紫黑棉球,提起刀片道:“你忍着疼。”
刀刃随即沿着腠理深埋进去,张芦鹤稍微别开面孔,这刀活似割在他的身上。
他另一只手本垂放在下,忽被一样东西轻巧触碰了下,张芦鹤抿了嘴唇,顺势与他牵住。
乔月升满脸是汗,细碎的短发尽然湿透,背后纵然经受着刀剐的酷刑,他一声未吭,只将张芦鹤的手捏的指骨发白,依旧盯着他的脸在看。张芦鹤垂下眼睛,以微不可闻的声音跟他道:“疼就叫,没关系。”
“知道你疼,”他没头没脑地重复道:“知道了。”
乔月升想起好些年前,这人光屁股打针时曾吓得乖猫似的伏贴在自己怀里不敢动。他觉得那个时候真好,两个人没隔阂,没心结,能坦然搂着,坦然抱着,自己还能笑话他,笑话他是一个没心没肺、自私自利的小瘸子。
手术快且顺利,弹头裹了黏稠的一层血膜,被长镊子给夹了出来。张芦鹤提灯的手臂已经酸麻成了木头,另一只也被攥捏没了形状,他长吁口气,看小军医撒上止血药,再用消过毒的针引了长长的线,往那四开八阖的伤口处缝过去。
可就在此时,院里一声爆响,门瞬间被踹开,冲进来许多端枪的兵,团团将他们围住。小军医立时遭受了惊吓,禁不住遽然一退,张芦鹤眼疾手快托起他的胳膊,才没有压到底下的乔月升。一个身材中等的男人被这群兵簇拥着,像一株不怎么鲜亮的花蕊,他双目圆睁,一把指向里头,道:“张芦鹤?”
这人即是姚总指挥,他方才接收到情报,是李章增派人过来,信誓旦旦地说逮住了乔月升勾结山匪的铁证,非要他亲自来这里瞧瞧。姚总指挥半信半疑,不过慎重起见还是临时调集了所有警卫,李章增不露面,他也不敢妄为,最后干脆兴师动众地将整个房子都包围了起来。没想到闯进来之后,还真让他遇着这么一尊大佛。
他兴奋莫名,叫道:“你倒是肆无忌惮,白天里杀了我的人不算,半夜三更里还敢登门造访!”
张芦鹤只看了他一眼,接着从腰间拔出了枪。姚总指挥急忙后退,连带身后的警卫都稀里哗啦跟着退了一步,却见他缓慢把枪移到小军医脑袋上,道:“继续。”
小军医吓没了胆儿,差点回不过神来。直到张芦鹤用枪戳了戳他的太阳穴,他才哆哆嗦嗦又拾起来针线。
张芦鹤道:“别抖,缝好看点儿。”
他神情平静,音调冷漠,乔月升把视线收回来,又撒出去,感受到背后抽离的针线仿佛把豁开的那份灵魂也渐渐缝合了回来。
姚总指挥在旁眼睁睁看完了这鲜血淋漓的一幕,不由得腿肚子发软。张芦鹤却在这个时候缴了械,他将手枪并另外一样东西静静塞到乔月升身下,自己主动举起手臂从里面出来。姚总指挥回魂,赶忙命人上前将他挟制了起来。
张芦鹤乖乖受擒,笑道:“你就是姚总长?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姚总指挥冷哼了声,转向从炕上起身的乔月升,道:“乔团长,这次我倒需要你一个解释了。”
乔月升精赤的脊背上又是血又是汗,打湿了刚包扎好的绷带。他脸色惨白,嘴唇上像蒙了层面粉,伸腿落了地却站不起来,只能又坐下,道:“李参谋说的没错,张芦鹤的确是我的养父。”
他蹙起眉毛,绕过姚总指挥望向张芦鹤的脸,嘴唇有一丝颤抖,道:“我们相识十年有余,自少年起,养育之情,有若生父。”
张芦鹤听见,疑惑地看他。
姚总指挥衡量片刻,依旧有不愿放弃仰仗乔月升的念头,于是换了副语重心长的语气道:“乔团长,我向来信你为先,对这些时日里的流言蜚语置若罔闻,我知他与你关系亲厚,但他手里攥了咱们剿匪军多少人命,你是不是也该有所表现,当着众人的面,给自己留一个洗脱嫌疑的机会?”
“我不需要洗脱。”
乔月升昂首道:“他也绝不能杀。”
他勉力站起,走过来附到姚总指挥耳畔,眼睛却是盯着张芦鹤,悄声道:“我需要拿他作饵,钓出大鱼。”
姚总指挥不明所以,问道:“怎么说?”
“因为山匪必须要全部剿灭。”
乔月升手里攥着张芦鹤交予自己的绢布包,带着他身上的温度,愈加沉甸甸的。
“一个都不能留。”
张芦鹤落网是剿匪部在濒临绝境的时刻迎来的头一等转机。而乔月升这席话对于姚总指挥又平添了无限的吸引力,他恨不能立刻召开一场会议,把三堂六部的人员全部集合起来,共同商议商议这件事情。
于是张芦鹤在被押走前强行上了枷套,打扮的像个候审发配的重刑犯,他羞恼地扯了扯手上那根粗糙沉重的铁链,经过乔月升时轻轻抱怨道:“老子押你上山时,可没用到这套家伙事!”
乔月升精神不济,也没有理会他,只对姚总指挥道:“总长,叫李章增来罢,我跟他也该当锣对鼓地会会面了。”
夏有凉风,乔月升不顾伤情,执意与姚总指挥一道乘车到了指挥部,反而李章增迟迟未来。两人坐定后先保持了长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姚总指挥逐渐由方才那一点兴奋中解脱出来,他面色恢复如常,瞧乔月升仅披了件外衣,胸前绷带红了大片,多少有些不忍睹视,道:“你刚动过刀,身体正虚,其实张芦鹤又跑不了,这事嘛明天再议不迟。”
乔月升摇摇头道:“不妨碍。”
他正襟危坐的姿态让姚总指挥回忆起头一日开会时,觉得这才是正规军人该有的素质。按理说乔月升乃正规军校出身,其父又是在政府中赫赫有名的乔尚山,是最正统的根正苗红,但奇就奇在他少时离家,随着野路子长大,与这匪头张芦鹤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了。更何况李章增曾不止一次地提到过张芦鹤那坏名声,姚总指挥亦对此深以为然——肯去山里做土匪的,还能是什么好端端的人不成?
不过话说回来,乔尚山他虽不熟,但也知道是个特殊的处境。委员长移师东北,摆明了是要同日本人合作,他非但不配合,还在日租界的码头上同军商们起了冲突。如今卸任省主席之后发配内陆,说到底是因为在政治上站偏了队伍。要不然凭乔月升这么堂堂一介主计处总长的长子,连造反的能力都有,又怎么会心甘情愿被派遣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来。
于是他带着三分同情七分不解开了口,问道:“令尊近来可好?”
乔月升额上全是汗珠,简短应了声“好”。
姚总指挥点头,便又沉默了。
墙角坐落的立钟敲了九下,姚总指挥等得不耐烦,叫人再去催,催了大约三四次,李章增才终于到了。
相比于姚总指挥的焦躁,他倒显得格外从容,含笑抱了个拳请罪,道:“总长,我接到封上级电报,前去办了件事情耽搁了,真对不住。”
姚总指挥皱眉,奇道:“你最近倒是事务繁忙,成天见不到人!”
李章增哈哈一笑,随即落了座,把视线移到对面的乔月升身上,道:“乔团长倒是有段时间不见了,想是比我还要忙上一些,记得总长当时派你上山剿匪,可不是被剿上山,这一来二去竟过去三五天了罢,可有成果没有?”
乔月升抬起双眼,反问道:“不是剿来了一个?”
李章增倏然一愣,反应到他说的应是张芦鹤,当即笑了出声,随后把脸转向姚总指挥,问道:“总长,这匪头逮的可还及时?”
姚总指挥并未理会他的言外之意,语气上带了些不耐,道:“要不我这个时候叫你来是做什么?乔团长那边才取了子弹,我们尽快商议一下如何处理,别再浪费时间了!”
这颗钉子碰的李章增大出意外,明明是他将张芦鹤夜潜的行踪报给了姚总指挥,为的是拿住乔月升勾结山匪的证据,看眼下这个情形反倒是他们站在一齐了。他徒然不自在起来,轻飘飘将这个包袱重新丢给乔月升,道:“乔团长向来与山匪相熟,这张芦鹤又是他旧识,还是先听听乔团长的意见罢。”
“相熟说不上,”乔月升毫不避让,道:“这次潜入匪寨,倒真多了些见识:这片寨子盘踞在照庄山顶,相当于鳌首的地位,底下还差不多分布有五六个窝点,连起来差不多一个村子大小的规模,里头少说也有四五百人。”
姚总指挥盘算了下,道:“倒是不少。”
他看向李章增,道:“大多是附近山民,也有流窜的强盗,打家劫舍的是常事,武器倒配备得齐整,难说是通过哪个渠道搞来的。”
“怕是在外勾搭了人家,这般大的匪帮,敢与军阀打交道,做些军备输送也是正常。”李章增翘起二郎腿,慢悠悠讲话引开道:“按我说,那张芦鹤留着别着忙杀,使点手段,嘴里说不定能撬出不少东西来。”
他冲乔月升抬起一侧眉毛,道:“你说是罢,乔团长。”
“当然,”乔月升也看向他,道:“我听说李参谋最近负责运输军备,来回走的那趟路线刚好环绕照庄山,山匪这样猖獗,连咱们的剿匪部都敢打,却没听说去劫过一车枪弹,不知是李参谋长太幸运呢,还是面子大?”
李章增听着不对,将手摁在脚踝上,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乔月升微微一笑,道:“字面意思,那就按李参谋说的,明天天亮让总长提审张芦鹤,不就清楚了?”
李章增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清楚大大吃了个瘪,乔月升这盆脏水泼得无声无息,倘若他真与张芦鹤提前串通一气,自己真正有嘴也难说清。乔月升不再理他,继续道:“山上有三位当家,张芦鹤排位最末,跟他们大当家交好,只要把他被捉的消息放出去,难保那山匪头子会坐视不管,所以我说留住他这个饵,为的是钓里头那条大鱼。”
“你如何敢确保那匪头会来救人?”
姚总指挥刚要开口,却又被李章增抢了先,只好听他道:“那倒不如砍了姓张的,把脑袋一挂示个威,也好煞一煞他们的气焰,说不定恼羞成怒冲下山来,岂不是一样的效用?”
他口口声声故意将张芦鹤往绝路上推,就是为了逼乔月升自乱阵脚露破绽。然而乔月升依旧稳坐不动,道:“自然不一样,我下来时听见一些黑话,应该是那匪窝里起了内讧,那大当家下令封山闭寨,忙着镇压整顿,所以你在这个节骨眼上杀掉张芦鹤,相当于铲除了他的牵挂,更有可能闭门不出了。”
“内讧?”李章增像是听到了天大的新闻,狐疑道:“什么黑话?”
乔月升想了想道:“几个人争得厉害,说什么‘有外人觊觎祖宗地产,要掘地三尺搬山移矿,用一颗人头换一两金十两银’,还有‘保山的杀不过保命的,还是把埋在山下的金子都挖出来分一分’……李参谋长听得懂?”
姚总指挥听得一头雾水,问道:“什么意思?那匪寨下头还埋着金子?”
李章增目瞪口呆地听完,明显乱了神思,脱口道:“这话是谁说的?”
乔月升跟着道:“这么好奇是谁,难不成你认得?”
“我看是你在信口雌黄的胡说八道!”李章增抹了把额上的汗水,随口转了话头,半真半假地赞叹道:“去了山上两天,知道的东西倒是不少,乔团长真不小的能耐呐!”
乔月升紧盯住他的表情变化,落回心里着了层谱,明白他已经上了钩,于是道:“谢谢李参谋长夸奖,自然不能白挨这一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