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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对面相识不相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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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随领路的丫鬟上了主家阁楼。不同于晨清的淡然自若,李宣有些大惊小怪,又在心中暗暗评价这个不好那个没品位。其实整座阁楼临水而建,大气十足,里面摆设又不落凡俗,看不出半点风尘气息.不说其他,单单楼下等候时墙壁挂着的书法---居然是当朝大学士的真迹.
李宣平素并非如此挑剔轻浮,只不过大家将孟然此人讲的太过传奇,令人心生好奇,偏偏方才又自认为碰到了软钉子,没被好生招待----到底他公子脾气,向来被人前呼后拥尊敬惯的.于是下意识里想要贬低。
本来嘛,一个女人,尤其还是青楼女子,能有多大本领承受夸赞。————男人的自尊心作祟。尽管他死都不承认。
丫鬟撩开门帘,李宣带头进入,第一眼看到了桌子旁边站着的孟然.
失望之余,松了口气. 因为她不会成为小妹的威胁。
长相不丑,算的上清秀可人,带着一股懒洋洋的劲头,怎么说呢,像是,像是一只猫。对!就是猫。
她的神情像极了外国使节送给皇后的那只波斯猫,但又不完全相像。眼神中明显防备和不太明显的戒心。不像那只好吃懒做的猫——眼中净是瞧不起人的高傲。
可除此之外,就再也找不出词来形容她了。除去眼中的神采,她平凡的就像大街上任意一个女人。绝对激不起看第二眼的火花。
至于她的后面似乎还有一个人,但因为有纱帐挡着也看不清楚。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天仙。客套打过招呼,李宣无趣的落座,手里摆弄盖碗.倒是官窑出品.错眼打量屋中摆设.
三屏风式罗汉塌摆在正中央,靠墙放一黄花梨三屉橱柜,柜上摆着玉雕仕女像,栩栩如生,含笑望来;旁边又一素面壶门座高圈银风炉,炉中点的熏香.自己现下坐着的是紫檀木雕荷花靠背圈椅,上面铺了丝绸制铺垫 ,手边摆了鸡翅木鼎形方桌,桌上放一只犀角雕双螭耳仿古螭虎纹执壶,玛瑙松露笔筒用来插花,墙上挂着白玉螳螂首蝉纹葫芦, 孟然手里把玩一只沉香木雕鸳鸯暖手.再往里面看去,一扇紫檀点翠嵌牙人物插屏隔开内间,看不清内间摆设.
丫鬟送上的茶盏是官窑出品的白釉夏山过雨瓷盏.上的是上饶白眉,他挑眉,道:”我不吃上饶白眉.”
孟然眼都不抬,兀自把玩鸳鸯暖手,吩咐:”换六安瓜片.”
有意思.他探究的看坐着的女子.其他青楼楚馆为显示不入俗流,供给达官贵人的大都是龙井茶,就怕人说她们寒酸不懂讲究.不以龙井为傲者还是头一次见------无论是上饶白眉或者刚上来的六安瓜片,都属茶中上品,倒也难为她们哪里买来.
晨清任凭两人在茶上较劲,只深深地看着眼前坐着的人儿。身着时下流行的胡服,发髻高高挽起,只用金步摇固定,耳际垂翡翠耳坠,整个人清爽利落,面容也只淡施脂粉,并无他想象中媚俗艳丽.这,不由让人放心-------看来然妹,并未自甘堕落.
她坐着,一直坐着。带着客套的笑,些许防备。
是心中释然了吧?她不认得他,看了这半天也不识得。那就是认真的,郑重的,忘记他了。他应该轻松,应该放心,纠缠了这样久,终于放下。可心中,淡淡翻上的,为何有丝惆怅,有点失望呢?
在期待什么?她应该一见到他就面色大变破口大骂吗?不,然妹不会。纵然记起一切也不会这样做。她一向都温顺有礼。小家碧玉,深到骨子里的教育。若非如此,也不会要他放心不下。
孟然虽然低头做无意状,实际上余光早把两人看个遍.很明显,自己没见过这两个人——像这种散发着贵族气息锦衣玉食绫罗绸缎养出来的富家公子,她是没有机会结识的。
当然,来万紫千红阁的寻欢客除外。可这两个人,一看就知道是第一次见。如果见过他们,自己肯定会记得。
等着,奉上茶。不急不缓的咽了几口,孟然这才开金口:“两位公子是生客吧?可用我介绍几位姑娘?”
见过她,想来就没胃口了。还是找她们来才留得住。这样想着。
不等晨清说话,李宣开口道:“是我这位陈兄弟,要来寻亲。”以为晨清是见到亲人太激动所以说不出话来。自作主张的替他开口。
孟然眉角一挑:“寻亲?” 寻到妓院来?会是十人中的哪个?看这人穿着虽不算贵气,但难得的白色在他身上穿出味道来。白色?心中一惊,有些担心的看向后面。
豆豆最讨厌人穿白衣,怎么今天不吱声了?
随着她的目光看去。淡绿色纱账后面站了一个人。黑衣女子。若隐若现。心中突然一震,晨清疑惑的看看孟然再看看纱帐后面的女子,又暗笑自己多心。孟然,世上只有一个。
尽管眼前这一个与他的记忆相差甚大,但这种平静淡然得气质肯定不假。开口道:“本来是。不过见到孟然姑娘——在下找错了。”
“找错了?”李宣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似乎听到了天书。费尽心思,跋山涉水,就这样淡淡一句找错了?没有懊恼没有遗憾,就一句找错了?
他先泄了气。算了,早知道他不是凡人的,不能拿平常人的逻辑来想他。既然人家都不在乎,自己又担心个什么劲?
孟然也有些不解。这位公子,以为自己是他的亲人?笑了笑:
“想来是同名同姓吧?公子不如说说亲人的长相特征,小女子虽不才,倒也算得上消息灵通,说不定会有公子亲人的下落。”开妓院唯一的好处!
晨清看着她的笑。有点熟悉,有点陌生。以前然妹,无论容貌如何改变,笑容总是熟悉的。带点温柔,带点狡拮。而眼前的她。笑容中有的——是狡猾。那种历尽人生波折之后的狡猾。
也许吧,毕竟,一些都不同了。她有变化,也是应该——
“我的朋友,叫然。今年二十一岁。如无意外,应该在青楼当中。” 不知道为何,明明她就在眼前,仍是说了出来。那个叫然的女子——生生世世叫然的小女孩儿——
孟然笑容中有了兴味:“难怪公子会找错。条件是一模一样呢。”只可惜不会是自己。
又问:“公子姓氏可是清晨的晨清?”
恍然一怔:“你,怎会知晓?” 一直,没有人知道的。只有那个小小的女孩儿——
苏州城寒山寺前。小女孩儿站在台阶下方,仰着头看高高的他:“哥哥叫什么?”
“晨清。是清晨的晨喔,可不是百家姓中的陈。” 那个时候的晨清,还很小吧。自以为是的高高在上。
“那哥哥为什么叫清晨的晨清?”小女孩圆圆的脸上有着崇拜。
“因为师傅捡到我的时候是在清晨的水边啊。他说一抱起我来就觉得我应该叫晨清。”手里塞进的小手,凉凉的。
“哥哥的名字很干净,好听。不像然然,丑丑。”
“然然的名字才不丑呢。很好听的。”
“那以后然然都叫然然好不好?哥哥也都叫晨清,这样然然不会找不到哥哥,哥哥也不会找不到然然了——”
“好啊,然然叫然然,哥哥叫晨清——” 身影消失的地方,是水后的树林。然后约定。
然然是然然——晨清,叫晨清。于他,名字不过一个称谓。只因用惯了,就一直用下来。
而在她。却是生生世世借以寻找的印记,固执到顶,生生世世要叫然,要等待他的归来。
他不过片刻出神,那厢孟然与李宣两人已经聊开,由茶艺起头,眼下过度到美食,美景…..
一半是怀念,一半,是自责。莫名的怎会想到这些?责任了了,心事了了,应该快些离开,不要再妄自插入她的人生,打破来之不易的宁静.
快点离开她的视线离开她的生活。这是她求了好久的平静。也许不够幸福,于她,却是难得的平安——平静安详。
可是,看她的笑。看她与李宣笑的开心。然妹总是这样,开始淡淡疏离略显羞涩,一旦熟悉,她会是健谈的,带点活泼,带点羞涩——
看她的样子。似乎对李宣很有好感。
很好.李宣不会娶她作正室,却也不会委屈她。他是个好人,会对女人好的好人。几乎可以想见,两人日后会不够幸福但恩爱的过一生。只要他离开。
“那就这么说定了!”李宣突然高兴的拍着晨清的肩膀。
晨清回神:“恩?”
李宣高兴的看着他:“我知道你心系亲人的下落,但今晚你可一定要留下!就当作赔罪吧——认识这么久也不告诉我你原来叫晨清不是陈清的罪!” 又自作主张了一回。天之骄子的特权。
留下?做什么?不是只有李宣留下就够了吗?正要拒绝,孟然欣喜的叫着: “豆豆出来吧。”
黑衣女子自帐后走了出来。低着头。有些畏缩,似是怕人。
晨清先是心绪微动,仔细打量,又放弃心中所想。她,不会是然妹。他的然妹,纵使害羞,也不会畏缩。
孟然介绍着:“她是豆豆,做的菜是天下少有的美味。今晚我们的馋虫可就要靠她来喂了。” 尊重的问一句:“没问题吧?不会狠心拒绝吧?” 话语中不自觉的带了撒娇意味.
豆豆点头。你的要求,我从不会拒绝。这话,放在心里。迅速抬头瞥了一下晨清。刚好见到他和煦的笑容——暖暖的。
羞红了脸,低头走出去准备食材.这位公子,笑的好和善呢。
孟然敏感,看向晨清。
豆豆一向对人不假言辞。不是害羞,不是怕生。而是生来的一份淡漠。当初自己也是用了好长时间才被她接受。怎么,这位晨清公子—— 突然恍然大悟。
是情窦初开吗?眼前这位晨清公子长相英俊气质潇洒,虽有点不容易接近,却也算得上是男人中的上品。纵是见惯男人的豆豆也动了情愫呢。
看一眼英挺的李宣。
她们姐妹俩人,算不算是,春心大动?虽然晚了点—— 只是——
又皱起眉头。她们身上背负的仇恨,还有现在的身份——希望事情能快些解决,这样就可以同他们解释清楚了。游荡这么多年,辛苦这么多年,是不是代表,终于可以有自己的幸福了? 脸上,漾着幸福的笑——自己的幸福。
看在李宣眼中是心动。当初没想到一个烟花女子会有这般见识,只可惜是烟花女子,自己又身负重任——
晨清,是淡淡的,扯动心扉。这个笑,名为幸福的笑。曾经,是为他绽放的——
外面突然一个闪雷,震的屋内三人俱是一惊。其他两人都只是嘲笑,笑自己胆子小,连惊雷也会被吓倒。晨清,却像猛然醒悟。
是老天给他的警告吗?好不容易走出泥淖,要心甘情愿回去吗?再一次陷孟然于痛苦之中,自己于不仁不义之间?再欠她一世情债?这次,要用多久来偿还?
不,不可以。晨清啊晨清,不要忘记,你是仙人,是无情无欲的仙人。不能沾染凡人情丝。来看过她,知道了她过得很好,就去历劫吧! 最后一次的劫数。过了这次,再也不必下凡。
心中主意已定,准备再过几日就不告而别。只是,命,准了吗?
夜幕降临,有小丫头来请饭。聊得正兴的孟然看看屋内,问:“豆豆有没有说在哪里用饭?”
“豆姐姐说屋子太小,饭厅又太闷,不如把饭摆到水边去吃。” 孟然点头,转身对两人笑着:“说起吃来我可就没豆豆讲究了。不过很久没见过她这般有兴致了,今天也算托您二位的福。”
说着带头走下阁楼。
石亭里已摆好了饭菜。点燃四盏精致灯笼挂在角上。
静静的夜里,香气扑鼻的精致花园,别有韵味的水边石亭。在李宣看来是美不胜收。晨清无所谓。他可以不用吃饭,对食物,也没什么特殊的嗜好。可吃,可不吃。
桌上摆了四样菜。芙蓉鸡片,菊花鱼,蟹粉菜心,还有一道冬瓜虾仁汤。
李宣一看就知道了做菜人的水准。不说这菜的味道如何,但看摆法装饰,就能看出厨师是下了一番心思。三人坐下。他不动筷,反尊重的:“豆豆姑娘呢?”
一个做得出这般菜色的女子,定然是有着水晶心肝的人。
孟然一愣,似是没想到他会问起豆豆,当下吩咐道:“去问问豆豆,我请她吃饭,她来不来?”
一边解释道:“豆豆生性不爱见人。” 孟然似乎与豆豆关系很好,不像主仆倒像姐妹。她好像,从来没有与人关系这般亲近过,就算父母,也不曾。
话中流露出的,是不自觉的尊重,关心,与亲切。
她,与以前,完全不同了—— 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然妹——执著痴缠的然妹——
依旧黑衣的豆豆走过来,安静坐下。
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自始至终,豆豆与晨清,都没有开口。
晨清的目光不自觉地放在孟然身上,却没有发现,豆豆,一直用温柔的眼神在看他。
是夜。
万紫千红阁陷入了沉寂。与别家青楼不同,一入夜,万紫千红阁不许喧哗。因为,豆豆,讨厌夜里有声音。阁楼的栏杆处,静静站着黑色人影。
晨清。晨清。不出声,默默在心头咀嚼着这个名字。好熟悉,熟悉到似乎是心的一部分,似乎是心中唤过千遍的名字。孟然问她,明明没见过这个人,为什么知道他叫晨清?
是啊,为什么呢?正常人都会认为是陈清吧。为什么自己已开始就笃定,会是晨清呢?
清晨的晨清,干净的,优雅的。哪像她的名字,丑陋的,如同她的心。
她是个孤儿,孟然也是。记忆之中很是孤单,孤单到心中空落落的。好像这份寂寥已经持续了几千年。直到师傅收养她。
那年,她才八岁。八岁的孩子,懂什么叫做寂寥呢?可莫名的,她就是知道。直到她的心空着,一直空着,后来有了师傅,有了孟然,还是空着。好像,在等什么人来,等什么人来认领吧。
像她这样的女子,有谁,会来认领?笑贫不笑娼的世道,自古皆然。贫穷的女子永远拥有不了爱情,像她这样,怕更是不能吧?可是啊——
今天见到了晨清。一个有着奇怪名字的男子。一个她等了一辈子的男子——
一辈子?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明明是不相识的,不相识
但为什么,心头狂喜着——他来找她了,终究是来了——
这种感觉,代表着什么?是说,他们有缘吗?很深很深的缘分?是不是,终于能拥有他,拥有一份真实的人生?
命啊,若真有命运,多希望。无思无想,无情无欲。不要背负着深仇大恨,不要隐姓埋名,她也可以平平安安做人的——
女子命贱,那也没关系,她做个命贱的女子就好——只要是知足的
有人走到她的身侧。淡淡的,有丝激动的,“豆豆,我决定了。明天启程去报仇。” 也只有,相处多年的她才能听出声音里的激动。
奇怪的,没有太大感慨。也是淡淡的,声音嘶哑:“你爱上他了。” 不是询问,不是质疑,是肯定。爱情的到来往往只在一瞬间,可能眉目相撞的刹那间,心灵碰撞,激出爱火.
孟然脸红,没有料到她会这样直接,但她向来爽快,尤其面对至亲姐妹有什么不能说,大气道:“是。我爱上他了。” 所以事情要快些解决,才可以回头找他,才可以配得上他。
沙哑低暗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不怕受伤?不怕失败?我们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
两个世界。一个是天,一个是地。
孟然反驳着:“只要他们死了,只要他们死了——报了仇,我们再也不是花娘。”
因为沙哑而诡异的笑声:“一朝青楼人,终身青楼鬼。”
孟然惊疑:“豆豆你——”从哪里得来这种想法?如此偏激,不再像是那个冷淡但善良的豆豆。
哑哑的笑声:“奇怪吗?我也奇怪呢——”突然之间,这些想法,全都冒了出来。不用任何的构思,不用土壤不用阳光。像是,一直在心里,然后突然之间,有了时机,凭空而出。
看着月光下有些诡异的脸,突然觉得这个看了十几年的朋友可怕起来,孟然踉跄着倒退几步:“你今天,你今天太累了。我先回房,你也好好休息。” 见鬼般跑回房里。
“呵——又是这样吗——害怕,疏远,离开——最后,只剩我一个人——”
雨丝飘落在脸上,豆豆似乎清醒过来。疑惑着,也怕着。 ——我在说什么?又在做什么?
向来最怕黑暗最怕独处的她,怎会独自留在这里?毫不犹豫的快步走回房间。关门。
今天太累了。太累了。所以才会胡说八道,所以胡思乱想。就着一盏摇曳的烛光,像往日一样的,慢慢,睡去。
梦中,不再是无边无际的寂寥,不再有永无尽头的孤独,今夜,有了一个人的笑脸,温柔的,带点距离,却是最美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