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青梅》卟叱

61、 除夕将近（二）

　　施叶失魂地垂着眼眸，呆呆地看着地面，不敢抬头去看任何一个人的目光，只觉满心的愤怒、羞愧，还有深深的无地自容。
　　可是她却无处宣泄，因为她不能持着剑冲到皇上面前、剁了她为常焱等人报仇，也不能灭了刑部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员给常焱陪葬，因为将常焱送上断头台的人并不是他们，而是她，是她因为一时的不忍让常焱背了这莫须有的罪名却无处申诉，直到上了断头台都未能有机会当面痛骂她这个罪魁祸首。
　　从今以后，日起日落，花开花谢，她要如何才能睡得安生？活得安生？

　　媖亲王看着施叶的模样，蹙眉轻叹了口气，幽幽地牵起她的手、向殿里走去。
　　“你在外面守着。”走进室内后，媖亲王看着自己的贴身护卫，淡淡吩咐道。
　　殿外的小白、戚南等一众下人立刻停住了脚步，冲着媖亲王的背影恭敬地行了一礼，而跟在施叶身后的五竹听了这话后，身形顿了一下，但只是一瞬的耽搁，他便越过了那护卫、径自踏进了静悦殿。
　　媖亲王的余光淡淡地扫过五竹，没有说什么，门外的护卫见状，也没有阻拦，悄然将殿门掩上。

　　媖亲王松了手，缓缓开了口：“你脑袋里那些幼稚任性的想法，如今还要坚持吗？在王府里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眼下在皇宫里，你知道一个言行不慎会死多少人吗？”

　　施叶无法反驳，她知道母亲这一次说的没错。
　　只因她心里一直觉得皇上慈祥和善，绝不是商纣那样妄杀百姓为乐的暴君，所以她才想要藉由自己的身份与职权去拯救他人，希望这个世界也能够少一些战争伤亡，多一些和平共处。
　　只是，此刻肩上担着十余条无辜的冤魂，她终是不得不承认：伴君如伴虎。帝王心思的转换之快，远非她所能预料与揣测得到的……

　　媖亲王见施叶默不作声，又一副自责愧疚得想死的模样，不禁摇了摇头：“皇上似乎没有疑心到你，所以你也无需太过担心此事，该如何便如何，一切照旧就好。”
　　“……”施叶低着头，仍然不敢直视母亲的双眼，喃喃问道，“常焱他们的家人……”
　　媖亲王听了这话，语气不禁又变得冷冷冰冰：“收拾起你那些无用的怜悯与同情，此刻他们能够活命已是皇恩浩荡，难道你还想亲自上门请罪？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听了这话，施叶狠狠地咬着嘴唇，生生地将眼泪逼了回去：“这与身份无关，是我欠他们的。”
　　“死了十几个禁军你都还没有学到半点教训？如果媖亲王府上上下下几百口的项上人头对于施大郡公来说没有半点意义的话，从今往后你大可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施叶错愕羞愧地抬起头、看了一眼母亲的双眸，那对她再熟悉不过的眸子里如今已没有了平日里的柔媚与淡然，取而代之的是她不曾见过的冰冷与愤怒，仿佛要将她活活烧死再弃尸于无底寒潭一般满是恨意——那不像是一位母亲恨铁不成钢的严厉，而是像一个人在面对着仇人时毫不掩饰的仇恨与前三个杀意……这样的目光让施叶无法承受，她慌张地眨了眨眼睛，移开了视线：“……是，我明白了。”

　　接着，房间便陷入了一片诡异的静谧之中。施叶耷拉着脑袋看着地面，丝毫不敢再去对视母亲的眼睛，只能乖乖地等着母亲的训斥。

　　良久，媖亲王终于开了口，语气已恢复如往常般的冷淡：“也不知你像了谁，从小便对下人们的事情上心。”
　　“……”施叶不知母亲想要说些什么，不敢胡乱接话，只好安静地听着。
　　“可是，你心里在意的人越多，你的弱点便越多。”
　　施叶微微一怔，不禁望向母亲。
　　媖亲王睨着施叶，继续说道：“你是不忍也好，无知的善良也罢，从今天起，最好统统地给我丢弃掉，免得将来成为别人随手拿来对付你的软肋。”媖亲王微微倾身靠近了施叶，冷冷地一字一句地续道：“包括我、包括你爹，在必要的时候，你同样要做到毫不留情地丢弃。”

　　施叶不可置信地瞪着自己的母亲，心中的惊骇下意识地化成一声问询由口中蹦了出来：“啊？”
　　媖亲王知道女儿听清了自己说的话，所以未作回答，只是将话题又扯回了常焱的身上：“送药的主谋是谁，皇上并不知情。”
　　听见“主谋”二字，施叶的心突然像是被刺了一下，痛得她有些难以喘息，只能无声地张了张嘴，而媖亲王像是没有察觉一般，继续说道：“常焱也算有些义气，把事情都揽了下来，并没有把你供出来，所以在皇上或是其他人面前，你最好掩饰好你的情绪。”
　　施叶木然地呆愣了片刻，随即便无声地惨笑起来，那笑容里激荡着说不清楚的表情，有震惊、有难过、有感激、也有愧疚，而双颊滑落的泪水则瞬间将那份笑容变得莫名凄苦。
　　她开始后悔自己对于李青的照顾，开始后悔自己没有做到一个安国人应尽的本分，甚至开始后悔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所做的一切事情……

　　施叶深深地陷入对自己的全盘否定之中，待她回过神时，才发现媖亲王早已离去。施叶像是丢了三魂七魄一般，踉踉跄跄地爬上自己的暖床，蒙头躺下。

　　厚被之中的氧气还未被全数吸尽，施叶便觉得一股凉气猛地窜了进来，同时，被子被人大力地掀了起来！

　　施叶愤怒地睁开眼，看着立在床前的黑色身影，刚欲发火却被五竹抢了先：“起来。”
　　施叶坐起身，伸手去抢被子，并嘶吼道：“我要睡觉！”
　　五竹手中攥着被子的另一角，丝毫不退让：“杀死他们的人不是你。”、
　　施叶用力拉扯的双手立刻松了开来，声音也霎时弱了下来：“不是我、又是谁？”眼角凭空便生出了一颗泪，顺着脸颊便滑了下去。
　　“我以为我拥有着超越这个时代的思想与信息，就可以拯救所有的人、掌控所有的事情，可实际上我根本做不到……”施叶一边落泪一边自嘲道，“我明明可以安分地度过这一世，可是却把所有的事情都搞砸，最后只好替自己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掩饰自己可笑的虚荣心。我怎么可能拯救所有的人？我怎么可能成为什么救世主？”
　　“你可以，不过，那要在你成为大宗师，或是坐上那位置之后。”五竹淡淡地说着，丝毫未觉自己说了大逆不道的事情。
　　施叶此刻却已如惊弓之鸟，连忙伸出手指、堵在唇上：“嘘——这种话你也敢说？不要命了！”
　　五竹“看”着施叶撇撇嘴，完全没有理会她的警告，继续说道：“是不是还要继续把时间浪费在愧疚里，你自己决定。”
　　施叶听后，顿时静默了下来，两人各执被子的一角谁也没有开口。过了一会儿，施叶抿着唇微微一笑，豁然道：“嗯，我知道了。”说完，便从床上一跃而起，急冲冲地推开殿门，只见戚南、小白一脸担心地守在外面。
　　“小姐……？”小白满眼忧心地唤了一声。
　　施叶摆了摆手，示意两人进殿。

　　“戚南，常焱他们的家人……”说到这件事，施叶心中又是窜起一阵难抑的愧疚与自责，她努力地咽了咽不断涌上来的哽咽与难过，才继续说道，“你之前有打听到什么吗？”
　　戚南摇了摇头：“属下当时只听说他们被砍了头，家中在官者都被除了职，其他的属下没有细问就赶着回来通知小姐了。一会儿我再去打听一下。”
　　施叶连忙打断：“不要！这件事到此为止。我有别的事情需要你们帮忙，一件需要极其保密的事情。”
　　施叶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与认真，一向喜欢叽叽喳喳的小白见了自家小姐的这副模样，也立刻变得乖巧安静，极为认真地听着施叶一字一句的吩咐着。
　　渐渐地，戚南的脸上浮现出极为震惊的神情，而小白则不同，她的脸颊红彤彤的，洋溢着一种充满期待的喜悦与自豪，双目灼灼，仿若被委任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使命一般。

　　吩咐完毕，施叶才松弛了下脸上紧绷的肌肉，对戚南说道：“一会儿你帮我把苏琮和乌易叫过来。”
　　戚南抱拳行礼，与小白一起退了出去。

　　“想做的事情太多，可是可以信任的自己人却太少，”施叶叹了口气，“真是头疼。”
　　五竹“看”了施叶一眼，淡淡应道：“你刚才说的那些事，深究起来，每一件都可以被安上图谋不轨的罪名。”
　　施叶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凉透的茶，一边说道：“我只是想赚些零花钱而已，怎么能说是图谋不轨呢？”
　　“你将越多的人聚拢在你身边，你的责任便越大，你要想清楚。”
　　施叶心中一惊，偏头看向五竹，半晌才说道：“……你提醒的对。如果我们可以像普通百姓一样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那也不错，可是现在却不知怎地好像被推到了风尖浪口上，如果不变得更强，总觉得下一秒钟就会人头落地……”施叶摸了摸自己的颈子，“可是我还不能死，我们都不能死。”
　　五竹没有接话，却只是兀自摇了摇头，像是预料到了什么不好的未来一般。
　　“你觉得我这样做不对？”原本重拾信心、想要大刀阔斧干上一场的施叶，见五竹那样回应她，像是被灌了一盆冰水般，全身凉了个透。
　　五竹却道：“银子的事我无法给你任何好的建议，但是……韧禅的武艺，我倒是有些想法，想与你讨论一下。”
　　施叶眸光一亮：“哦？怎么说？”
　　五竹刚欲开口，忽听殿外有人叩门：“小姐，苏琮、乌易求见。”
　　施叶看了五竹，无奈地尴尬一笑，将苏琮、乌易两人迎了进来，然后小心谨慎地将自己的计划又重新解释与吩咐了一番，苏琮、乌易两人也是先惊后喜，转而眉头深锁。
　　苏琮道：“小姐这计划甚好，唯一的问题就是我们人手太少，所以这几日属下先去找些可靠的人，剩下的事情也就好办多了。”
　　“嗯，找的人务必口风紧，人最好也机灵些。”
　　苏琮呵呵一笑：“小姐放心。”
　　施叶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明日就是除夕了，这事倒也不急在这一刻。等过了初一，你们再去办也不迟。还有我娘那边……”施叶看着苏琮，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这件事她并不太想让媖亲王知晓，她害怕母亲会用各种理由“说服”她停止这看起来异常大胆又可笑的计划。而施叶虽然信任苏琮，相信在一致对外这种事情上，苏琮绝不会出卖她和媖亲王府，但眼下这事，只能算是内部的小矛盾，她有点拿不准苏琮是不是会站在她这边、对她母亲也守紧口风。
　　苏琮心领神会，淡淡一笑：“小姐其实大可放宽心，这件事属下觉得亲王只会给小姐助力、而不是阻力。”
　　施叶尴尬地呵呵笑了两声：“是么……”
　　苏琮的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继续说道：“就像常兄弟他们的事情，亲王虽然嘴上严厉着，可其实已经暗中把他们的家里人都打点好了。”
　　施叶一惊：“真的？”
　　苏琮点点头，续道：“所以属下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不过小姐要是……”
　　施叶连忙摆手：“你说的对，我不该瞒着母亲大人，一会儿我会亲自跟她说的。”
　　苏琮极为赞许地点了点头：“那没什么事，属下们就先告退了。”
　　“嗯，你们先下去吧。”

　　送走苏琮、乌易两人后，天色已晚，宫女太监们早已将静悦殿装扮完毕，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过年的喜庆红火样，施叶的心却感到一种莫名的感伤。
　　十三年前的每一年除夕，她都与家人团聚在一起，一边看着春晚，一边包着饺子，快乐幸福地在零点钟声响起的时候，大喊“爸爸、妈妈！过年好！
　　而重生在这个世界后，年仅三岁半的她就被丢到了寒冷的昆仑山上，那里只有满眼的白色与安静，从无过年一说。
　　而婴孩时期的那三年，除夕之夜对她来说，只是父亲与她两个人的寻常夜晚而已……
　　而明天，又会是怎样的一个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