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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此情绵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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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日比一日苍老衰颓的更甚,没有任何人与事可以安慰他,似乎每一处角落都会令他触景伤情,可是他又不由自主的在这些地方徘徊。我原以为我恨他,可是在这些时刻,我同他一样肝肠寸断。
凌波池中的芙蓉又盛放了,可是再没有一对恩爱夫妻携着手观赏,再没有宫妃们惊喜的笑声,再没有一个男子朗朗的笑:“可及朕的解语花?”
此情此景,只有伤情。
他徘徊在凌波池畔,似乎还能嗅到昔日瑞龙脑的香味,他的眼中只余凄怆,我听他在池畔低低吟道: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
须臾舞罢寂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
在那一刻,我心痛如绞。
难道真只是人生一梦,我也只是在人间做了一梦?
※ ※ ※
传说宫中来了可以通灵的术士,名唤杨通幽,自蜀而来,能有李少君之术。
宫女们说起李少君,原来差不多一千年前,也曾有一位痴情的皇帝,将满腔情愫思念托与术士李少君,求他能让自己再让心爱的妃子李夫人再见一面。
据说,虽然天上人间,他们还是再见了那一面。
于是他又满怀了希望。
他还是日日在池边徘徊,可是眼神中却隐隐透出光彩,原来离别之后,再见一面也这样值得珍贵,也这样值得寄托希望,这样可以安慰人心。
这个杨通幽真的可以通灵么?
再见一面么?为什么还要再见?难道他不怕看到是那个女子怀恨有怨的目光?难道不是已经注定改变的结局了么?
我恍惚而糊涂,不明白什么是真情,为什么既有狠心的舍弃又有不能忘切的怀念?哪样是真,哪样是假?
※ ※ ※
敖吉偶尔还是会来凌波池,我沉默,他也沉默。
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知道是歉疚好?还是继续怀恨好?
我始终记得那个雨夜他的眼神,竟然有那样多复杂的心事,难道他也并非我一直以为的那样?为什么?他当时没有舍弃我?赐我一死,也许于我是更大的慈悲。
“为什么?”他终于还是先开口,从前这样做的人一直是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平静而冷淡的回答,只有我能听出那话中的苦涩。
他看着我,目光中充满了困惑,“我从不知道,从来不知道你的心,你想要些什么?你从来不肯明明白白的说出来,你终于嫁给了我,可是我为什么觉得我握在心中的只是一具躯壳?敖泠,你把你的心藏在了那里?”
“我的心?”我强忍住眼眶中酸涨的感觉,这是为了什么?“神不需要它。”
他依然看着我,目光没有转移,“那个凡间女子死了,你这样的悲伤,这真叫我不解,你究竟要我怎么样?”
眼眶中那种酸涨的感觉越发的强烈了,但是我的声音依然平静,“我有什么权利要求你?你是夫,你是高高在上的龙神,我只是你妻妾中微不足道的一个,除了还是你的表妹,我还有什么特殊的身份,太子,我有什么样的权利要求?”
“为什么你竟这样想?”他的声音似乎震惊而伤感,这又是为了什么?“难道我待你不好么?”
“是,你是待我好!”我终于按捺不住的大声叫了出来,“可是你待你的每一个妻妾都这样的好,过去的,现在的,还包括将来的,我只是其中一个,我在这里恭候殿下的大驾,我在这里目睹凡人的恩爱,我在这里哀怜我的神的命运,我还有这样漫长的生命,想到还要这样的继续,我宁肯我只有凡人的性命,那么痛苦与等待都不会这样的漫长,都不会!我看着杨妃去爱却欢喜,她的生命是这样短暂,我以为她的快乐会是永远的了,可是也不是!不要了,殿下,我不去在乎好不好了,我宁肯我永远都不曾有过心,永远可以做麻木的等待……”
他突然紧紧的抱住我,打断了我滔滔不绝的,他抱着我,轻轻抚摸我的后背,他没有说话,发出的只是单调而安慰的声音,我突然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他曾经这样安慰过我,怀抱过我,那时海中的贝壳割破了我的手,这一次,却是他割破了我的心。
我把头埋在他的怀中,如果这一刻会是永远,我真的宁愿放弃漫长的生命,只要这一刻!
※ ※ ※
杨通幽确实是个有道的术士,游神驭气出天界、地府无所不能,可是四处求之,竟都不见那个女子。
那个绝艳的女子,天上人间,四处茫茫尽皆不见,难道在她死后,魂魄都要飞散无形么?所谓香消玉殒,是不是就是彻底的消散?
他眼眸中的光芒一天天淡去,一天天失神,为什么他要这样,难道当初竟不是他先背弃么?
我决心找到杨妃,我要当面向她询问,他们之间的,究竟是不是真情?
※ ※ ※
敖吉告诉我:东极绝大海处,跨蓬壶山,中间有最高山,上极多精妙楼阁,那是神仙的又一界,在那山上西厢处有一洞户,东向,阖其门,额上署着:玉妃太真院。据说里面住的是一个绰约万端的仙子。
玉是她的名字,太真曾是她的道号,这里似乎应该会是她芳魂归处,可是敖吉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但我只得接受敖吉的襄助,我来到那处院落,周围山色空灵,云蒸霞绕,雾气升腾,山下碧海,万顷无边。
我抬头看着那玉妃太真院,心中无限惶惑,迟疑了半晌,方抽簪扣扉,出来应门的却是两个双鬟童女,我讷讷将来意说了,她们便进去回禀。
我站在山间,心中竟然难以描述滋味,悲喜急迫,抑或什么都不是!
又过得片刻,走出来的却是一个碧衣侍女,再诘我所从何来,我想起上皇对杨通幽的嘱托,便自称是天子使者,约略的又说了来意。
那个碧衣侍女看着我,迟疑着道:“玉妃方寝,请少待之!”
我应了,那碧衣侍女却不回房,只看着我,幽幽道:“龙女,你可知仙界中人,凡心一动,便难免又要堕入尘世,你与她相交一场,如何忍心?”
我怔住,原来这个碧衣侍女什么都知道,可是我想起那个哀伤欲绝的眼神,我始终要问问她,我要她亲口告诉我,我才死心,咬牙道:“我还是盼望可以见她一面!”
她面无表情的看着我,良久忽然轻轻一叹,说道:“玉妃想必醒来,我引你进去罢!”
隔了这许多的日子,我终于又见到她熟悉的容貌,原来大唐的宫装早已经换掉,她现在的装束又有另外一番不同,冠金莲、着紫绡,佩红玉,左右有侍女七八人,俱是绝色,可是在她面前,却俱失去了颜色。
我们俩人对视着,竟然许久说不出话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轻轻一笑,说道:“许久不见了,难为你会找到这里来!”
“我是感人之伤,故有此行!”我看着她,不知为何却笑不出来。
她的面色似乎变了一变,这一场变故似乎让她变得沉稳而冷淡了,就连声音都低沉了许多,“是大唐的天子么?他可安好?”
“他已经不再是大唐的天子,他现在是太上皇,他日日夜夜思念着你!”我温言道,这是实情。
“日日夜夜?”她努力平静的脸上还是现出了激动之色,可是她终于抑止住了,“敖泠,请代我转告,我并不怪他,我知道他的难处,他……他大可不必耿耿于怀,请他保重龙体,善视珍重。”
“只是这样么?”我望着她,“你不怪他?”
“我自然不会怪他。”她低下头,似乎觉察到了我话中的深意。
“是他将你赐死的,你不怪他么?他在危急时刻弃你舍你,只为着顾全自己,你不怪么?你还相信他的真情么?”这是我压抑了太久的疑问,我顾不得她的迟疑,便尽数问了出来。
她看着我,沉默着,但神色间却有一种奇怪的悯然,她从那个碧衣侍女手中取过一只金盒,缓缓摩挲一会,才缓缓打开,里面所置是一只金钗,低低说道:“这只金钗是我们定情的信物!”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同我说起这个,不禁怔怔望着她,她看着金钗,轻声道:“他喜欢上我的时候,我还是寿王妃,他的儿媳,他心里很为难,他是父亲,他是皇帝,他能什么都不顾么?可是他知道我也一般喜欢他,所以他取舍了第一次,虽然我们都知道,不知有多少人,甚至是后世的人,都会一起嘲笑我们,尤其是他,他是大唐的皇帝,他梦寐以求的后世声名将不复存,他再不能象他所敬仰的太宗皇帝一样做一个千古一帝,可是他还是要不顾一切,他送我这支金钗,说情比金坚。”她悠悠住口,目光遥望着窗外,似乎回到了很多年前。
不知过了多久,她移开了目光,轻轻道:“我终于做了他的妃子,最受宠的妃子,可是我还是不是他的一切,他是一个男人,是大唐的皇帝,他愿意为我去做一切事,可是他不能为我放弃一切,他跟我们不同,我们可以把心爱的人当做一切,可是他却不能,他还要他的国,他的民,他也不能撇下那些,敖泠,你说我能责怪他不够专一么?我能责怪他待我没有真情么?我能够责怪的只是,他为什么是大唐的皇帝?我们为什么会遇上这场战难?”
我无言以对,她突然用力将金钗折成两半,将一半依然放入盒中递给我,低声道:“你把这个给他,他自然明白!”
我没有接过金盒金钗,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还想要些什么,但我心中一直有个荒唐的念头,如果她真这样想,为什么不再见他一面,任由他这样悲苦难过?“你还要再见他么?”
她看着我,几乎是哀求的目光。
“他一定希望可以再见你一面,”我避开她的目光,“他遍寻方士,寻找你的魂魄,他的日子已经不多了,玉奴!”我唤她小名。
她呆呆看着我良久,突然间沧然泪下,低声问我:“为什么会是如此?”她怔了许久,茫然退立,若有所思,半晌才幽幽道:“天宝十载时,我侍辇避暑骊山宫,那时是秋七月七夕,是天上牛郎织女相见之夕,宫中宫女纷纷乞巧,我们站在楼上观星,都因仰天感于牛郎织女的情事,便密相誓心:只愿生生世世为夫妇。那时言毕,两人尽皆执手呜咽,生生世世为夫妇!呀!”她踉跄而退,掩面悲泣。
生生世世为夫妇,这应该是凡人最大的奢望了罢?我依旧无言。
她仰起头,看着我,低低悲道:“由此一念,又不得居于此地,彼将复堕下届,敖泠,是的,我要见他,我要守着那段盟誓,请你同他说,生生世世永为夫妇,我们必结后缘。或为天,或为人,决再相见,好合如旧!”她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竟是毫无动摇。
周围侍女尽皆动容,我握她手,她凄然嘱我:“请你嘱他,幸唯自爱,无自苦耳,天上人间,与他总会相见!”
我颔首,却感觉到眼眶的温热,原来神也有泪水,六百年的光阴,我于此刻终于知道这份柔情与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