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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一章 千万亿劫 何时可辍? ...

  •   因那日在御膳房冲撞了小阜将军,林浅被罚在穿廊地上跪了近两个时辰,又掌嘴掴得两边脸颊高高肿了起来。

      那始作俑者则全然忘记了她这个人,精心做好了糕点,像捧着易碎的宝贝一般自顾自离开了御膳房。林浅只看到面前衣角一闪,色鲜白,无杂彩,甚是清雅,心底却颇有些愤愤,这白衣原穿在出尘脱俗之人身上方显贵洁,殊不知这程浮口中的神明一样人物秉性却是这般孤傲尖刻,全不是个可亲可敬的人。

      御膳房总管上了岁数,心性平和,本不是个苛待下人的,方才责罚林浅只是因阜今与杨奉君身份特殊,怕事情闹大传到锦华皇后耳中,便愈发不好开销了。如今既然好生送走了阜今和杨奉君两位得罪不起的贵主,这事儿就算了了,他心下既松了口气,待回转身来,又见林浅这般可怜相,饶是天大的怒气也消了,只嘱她日后晚间在御膳房值夜,免得白日里当值又冲撞了谁,便摆手让早就偷偷等在一旁的程浮扶林浅回了锦河苑。

      值夜是个辛苦活,却难得见人,恰好合了林浅的心意,是以最初的羞愤淡后,她竟隐隐有些欣喜。

      程浮拿帕子用凉水浸湿敷在她面上的时候,见她唇角微扬,不由嗔道,“竟不知道疼么?只是一味傻笑。可知我今日都要被你吓死了,你好好在值房待着,怎么就冲撞了小阜将军?你也别伤心,我听沈嬷嬷说,小阜将军原不是这般性子,怕是因为眼疾,心底不快意,这才……”到底是忍不住,为自己心目中那神灵一般的人物出言开脱,见林浅没答话,程浮的声音越来越低,至最后只叹了口气,“你这傻丫头,竟是对自己这般狠着,但凡手下留点力气,也不至打成这样?”

      “我须也吃五谷杂粮,不是那九天的神佛,总要去出个恭更个衣不是?怎料到竟会撞到他?不过姐姐至此刻竟仍不忘给那将军说情,可见是个薄情的,却也是个重情的,倒叫我不知该不该气了……”此刻房中只有林浅与程浮两人,她也便没什么顾忌,脸上虽仍痛,话却说得爽利。

      “你呀,像来是个伶牙俐齿的,我也说不过你,也不同你说了。”程浮也不与林浅争辩,将手里的帕子交到林浅手中,又取了两块帕子浸湿,轻轻挽起林浅的裤腿,见膝盖也肿胀起来,青青紫紫地令人心疼,忙将帕子敷上,见林浅咧了咧嘴,道,“咱们这些做下人的,最怕便是跪礼,偏你今日还跪了这么久,肿得这般厉害,怕是三五日好不了。”

      林浅双手隔着帕子捂着脸,低头去看自己的膝盖,也只能长长叹了口气,膝盖倒好说,只是面上这五指掌痕有些太过明显,不引人注目才怪。

      隔日,她白日在锦河苑歇着,知道晚间睡不好可一时也调不过来,只是睁着眼睛躺了一天,到了戌时初程浮她们快下值了,林浅才起身到御膳房去。说是值夜其实是要把晚膳时分各宫所用的杯杯盏盏洗刷干净,就是两三个人干十几个人的活计,按规矩值夜的人轮着在耳房候着,时刻听各宫的传召。

      往日在御膳房值夜的是三个小太监和另外两个宫女,夜间传召向来是极少的,日子久了,这值夜的人也便倦怠了,虽说仍旧每日夜间有一人守在头前的耳房里,却也一样在榻上睡去,只留深别睡沉了便是。

      林浅初来,这日按理应当是她在耳房,六人将“春牡阁”“夏阁”“秋意阁”等各个膳房都收拾利落后,其他人回了值房,林浅便提了灯笼去了前面的耳房。

      这耳房与值房都是同样的摆设,可因在御膳房最外面,林浅总觉得心里毛毛的,尽管累得腰酸背痛,却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暗夜里也不知过了多少辰光,仍清醒着的她突然隐隐听见外面有轻微的脚步声,掀开幔子一看,有一抹黑影映在窗上,影影幢幢的,甚是吓人。她更是吓得直冒冷汗,慌忙起身不小心磕到了膝盖,痛得连连抽气,也顾不上揉一揉,借着有些惨淡的月光,顺手拿了一把凳子轻手轻脚立到门后。

      门外那黑影这时已经移到耳房门口,林浅盯着黑影,攥紧了手中的凳子,却听来人轻轻叩了三声门,唤道,“孟姑娘,孟姑娘,可睡沉了?”

      林浅听出这是今日与她一同值夜的三个太监中的一个,松了口气,暗笑自己过于小心,将手中扬起的凳子放到一旁,清了清嗓子,隔着门道,“我还醒着。严公公,这么晚了你可有事?”

      门外的人轻笑了一声,道,“孟姑娘客气了,唤奴才一声严冬就是了。请孟姑娘回值房歇着吧,这里有奴才就好。”

      “这怎么好劳烦公公?”虽然林浅有些害怕,可她平日里与这严冬也没有说过话,当下犹豫了一下开言婉拒道。

      听严冬在门外轻道,“孟姑娘客气什么?奴才和邱福是同乡,姑娘既然是蓼姑姑的姐妹,奴才能为姑娘效劳正求之不得呢。在此间睡眠不沉,姑娘也累了,还是回值房休息吧。”

      听了“邱福”两个字,林浅总算一颗心落到实处,忙开了门,闪身出来,对立在门口笑容可掬的严冬行了个礼,欣喜道,“那便辛苦严公公了。”倒唬得严冬侧了侧身子,不敢受她的礼,闪身躲开去,口中忙道,“姑娘说哪里话,不辛苦,不辛苦……”

      这样过了近一月,但凡林浅值夜的时候,严冬便来替她值夜,除了终日受些劳累之外,倒也省心许多。最令她担心的人,那个骄纵跋扈的盛乡侯小女儿杨奉君也未再在御膳房露过面,听说是前线吃紧,饯行宴后,她便跟了盛乡侯一同回章城了,这样一来,林浅的日子便愈发舒心起来。

      眼看着已经是春尽了,这日刚刚值完夜回来的林浅正坐在锦河苑自己寝房中帮瑝之默写课本,原来在硕郡王府的时候杂七杂八的事情不少,只给他默写了《诗经》和《论语》,眼下夜间虽然辛劳,白日却一整日都清闲,又安静无人相扰,她剩余的时间都用来给瑝之默写课本,一个月的工夫,她能想起的唐诗已经默写完了,厚厚的一大本,如今在写的是《宋词》。

      因蓼心嘱了她不能在宫中露了行藏,瑝之如今又住在锦华宫中,她也不敢在宫中轻举妄动独自去寻瑝之。前几日,她曾托邱福帮忙见了蓼心一面,问她能否托静妃娘娘送点东西给瑝之,蓼心思量了许久对她道,只怕是不妥当,如今林浅在宫中的事静妃娘娘连十二皇子都还瞒着呢。

      林浅也便默默回转了来,等静下心来细思,也觉出自己鲁莽。因十二皇子薛玚之与十一薛行之年纪相仿,倒是经常和他们兄弟几个厮混在一起,可他母亲静妃娘娘却素来与芜妃不睦,盖因她儿子不如瑝之受宠的缘故,若此时巴巴地送了东西到锦华宫,反而令皇后生疑。再者,瑝之如今的状况,怕这些课本倒不是要紧的,怎样能让他能和普通人一样生活才好。

      也只好慢慢地设法吧,终究还是要能见到他的面才好。

      正奋笔疾书,林浅听见院中晋嬷嬷扯着她那洪亮的嗓门大喊,“孟林浅,孟林浅,在哪个屋子住着?”

      “来了。”晋嬷嬷是个火爆性子,脾气上来的时候对锦河苑的宫女动手也是有的,林浅不敢耽搁,忙放下笔,随意拢了拢头发便跑了出来。

      晋嬷嬷正在她房门口站着,见林浅出来,冲她招了招手,林浅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晋嬷嬷身边,行了个礼,“晋嬷嬷,你找我?”

      晋嬷嬷黑着脸不见一点笑意,当先进了门,她房间里站着一位素白宫装的小宫女,与蓼心的衣服样式一样,林浅进了门,即给那宫女施了个礼,“见过这位姑姑。”

      那小宫女年岁尚小,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对林浅上下打量,心里头隐隐有些惊奇,这宫里各处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就算只有一身宫装,却仍旧在妆容佩饰上下心思,就算锦河苑是下等宫女居住的地方,费心打扮自己的也不少见,她面前这女子却是脂粉未施,素面朝天,竟也没有灰头土脸的感觉,就这么平静无澜地使了个礼,周身气度却也不逊宫里那些有头脸的姑姑,只不知道她是得罪了什么人,却落得一日不如一日。

      打量够了这才道,“你自明日开始不用去御膳房上值了,内务司已经改了名录,往后你便在尚衣司当值,我是五坊成衣局的掌局宫女,唤作佩儿,往后你便跟着我就好。走吧,我带你去五坊看看。”

      尚衣司乃是襄朝宫廷中专门购置缝制衣物靴帽的地方,除了一坊负责章帝的龙袍,其余各坊便负责各个宫里主子的衣饰,坊下又有各局,按职命名,成衣局每年按季为主子和一等女官缝制新衣,浣衣局负责洗涮旧衣物,缫丝局专门准备礼服冕服等衣物上所用的上等蚕丝,采办局则是为各宫采买帽饰与衣饰的地方。

      佩儿一路走一路给林浅介绍着各局的职司,又告诉她,她们成衣局每年一月做春装,五月做夏装,九月做秋装,十一月做冬装,往往一季也就忙上一个月,平日倒是不忙的,眼下正是闲的时候,不过再过数日入了五月便该绘画样子裁减布料了。

      在林浅记忆中,这尚衣司是在庆阳门外,出了锦河苑当向南去,过了御花园出庆阳门。可佩儿却领着林浅一路向北,越走越是冷清,绕过一大片绿莹莹的湖泊后,两人才停住脚,原来这五坊并未在尚衣司的大院里,却在紧靠着玉钩湖的一排小宫苑内,湖对岸便是卢妃居住的“履门宫”与芜婕妤居住的“赤云阁”,可谓隔水相望。

      到了五坊,佩儿先领着林浅见过了五坊的司坊宫女,又草草看了看“浣衣局”“缫丝局”“采办局”等,除了浣衣局外,其他院子都是冷清得很,最后才到了尽头的一处小院子,门口的老旧牌子上写着“成衣局”三个字,院中有三五个宫女坐着闲聊,见佩儿进来也不起身,只笑着跟她打了个招呼,佩儿皱皱眉头,斥道,“今日好歹有人新过来,好歹给我个面子。”那些宫女仍不动,只嘻嘻哈哈道,“过了第一日还不是照旧,咱们这里何时立起过规矩,佩儿姐,你何须如此麻烦?”

      佩儿鼓着脸佯作怒容却仍没人理会她,这时门外跑过来一个同样素衣宫装的宫女附在佩儿耳畔说了几句话,佩儿便点点头,轻咬着牙对那几人笑谑道,“越发惯得不想话了,看我回来怎么教训你们几个?”,领着林浅出了五坊的大门,沿着湖边小径穿过一个小花园,在一间掩映在葱葱绿树之间的阁子前停了步,轻轻叩了叩门,门应声而开,一位素色宫装流云髻女子开了门,见了佩儿脸上漾起笑意,轻声道,“劳烦佩儿了。”

      佩儿也笑道,“宣华姐姐跟我客套什么?成衣局我已带她去过了,宣华姐姐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她,若她做不好只管责罚。”说完转身走了。

      那位叫做宣华的宫女见林浅正要给她行礼,上前一步迈出门槛,挽了她的手,笑道,“这可万万使不得了。”

      一句话倒叫林浅摸不着头脑。

      宣华但笑不语,引了林浅向院内行去。脚下是一条铺满白色碎石的窄径,只容一人过,宣华便放了林浅的手,当先引路,林浅带着满腹的疑惑紧随其后,只觉越往里走檀香之气便越浓烈。

      穿过回廊,宣华伸手推开穿廊尽头两扇木格雕花的门,眼前陡然暗了下来,房内装饰着暗红的布幔,用数根蜡烛照明,正对木门的供桌上摆放着神龛和龙牌,供桌两侧悬着两束檀香静静的燃着,原来这外观与其他宫室无异的地方内里竟摆设成了一个佛堂。

      此刻,在供桌前的蒲团上,端正地跪着一位华衣少女,长发如瀑垂在脑后,周身却没有多余的佩饰,在冉冉檀香萦绕中低声喃喃着面前摆放的经书,显得典雅至极。

      宣华行至拿少女身旁,微微福身,禀道,“启禀公主,她到了。”

      那少女的诵经声停了下来,小佛堂内顿时安静了,这回,林浅则没有急着上前行礼,一声公主,一座佛堂,她很容易便猜到眼前这人的身份,只是笑嘻嘻地在一旁立着。

      那少女回过头来,对林浅淡淡一笑,道,“我可算是见到嫂子了。”

      林浅也笑着唤出她的名字,“颜之公主,你是怎么知道我如今在御膳房的?”这么问,倒不是疑心作祟,而是单纯的奇怪。

      宫中的这几个公主,闲话家常时,薛逾之还是跟她提过的。

      二公主薛荻之为夏妃所出,早年许配给邵阳公之子为妻,未及完婚那世子便一病不起撒手而去,如今荻之公主与夏妃居住在锦洛宫中,据说性子颇为偏激;四公主薛芙之生母颜嫔五年前去世,追封为颜妃,如今养在岚贵妃名下,因幼时摔伤了腿,至今不能独力行走;八公主薛岫之是英王的胞妹,也与薛芙之一同住在岚贵妃的锦贤宫中;最小的便是这薛颜之,偏偏也是最命苦的一个,自幼没人疼爱,孤零零长大,与薛逾之兄弟几人感情最好,只是在宫中居住的时间还没有在冷清的太庙长远,

      “这佛堂安静,素日无人往来,嫂嫂不必怕隔墙有耳,唤我颜之便好。原本嫂嫂这事儿是知情之人愈少愈是妥帖,我也一字不知。盛乡侯家的小尊主欺侮嫂嫂那事出了之后,卢妃娘娘心疼得落泪,知道素日三哥疼我,有些事她不便出面,我倒方便些,这才告诉了我。若我早些知道,嫂嫂也不必受那番闲气了。”颜之微扬唇角笑盈盈地走过来,恰如自画中走出来的人一般。

      “母妃?蓼心不是静妃娘娘宫中的人么?”林浅疑道,旋即释然道,“我真是愚钝,定然是静妃娘娘告诉母妃的,她知道母妃终归不会将这事透露出去。”

      “嫂嫂这话却错了。蓼心是锦秋宫出来的不假,命她做此事的却是卢妃娘娘。静妃向来胆小谨慎,又怎会自找麻烦?她平日只守着锦秋宫,眼里心里只有十二弟,哪里管过锦秋宫之外的事情?想来蓼心不过是怕你信不过她才扯了谎,毕竟她虽帮卢妃娘娘做事,也还需顾及静妃娘娘的脸面”,颜之解释道。

      听颜之这么一说,林浅只觉得眼前迷雾尽散,她一向觉得这般大胆行事不像静妃娘娘的性子,若说护她的人是卢妃,做母亲的心疼儿子儿媳,一切便顺理成章了,只想不到卢妃身在凉宫,却还有这般衷心待她之人,偏偏又是静妃调教出来的。可见,这后宫之中果然是盘根错节,处处谋略,日后她更应加倍小心才是。

      两人一同出了佛堂,院里有个小小的莲花池,不过六尺见方,寥寥立着几支荷,此时荷叶还是嫩嫩的卷着边儿未绽,更不见荷花骨朵的影子。莲花池旁有一圆桌,四盏石凳,宣华已经帮两人斟好了茶,相对的两盏石凳上铺上了软纱坐垫,免得凉着。

      林浅坐下之前手指揉了揉那纱,甚是绵软,赞道,“颜之妹妹好福气,宣华真是细心。我身边的那两个素来我还觉得伶俐,看来竟是我见识的少了。”

      “嫂嫂尽说笑话,你身边又哪里容得下粗笨人,不过这些年,宣华倒是的确将我照顾得甚好。且不说我,我动了点心思,将你调到尚衣局嫂嫂可习惯?尚衣局虽说清苦些,终究比御膳房清静,五坊又和别的坊不同,不在大司之中,宫人少了许多,也便少了不少争端,也免得你受恁般闲气。”颜之一笑落座,宣华便躬身退下,留下两人静静说话。

      林浅摇头叹道,“清苦我却不怕,只要能安稳度日便好。母妃自己境况这般艰难,还能这般护我,我心下很是感激,只不明白,我在宫中风险颇大,一旦被人抓住把柄,岂不连母妃一同连累了。这却是我这做儿媳的不孝之处了。不知那太庙究竟是个什么凶险去处?你不也常日在太庙的,你这金枝玉叶既去得,怎么我就去不得?我又不是吃不了苦的。”

      颜之静静坐在一旁,听林浅说完,却不答话,抬手将茶盅端起,示意林浅喝茶。

      林浅只喝了一口便苦得皱起了眉头,“怎么这么苦?”细细回味,唇齿间却又泛出一股醇香。她见对面的颜之仍旧面色未改不紧不慢地啜饮着,暗疑她竟觉不出这茶水的苦涩么,“颜之妹妹,你素日便饮这么苦的茶么?”

      “这茶唤作皋卢。茶清香有味苦,而后甘凉,可延年益寿。只是嫂嫂那盅里却不只是皋卢,我怕嫂嫂喝不惯,特意命宣华放了些云雾茶去去苦涩。”颜之面不改色不紧不慢地啜饮着自己的那盅,竟似觉不出苦一般,细细对林浅解说道。

      饶她如此说,林浅望着自己杯中的茶盅却仍心有余悸,方才的苦味似乎还在舌尖萦绕,令她不敢再饮。她方才的话,颜之竟这般回答她,可见早就想到自己会这般质疑。她也不过是十七岁的人,竟是这般能洞烛幽明,心思之细腻委实令人佩服。

      颜之见她了然,这才放下茶盅正色道,“嫂嫂,容颜之说句大不敬的话,入了皇家的门,便需吃千般的苦。这话乃是年前殁了的谢老太妃早些年告诉我的。那是我头回去太庙,才五岁,我是公主,又是奉了父皇旨意,饶是如此,去太庙为母亲奉祀还需受那些嬷嬷千般刁难。有一天,我躲在佛幔后偷偷的哭,惊动了在房中诵经的谢老太妃,她寻到佛幔后,牵了我的手领我出来,好言好语哄了我不哭,又请我喝茶,便是喝的这皋卢。我亦是不愿喝这般苦的茶,老太妃哄我说,生在皇家,既享了常人不能享的福,便须吃常人不能吃的千般的苦,若饮不下咽不下,就走不到头。日子久了,这苦便觉得淡了,到如今,竟不觉得。”

      她说得一派云淡风轻,林浅却早就红了眼眶。

      颜之回头冲林浅笑笑,又道,“卢妃娘娘之所以千方百计也要让你留在宫中,便是因为那太庙中受不住熬煎殁去的后妃贵主难以数计,这些年来,我是亲见的,若非觉得那里阴森可怖,我又怎会靠这些经书自欺欺人?三哥这许多年来受了不少的苦,好容易盼到嫂嫂进门,若是他不在京中的辰光,嫂嫂出了什么岔头,却让他往后的日子有什么指望?又让卢妃娘娘有什么指望?”

      林浅被颜之说得赧然,虽心下暖暖,却强辩道,“自来男子丧妻均可续弦,我若没了,他记挂三五年,还不是一样?”

      “嫂嫂还不知道三哥么?若认定了,便是一辈子了。纵是父皇再为他指婚,他心中终究也不过念着你一人罢了。”颜之展颜笑道,眼光清澈纯良,自是打心眼里为两人高兴。

      两人坐着闲话,不觉天色已晚,颜之起身送林浅到穿廊尽头,将宣华递来的一个小小玉壶春瓷交到林浅手中,“前些日子的伤都好了吧?我知道的晚了,这药你留着,日后有个磕磕碰碰的用得着。若我不在佛堂,你便给我留个记号,我自会找机会寻你。想来不几日你也便能跟卢妃娘娘见到了。”

      林浅当时不知颜之这话应在何处,见她笑得讳莫如深,知道自己定然问不出来所以。薛逾之曾告诉过她,这位宫中上下所传的“佛心公主”虽则面上看去温善和气,可那和气中却透着疏离,只有她能全心信着的人,她方能全心相对。

      虽只与她相处了一个时辰,林浅却也能明白觉出,今日初次相见,颜之对她是三分客气,三分点拨,剩余的才是真心。许是浸染了太多太庙的空旷气息,就连这样的亲近,都极有分寸。

      不过无论颜之是怎样性子的一个人,林浅只需知道,她绝对不会生出伤害自己的心思也便安心将那药瓶袖在衣中,冲颜之轻轻摆了摆手便离去了。

      朱红门扇旁,颜之看着林浅远去的背影对身旁的宣华叹道,“依她这般性子,在这宫中,又如何能安然无事?少不得你我多费些心思。”

      宣华点点头,“公主不必忧心。佛家不是说么,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我们只尽了心,王妃也需自有造化,强求不得。”

      颜之将朱门轻轻掩上,叹道,“若是别人,我自可拂袖不管。可她却是三哥心上之人,我若任她浮沉,哪里对得住三哥这些年对我的关怀?”

      宣华也不知该如何劝解颜之,只能当先进了佛堂,取了三炷香点燃,颜之接过,心中默默告祝几句,将香擎至神龛前立住,这才跪下身子,闭目轻轻念起了《莲华经》。

      菩萨常乐,安隐说法,于清净地,而施床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第三十一章 千万亿劫 何时可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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