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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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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有一层淡淡的暗,却不甚明显,像人用饱蘸了水的刷子仔细地抹了一遍,蓝得发白的天映着太阳光——这是夏日的晚饭后。
可凭着这点碎光看书已是吃力,幸而坐在窗边的人也没有什么读书的兴致,他只是静坐着,许久不动,远望去周身的轮廓与青光融为一体发亮,优美得似一尊石膏雕像。
过了半响,他合上书,端起早已冷的茶细细地喝,一边喝,一边侧耳听书房外的动静,听着姜公馆内闹哄哄的,他反而微笑起来,薄厚均匀的唇弯起来像个钩子,美丽而讥诮。
他推开门走出去,迎面走来了他的大嫂月珠,见了他急急地道:“你知道么,四妹家的那位,说是前些日子小两口为了个姨太太闹得不愉快,竟出手打了四妹!如今哭着回了家,闹离婚,我们姜家,真是连脸面都不要了!”
他却只是笑吟吟地点了点头:“我去看看四妹。”
“哎!既白!”大嫂皱着眉头,似乎觉得有些不妥,然见他停住,又讪讪地背过身去,不言语的走了。
姜既白,是鼎鼎有名、十里飘香的姜家二少爷,生的身材高挑,腰纤腿细,五官俊美,皮肤是剥壳鸡蛋的水滑,尤其一双潋滟的眼,眼线极深,款款望来让人招架不住。这自然是好的。要命的是,同他的美貌一样出名的是他的疯,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倒不尽然,却是位满面笑容转瞬摔东西发脾气打人的主儿。偏偏姜老爷格外疼爱这二儿子一些,行事越发乖张,家里人轻易不敢招惹。
姜既白在过道里悠闲地踱着步,七拐八拐的绕到正厅,见上首坐着父亲,姜太太坐在下首处四女儿左手旁,握着张手帕“宝贝囡囡”的大哭着,身边围了一圈安慰的人。
姜老爷紧锁眉头,沉默地抽烟,见姜既白来了疲倦地挥了挥手:“去看看你四妹。”
姜太太也注意到他,愤然地推开人群,拉住姜既白的手,指尖颤抖指着四小姐额上的淤青:“你看看!你看看!这像个什么样子!沈家那挨千刀的畜生,居然这么对待你四妹!这可是明媒正娶的,那野路子来的东西哪里比得上!他为了这么个下作的东西打她,把我们姜家当成什么了!”
姜既白一贯很会讨姜太太喜欢,此时便慢声慢气的扶着姜太太坐好,又亲手奉了杯热茶,压着嗓子道:“妈,不着急,如今四妹回家自然不会再受那畜生欺侮,您大可放宽心,乔医生不是说您心脏不好动不得气的,还是吃盏茶定定神吧。”
姜太太张口欲言,被他堵了回去:“这次是沈家理亏,但如今沈家人在这坐着呢,也不好当面说不是?让我来办,您回去陪四妹歇息才是要紧事。”
又在姜四小姐面前宽慰了她几句,召来仆从把她们送回房,这才是了却一桩闹剧。
丫头端来茶和些水果,他并没有动它们,侧头去看果盘里红彤彤嫩汪汪的荔枝,在心里一颗两颗的数,数着数着心思飘到别处去,又重新漫不经心的一颗两颗三颗……
他觉得这件事情实在是有些恶心,既不斯文也失了体面。那种封建下的腐臭直冲冲的凑到面前,熏得他险些背过气去,叫他骂骂不出口,笑笑不出声,真落个哭笑不得。
从这可以看出姜二少爷也是个罗曼蒂克的人,约莫是留过洋的缘故,染了洋人的坏脾性也带了些不切实际的罗曼与可爱;姜家人只看出他的疯癫,外人也这么说,给姜少爷带了不少惆怅,只能在这种静寂的时刻,痛苦地孤芳自赏。
正自我陶醉的时候,姜老爷用手指叩叩敲着桌面,发话:“雪兰是小女儿,自幼娇惯,脾气暴躁闹得姑爷不开心是我管教疏忽,沈大少爷,对不住了。”
沈家与姜家本是打算永结秦晋之好,然而沈大少爷身份特殊,姜太太思前想后,还是把小女儿许给了沈秋原的堂弟。不曾想他长得一表人才,内里却十分不是个东西,一路祸闯下来,最终还得沈秋原来收拾这烂摊子。
沈秋原听了这番话,面上坦然一副不痛不痒的样子,姜既白见了他心中火起,嘻笑一声:“沈大少爷,不知四姑爷如何打算——哦,对,已经不是四姑爷了,是前四姑爷。”
这时沈秋原才开口,声音倒如同翡翠空灵清澈:“是沈家对不住四小姐,”顿了顿,乌黑的眼像刀锋堪堪扫过姜既白,“若是要离婚,沈家无权反对。”
姜老爷用力咳嗽了两声,叹气道:“现在的年轻人,动不动要闹离婚,过日子哪里是这样容易,老一辈子都是磕磕绊绊过来的。只是雪兰气性大,现在又是新派作风……”身子往后一仰,幽幽地吐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啊。”
姜既白抬了抬眼皮,他清楚的知道老爷子向来反对年轻人因为家务事闹腾,况且姜家与沈家一同做着好几笔大生意,正是难舍难分的时候,这时候是决计不会离的。然而正如坦荡荡的沈秋原一样,老狐狸滑得抓不住尾巴,他并不担心。
但他有些坐不住了。自然,不是为这件事。
沈秋原同姜老爷打了半天的太极,老爷子端着茶杯随意的抿了一口,最终决定修身养性,丢下一句早睡早起把客人丢给了二儿子。
姜既白慢吞吞的站起来,向前跨几步出了厅门,抬头,黑暗已经坠了下来,是抹蟹壳青。只有更加东方的地方有大拇指指甲盖大小的火红,后面一层蓝一层紫,再后面是大块大块的乌青,像一幅浓墨重彩的西洋油画。
他回头,见沈秋原默然立在身后,穿着雪白的真丝衬衫,纽扣一丝不苟的扣到最上面,斯斯文文的架副金丝边眼镜,两颗黑得透心凉的眼珠藏在镜片之下,无声地凝视着他。
姜既白道:“今天已经晚了,呆在这儿吧。”
沈秋原沉默片刻,道:“好。”
听了这话姜既白露出笑意:“不如先去我书房坐坐。”在他表示出充分陈恳之后,不待对方的回答,便脚步轻快的走了。可见是真的很高兴,他已许久没有像今日这般高兴过了。
姜既白兴高采烈地从柜子里掏出瓶洋酒,斟了小半杯,悠闲的品着。沈秋原瞅了他一会儿,奇怪道:“我记得你说世界上顶难喝的就是伏特加,如今怎么却转性了。”
姜既白突然阴测测地用眼钩子斜了他一眼,又迅速恢复愉快的笑容:“怎么,你想喝十八年的女儿红?”
沈秋原无奈叹了口气:“你疼爱妹妹,又何必把气撒在我身上。”说完,从兜里掏出绢布,取下眼镜,认真的擦拭,一副不想深谈的样子。
姜既白并不介意,起身绕到他身后,张开双臂环住他,下巴抵在肩上,轻轻地朝耳/朵/呵/气。
沈秋原身体一顿,偏头去看他,姜既白只是微笑,面色因酒透出一丝艳丽的红。
他只觉见了姜既白就头痛,收好绢布,戴上眼镜,抓住乱动的手,轻声道:“既白,你在做什么呢。”
姜既白收回了手臂,顺带勾了一下沈秋原的下巴,笑嘻嘻地道:“美人儿,当然是做你喽。”
沈秋原朽木不可雕也的摇了摇头,忽然抱/住姜既白的腰,一口气扔到沙发里,趁人反应不及的时候,扯/开长衫的盘扣,隔着里衣在/锁/骨处狠狠地/咬/了一口。
姜既白“嗷”的一声弓起身子,想跳起来却被男人冰冷的镇压了。
他顿时怒骂道:“你他娘属狗的吗?!”
沈秋原此刻这张面皮才牵出一缕笑,温柔地舔/了/舔/刚才咬的地方,把里衣/舔/个/湿透,姜既白只觉疼痛的地方又覆上粗暴的/瘙/痒,而他奇异的因快活而/打/颤。
沈秋原抬头,伸出手指绕着姜既白柔软乌黑的头发,眼睛对着眼睛,黑得仿佛汪洋大海的眼仁有什么蠢蠢欲动。
然而过了半响,他拭去了微笑,冰冷自制的从姜既白身上爬起来,还颇有绅士风度的伸出手搀扶坐在沙发上的人。
姜既白这么一变故,打开他的手,低头去扣扣子,冷哼一声:“沈大爷金贵,果然是瞧不上倒贴的贱货。”
“贱/货”两个字被拖了长调,吐字清晰,感情雄厚,末尾还调升了两个点的音量。
沈秋原木着张脸,道:“你不看看现在在什么地方,别胡闹。”
说完又摸了摸姜既白光滑的脸蛋,叹了口气,小心翼翼的带着某种虔诚低语:“你爱我么,既白。”
姜既白神色古怪的垂眼,看着纤细的手指在自己脸颊上流连:“你今天叹气的次数未免也太多了。”
沈秋原走到写字台旁,给自己倒了杯伏特加,喝法很是粗暴,一下子直冲喉咙,火辣的疼痛。
姜既白夺过酒瓶,眉尖因皱眉而下垂:“没事别糟蹋我的好酒。”稍稍使力一屁股坐上桌子,放软了语气,有些惆怅地问,“我在船上遇见你的时候几岁?十九还是二十?”
沈秋原答:“二十。”
那时他刚满二十岁,是个唇红齿白的美少年,在温柔乡里快活着,却被姜老爷打包送去英国读书。他又晕船,在船舱里吐得天昏地暗,等好不容易适应,离登船日只差两天,一场美妙的艳遇都发展不起来。
抱着试探的心情去甲板上,不错,有丰/乳/肥/臀的洋妞,穿着火红的热裤,指甲也涂成同样鲜艳的颜色,然身边伴着几个高大的俄国男人,略煞风景。
姜既白走近,他漂亮的面孔引起了注意,有一个女人把手从栏杆处抽回,对着他递出了手臂。
这是个皮肤白皙,颊上微有雀斑的女人,像麻雀一样灰褐色的眼睛闪出活泼,轻飘飘的抛了一个俏皮的媚眼。
可惜这位并没有如何合他的胃口,但姜既白还是微笑着抿了抿唇,弯下腰去行了个吻手礼,几乎是下意识的,在吻她手的时候半抬头,眼角一挑,显出一汪情深意重的水色。
这个外国女人格格笑了起来,用英语问了他的名字,夸奖几句,待他说完几个不三不四的荤笑话,半个身体已经靠在他身上,双手搂着他的胳臂,谈笑正欢。
对此姜既白是很得意的。怎么能不得意呢?就算他不要,也还是有女人上赶着贴过来。正当他春风得意,那蜜里调油的外国女人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在他吃惊的情况下站直了身体,理了理头发,神情严肃到可笑的地步,然后离开他走到一个东方人的身边,热情攀谈起来。
姜既白觉得脸上凭空被打了一巴掌的难堪,一时间瞠目结舌竟说不出话来。一个俄国佬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操着不熟练的英语告诉他:“她当你是弟弟,小伙子!”这奚落已经是赤裸裸的了。旁边的男女也哄堂大笑。
姜既白啐了一口,高高抬起下巴叼住只烟,将一只脚架在甲板的栏杆上,以万分骄傲的姿势点燃了烟。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总算看出这东方人是沈家的大少爷,不由得厌恶的撇了下嘴角。
姜既白虽然是次子,却是姜太太亲生,姜家的嫡长子。他倒霉的大哥和沈秋原,是姨太太的儿子,本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只是沈家造孽,正室无论如何养不出儿子,一连生了五个女儿,沈秋原才被当做继承人培养。可到底是野路子的东西,世家向来注重血统,那些平时嘻哈的狐朋狗友总要拿这做笑话开刷。
他心底自然也是瞧不起沈秋原的,且他不打算做掩饰,笔直地朝沈秋原走过去,笑着揽住沈秋原的肩道:“沈大少爷,沈太太让你来伦敦求学可不是闹着玩的,切勿因美色误人啊。”
沈秋原与沈太太早已势同水火,这番话给得难堪一时难以接话。沈秋原也是年轻,只有二十三,那雪白的面庞转成阴森森的青,张了张口,最终还是绷紧唇沉默。
他们置于轮船的正中,轮船又置于透蓝透蓝的海洋正中,这海像个果冻似的,摇摇坠坠的同天空连起来,搭出个六角的方盒,在上面挖个小洞,迟落的太阳扑通扑通,年轻人的心越发显得新鲜活亮。
然而现在他们已经不再年轻了。
或许外表风姿一如当年,甚至更加挺拔,可心却随着落日,满腔的热血一点点凝结,成了厚重的痂壳。
所以沈秋原眼中有怀念之意,但并无当年的半分朝气,仍是冷静自制的,微微疑惑地问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件事了。”
“不知道,也许是当时比较快活吧。”
听罢不由得苦笑:“可我一点都不快活,你这样的……你这样厉害的性格,我真是消受不起。”
姜既白从桌上轻快的跳下,拍小孩头那样拍了下他的屁股,嘴角噙着笑:“好哇!胆子肥了不少,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染坊,赶明儿我就出去,多得是消受我的人。”
沈秋原被他浓糖似撒娇的话逗笑,从抽屉里熟门熟路的翻出些干货零嘴,拣块桂花糖糕塞进那刀子嘴,堵住他的喋喋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