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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20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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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是阴沉的,没有碧空没有浮云,风吹得有气无力。墙下的杂草处于衰败中,外层叶片蔫黄。
换装的日子近了,萧条的季节也要到了。
每到这个时候我都感觉身上时不时的发凉,不是因为衣服单薄,是从心里出来的凉。
有时莫明的颤抖,指尖不受控制的麻木,师父说是体质虚弱的缘故,找小廷调药他总是随便应付的态度。
然而我并不觉得是多么糟糕的事。
我的冬衣是最厚实的,火炉里的炭随时充足,灌下的药汤味道恶劣但立时起效。
怪不得小五他们一面挤在我身边烤火一面抱怨师父偏心。
回想起前段时间思考的问题,我究竟是为什么会进入贺茂府修习阴阳道的呢?
我究竟在什么地方什么场合遇见了师父?
我的父亲是抱着怎样的心态看着儿子成为别人家的徒弟?
关于那时的记忆是模糊的,在梦里一次也没有出现。
好像一觉醒来,我就已经是贺茂府的成员,中间是没有过程的。
只有这遗失的片段,会让我偶尔心悸。
“这不是晴明先生吗?”
我在走神,没有察觉有人在打招呼,直到被人扯住袖子。
“想什么呢?路上很危险,万一被车撞了——”
“谢谢大人提醒。”
我没有攀谈的心情,匆匆行礼继续往前走。
须臾,袖子再次被拉住。
“晴明,你不舒服吗?脸色很差。”
“呃——”我看着阻止我行动的人,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啊,是博雅大人,对不起。”
“不用道歉,不过,你没什么事吧?”
摇摇头,我把滑下去一半的竹篓向上耸了耸:“可能是很久没做体力活动,有些不适应。”
他仔细注视我一阵,眯着一只眼道:“那可稀奇了,你们还缺乏‘体力活动’。”
“体力活动”几个字他咬得很重。
“不是要换季了吗,忙着编算新季行事呢。”
他悠长的“哦”一声,饶有兴致的盯着我的脸。
我确定出门前自己的脸很干净,路上没有东蹭西靠,没有可能覆盖了任何具有可观赏性的东西在上面。
大庭广众之下,我又不能随便打断贵公子的“雅兴”。
出于不能单方面损失的念头,我便也端详着那张微褐的脸。
眉毛是粗条的,眼睛是略凹的,鼻子突出,嘴唇很硬,整个轮廓给人有高有低的感觉。
“有划痕。”
“唔?”
我腾出手在自己左颊上比画:“这里,有细长的划痕。”
他下意识的摸了摸:“哪里来的……”
脸皮长在你头上我怎么知道。
“是不是被笏板擦了一下?”
“嗯嗯,有可能。”
我在心里翻白眼。
笏板边缘是圆滑的,除非你想不开使劲把脸往上蹭——那也蹭不出见血的伤口。
中将大人,你不想说没人逼你,不要别人随便给个台阶就顺着下。
“博雅大人这是要去哪儿?”
“贺茂大人府上。”
灵光一闪,莫非——
“某人托我请贺茂大人去一趟。”
果然。
那人找的说客是他。
“既然大人有事,小生就不打扰了。”我躬身准备目送。
“那晚,还没有谢谢你。”他低声说。
又提起让我懊恼的事。
“不用,绵薄之力何足挂齿。”
“你不会是在后悔吧?”
——自认为面无表情,他从什么地方看出来?
“哪里,拯救生命乃是神灵的旨意,如果要感谢,请至神舍奉纳。”
我态度恭敬,语气是标准的谦逊。
他却轻轻笑出来。
“一旦用敬语就说明你的心情很不好——我道歉,说吧,要怎么补偿?”
鲜有外人看穿,我垂着眼掩饰愕然。
“或者,你说要多少赔偿金?”
赔偿金!
我腾的激动起来。
既然是他主动提到的,就不能算是我的无理索取。
暗暗快速的计算一番。
“二十两,外带药丸十粒。”
“钱是没问题,但是药丸——”
我皱眉看着他。
“你也知道那种药原料难得,所以被控制的很严,连我也不能一次拿到十粒。”
“那么……一半好了。”另一半以后再给。
“我尽量。”
得到承诺,对往事的感伤情绪一扫而空。
尽管天气仍是阴沉,但呼吸明快了许多,左耳后的疼也减轻了。
光荣一如既往的爬到我背上“骑马”,得意的宣扬他眼中的乐趣。
我把小地瓜,不,猫又的近况和他交流。
“最近可能吃了,山药、芋头,给什么吃什么。”
“吃,芋头……”小脑袋摇来晃去,肥嫩嫩的手扯着我可怜的衣领,“啊,啊,小地瓜吃爸爸!”
我赶紧撑住地板才没有倾倒下去。
“不是那只猫猫芋头,是吃的芋头。”
“芋头,芋头,小地瓜吃芋头,猫猫芋头。”
我放弃与他的沟通。
抚养小孩太困难了。
我同情而敬佩的望着御簾那边的里子夫人。
“这些柚子是特意选的,味道很甜美。”
“辛苦你了,让杂仆送来就可以了。”
“师兄怕他们偷嘴,不放心。再说,我也好久没问候夫人了。”
“劳你惦记。”里子夫人叹息着,“可能是气候原因,我近来懒懒的,提不起精神。”
“有找药师吗?”
“看不出什么病状,都说只需要静养,唉。”
“不如出去散散心,宇治或者嵯峨,兴许红叶遍山的盛景,能聊以派遣烦闷。”
“冶游么……我倒是想到长谷寺参拜。”
“佛门净地,清涤凡心。我回去告诉师兄做个安排吧。”
“麻烦晴明了。”
里子夫人的精神状态让我回程时一路挂心,没有提防着从身后跑过的几个少年,于是被重重得撞倒在地上,肇事者们头也不回的继续追逐着消失在拐角。
一群没教养的混小子。
我狼狈的爬起来,额头、手掌都很疼。
出血了。
头是被石头磕的,手是被沙砾磨的。
勉强稳住摇晃的身体,倚在旁边斑驳的泥墙上。
感觉着液体从额角顺着脸颊缓缓流下来,还带着自己身体里的温度,闭上眼用袖子把它擦掉,血腥的味道却止不住。
真倒霉。
心里啐一口。
今天因为走神已经失常两次。
平时只顾着给别人卜算凶吉,忘记出门前测算自己的忌讳,说不定是“不利出行”的。
天不待吾。
都是保宪的错。
虽然这种时候追究责任不合时宜,但我总得想办法转移注意力。
无人相助的情况下,首先我需要尽快恢复正常行动能力。
如果式神真的存在就好了。
不切实际的假设虚幻的方便快捷的求助方式,反倒加重了沮丧感。
咳咳,放弃负面情绪,深呼吸。
三条院那事,我还不知道前因后果呢。
博雅会请了谁去?
左眉沿发际到耳后窜起熟悉的疼。
不是剧烈的疼痛,但维持无法忽略的程度。
从表面泛起,渐渐渗透。
后来就成了脑髓深处一股股跳涌出的波流。
虚开眼皮,眼前的景物模糊。
颓然的坐在墙根,撕下一片衣襟捂住额头伤口,另只手揉着耳后那块痛处。
现在,我只能寄希望于路过的好心人或者贺茂府发现我失踪。
到底哪一方会先出现?
天色仿佛忽然之间就暗淡下来,明明从里子夫人府出来的时候才刚下午而已。
异像……
莫非天神也摔跤了……
睡一觉是否有助于头痛的缓解……
不会被当作流民拖出城吧……
博雅要是在府里用了晚饭再走,说不定能遇上……
保詹要是还在向某人献殷勤,说不定能遇上……
小五小六要是出来散步,说不定能遇上……
师父要是去探望沙罗,说不定能遇上……
要是天雷勾地火了,说不定能遇上……
说不定能遇上……
嗓子很干,谁来给我一些水——
我要的是水,不是这种苦味的东西。
为什么全身都像剧烈运动过后一样的酸?
眼皮仿佛用浆糊粘着,使了好大劲才撑开。
诶?母亲呢,在哪里?
又涩又弱的声音,是从我嘴里出来的?
“晴明,你醒了?”
鹅蛋脸大眼睛的女人,是谁?
“不记得我了?没关系,刚醒来都这样。来,吃点粥。”
她端过来白花花的东西。
“现在你只能吃一半,等明天小廷看过就能吃个饱了。”
模样平庸的粥进到嘴里,滑糯中还是带着略苦的味道。
“觉得苦?因为你太久没有进食,光灌了药,难免的。”
被她喂下半碗粥,头脑里渐渐明白起来。
“美浓。”
“哟,回神了?很好,我去告诉少爷,你好好躺着别动。”
美浓理好我身上盖着的外褂,起身走出房间。
头顶的格子窗仍是开着,湿润的风从外面吹进来,带着淡淡抚子花的气味。
握起拳头,放开。
扭动手腕,移动手臂。
紧张全身肌肉,放松。
摇摇头,转转脖子。
看来除了额头的疼,没有增加更多伤口。
应该算是运气还不错,嗯,我的运气向来很不错。
当我检视完自己的状况满意地下了结论准备顺势就势偷上几天懒,沉重的脚步声从廊上稳稳传过来。
御簾掀开,先走进的是保宪。
“感觉怎么样?”
“还好。”
他表情平静地看着我,好一会儿才又开口:“睡了一晚上,想来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说些“你昏睡的时候我很担心”之类的话很难么?
我有点不满的注视他。
“晴明师兄,你昨晚上吓死人了,脸色白得跟雪一样,牙齿咬得死紧,我和小六费老大劲才撬开把药灌进去。”
“灌了你也不咽,小廷气得直跳脚。”
“我对神灵保证,以后我一定自己吃青菜,晴明师兄你不要再晕倒了。”
几个师弟蜂拥而入叽叽喳喳,我的耳朵嗡嗡作响。
“你们都安静点,这么吵,让不让病人休息?!”
美浓一个个瞪过去,立刻噤若寒蝉。
其实我并不觉得吵闹,蜷在街边墙角的时候,我多希望旁边响起熟悉的声音。
“谁带我回来的?”
“原田。昨天黄昏的时候下起雨,师父问你去哪儿了。”
“大家才发现你一直没回来,到里子夫人那里问说你早走了。”
“我们几个和府里的随从才满城的找。”
“终于被原田发现你躺在泥墙边儿上。”
“浑身湿了,脸上又是血。”
“把他吓得,背上你一路跑一路喊。”
“我赶紧去叫了小廷过来。”
“他拿着奇奇怪怪的药膏就抹在你头上。”
“还骂你粗心大意不知自重。”
小五猛得捂住小七嘴:“不要把这个也说出来啊!”
小七扳开他的手:“本来就是嘛,大家都听见了,为什么不能说出来?!”
“你们都出去,暂时不要进来。”
一直静坐旁边眉间皱纹越来越深的保宪终于发话。
师弟们愣了愣,憋住已经涌到嘴边的字句,不舍的看我一眼,乖乖走出去。
房里霎时间安静下来,又能听见外面雨落的声音。
“休息吧,下午父亲回来我会告诉他你醒了。”
说着,保宪站起身。
“等等。”我叫住他。
他回头望着我。
“前天晚上那些事,后来怎么样了?昨天我看见是博雅大人过来。”
“别惦记和你不相干的事。多睡觉才好得快。”
“可是,现在我并不想睡。有事哽在心里,不舒服,身体复原速度就会很慢,很慢。”
句末,我故意说得悠长。
保宪思忖了会儿,道:“我去了,把柚子划开,蜘蛛跑出来,趁那人慌神,我告诉他可能是怨灵未得安息,然后遵循蜘蛛的‘指引’,把他带到鸭川一座桥上,指给他看被桥墩拦住的腐烂了一半的女尸,让他把尸体掩埋再做几场安灵法式大概就可以了。”
“委托人是女人的家属么?”
他一时没有回答。
我也知道普通人家是请不动宫廷阴阳寮办事的。
那么,能请得动的,位高权重。
“死去的女人,曾经和那个男人有过露水姻缘。”
原来是上位者的吩咐。
被世界上最重责任束缚着的男人,许不了一个承诺,能做的,只是为她讨得身后安息。
也算是有情有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