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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丧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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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有一百多年没有踏进过东海的龙宫,守卫宫禁的虾兵将我挡在宫禁外,大太子有那样多的妃妾,谁会似我这般孤身孑然?
龙宫里隐隐传出乐声,珠琦翠绕着,敖吉一定在坐拥美女,欣赏水族的歌舞罢?
里面的繁华是不属于我的,就象他一样,哪怕一角鳞片也不属于我,我只是凌波池的龙女,大太子的外室,连宫门都不得入的。
我向他苦苦哀求,费尽心思只盼他能伸出援手,可是他是东海的龙太子,高高在上的神灵,如何会有怜悯之心,别人生也好,死也好,他自然是不会放在心上的……而我也只不过是他数不尽的妃妾中的一名,凭什么会天真的以为他这些日子的温柔,就会待我特殊一些?我怎么竟然还这样天真,早说过了不可凭侍的,凭什么竟敢认为能将他打动?他是施予者,我不过能笑脸承欢,怎么竟敢有非份的要求?
我只是他的表妹,所以他让我丰衣足食,我的愿望、我的求恳,那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他视我为何物?
在那一刻,我的心中突然堆满了怨恨!在离开东海龙宫的那一刻,我真切的知道——我恨他!!!
※ ※ ※
知道了悲剧的命运,我潜藏在水中,不敢再看见杨妃,我知道她必然覆亡的命运,尽管我不知道是以何种的方式?
我为这种了然而感觉到悲哀。
我也为他们这样的夫妻而感觉到悲哀,当我在水中倒影里想起大唐皇帝的模样时,我就忍不住的想象:他失去爱妃以后会怎么样?他会怎么样?他们谁会先失去谁?承受失去的那一人会如何?
他们是并蒂的芙蓉,如何折断一枝,剩下的一枝会如何?
我偶尔也会想起敖吉,如果我神的性命提前的结束了,敖吉会如何?他会对我有些惦念么?
知道未来却不能改变未来这是一种最大的折磨。
可是我知道,这样的折磨,我会来忍耐,直到我再也不能忍耐。
※ ※ ※
安禄山的叛乱,实实并非不可意料之事,只是这般势如破竹般的卷土而来,依然叫我惊诧,我悲伤的想:杨妃的日子一天天的尽了,环上系罗衣,她最终的命运是要被绞死么?安禄山会忍心杀了她么?他为什么要杀死她?还有皇帝呢,他又会怎么样?大唐要这样覆灭么?
安禄山于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兴兵做乱,只到次年六月,大军便已经逼近了长安,不得已,大唐帝国高高在上的皇帝只得以幸蜀为由,匆匆逃离长安。
临行时,杨妃来与我告别,我看着她依然比花更娇艳的容貌,想到她注定的命运,心中只觉阵阵绞痛,可是她却是不会明白自己未来的命运的,依旧是那笑吟吟的模样,在她的心目中,此次幸蜀,同幸骊山温泉宫并没有什么分别。
他们出行那一日,我化成人身,送他们离去,在我的心中,自然知道这样一去,便是生离死别,也许杨妃今生再不能同我相会,这算不得什么,可是她却再不能同她最心爱的人厮守,唉,也许凡人对未来的茫然无知才是真正的福份罢。
那日车驾之行,众人都犹未知。百官入朝,只见宫门尚闭,犹闻漏声,三卫立仗俨然。待宫门一启,便见宫人乱出,嫔妃奔窜,纷纷喧传圣驾不知何往。
自然也有大臣料得到皇帝必然受了杨国忠的掇使,幸蜀而去,当下飞骑追随。
其余官员士庶,四出逃避。小民争入宫禁及官宦之家,盗取财宝,或竟骑驴上殿。公子王孙,有一时无可逃避者,号泣于路旁。
景况之凄惨,再念及旧日宫殿中歌舞繁华的盛世之景,我实实不忍再看。
※ ※ ※
时日依然漠然的流逝,长安城中、大唐宫中,早已然成了血海一片。
安禄山已经攻进了长安,一朝权在手,便将令来行,当下便命孙孝哲大索在京宗室皇亲,无论皇子皇孙,郡主县主,及驸马郡马等国戚,尽行杀戮。又命人将宗室男妇,被杀者悉刳去其心。
我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残暴?不论为人为神,怎能如此蔑视生命?直到一日他在池边徘徊自语,我才知道端倪,原来数月前,杨妃竟然被大唐皇帝赐死于马嵬坡下,这便是安禄山对李唐王室的报复,我所料不错,在他心里,果然是爱着杨妃的。
看着他仓皇落魄的在池边徘徊,显然是回想着昔日佳人的丽影,在那一刻,我只觉得他既可怜又可鄙!
这是我早已经料到的结局,可是任我怎么想,也不能想到赐死她的竟然是生时日日同她说恩爱的皇帝。
在那一刻,我的心彻底的冰冷了,那样的恩爱,也抵不过危难时候要保全的自己么?原来说要生生世世的恩爱,抵不过危难时求生的欲望。
杨妃,她可曾想到会有今日?
赐死她的竟然是她自以为最爱她惜她的皇帝,她若有英灵不昧,可会觉出荒唐?而我呢?在她身上,我几乎已经相信了帝王皇子的真情,原来,原来也不过是一场荒唐?我怎么能够奢望呢?早就懂得的,哪有什么真情?一切的一切只是伪装,就象敖吉的表面的温柔下却是私底的背弃。
我想起花妖的那四句谒语:“燕市人皆去,函关马不归,若逢山下鬼,环上系罗衣。”这一次,我终于明白了全部的意思,可是又有什么用。我已经不能在乎了,原来不论天上人间,都没有值得相信的真情。我只痛恨我为什么还有一颗能感觉到伤痛的心灵?
※ ※ ※
我要从来没似此刻一般渴望过毁灭。
我只恨我没有摧天的力量,否则我会将天地埋葬,我不要再存有任何的顾忌,我也要纵情的去做!
虽然我能做的只是卷起滔天的洪水,但我尽全力去做,我毫无顾忌的现出真身,我可以施云布雨,我要用大水来淹没这座宫殿,我不能改变这一切,我只能用大水将一切掩埋。
我不是司雨的龙神,可是我有驭水的天份,我将所有我能够借到的水倾泄到这座城市,淹没罢,淹没罢,我恶意的想,反正都是虚假的。
我知道我是会遭谴的,我的父亲当年就是这样死在斩龙台下,可是我为何要有所顾忌?这些雨水,是为杨妃而哭,也为我而哭。
我的眼睛六百年来从来没有流过泪,神是没有眼泪,神是没有血肉的,可是为什么,我降下的却是红色的雨?
没有雷公助雷,没有风娘布风,只有水,红色的水。
天廷中值日的功曹来了,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知道会有神将收伏了我,这又不是困难的事。
敖吉也来了,不止是他,还有其它的龙神,我以为他会震怒,可是他只是看着我,用那种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目光,他从来没有用这样目光停留在我身上,这一次,我终于与众不同了罢?
我平静下来,回复人身,向他伏倒,向他微笑,用足以让在场神灵都能听到的声音向他说道:“敖泠自知有违天条,请殿下赐我一死罢!”
他低下了头,神情竟然仓惶而悲伤,他喃喃问我:“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他的目光中为什么会有悲伤?为什么,我从来就不知道任何的为什么,应该他告诉我为什么才对?
我漠然的重复:“请殿下赐我一死!”
他退后了一步,这是他的不舍么?我知道他不会有什么不舍,就连唐皇都能赐死杨妃,他待我更加不会不舍。
“请殿下赐敖泠一死!”我冷冷的重复。
他的目光投向了值日功曹,皱起眉头,说话的声音却是带着笑意的,“小王驭下不严,以致贱内行事荒唐,还要请上神宽恕一二。”与他一同而来的龙神也各各脸上带笑,随声附和的劝着。
值日功曹一直紧绷着的面孔慢慢的松开,然后慢条斯理的说道:“龙太子此言差矣,今日下界皇宫失火,幸得龙女行云布雨方得免去一场浩劫,不但无过却是有功,天帝宽厚,必能恕龙女先行后奏之罪。”
我惊骇莫名,环视众神,原来是非竟还可以如此颠倒,我父王死得何其之冤!
敖吉朗声道:“有劳上神上禀,小王改日再向天帝赔罪!”
值日功曹点了点头,说道:“幸好龙女不能司雨,否则一番好心反若淹坏了百姓众生,不免便有碍上天好生之德,总而言之,如今总算无碍!”
我终于明白,原来是因为我没有司雨之能,虽然借水行雨,竟无能酿成大祸,加上龙族在天宫灸手的权势,竟教值日功曹都替我转圜!
说来说去,我满心绝望的一闹,自以为要置已于死地,其实在外人眼中不过是一场胡闹,加倍的显出我的可笑与幼稚,我连一个凡人都不能相救,我还能做些什么?
敖吉,你为什么不痛责我?不囚禁我?
敖吉,你为什么这样的冷淡从容,就象我从来没有犯过错一样?
我重新回到了凌波池,可是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到从前。
※ ※ ※
我常常浮在水面,我想我是在怀念着过去,怀念着那些个衣香鬓影的盛宴,怀念那个朗朗而笑的皇帝,怀念那个翩翩起舞的女子,可是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在我的心目中,他们全部都已经死去了,而我,必须还要用那样漫长的生命来怀念他们。
池边的血流似乎没有尽头,身份尊贵的有皇孙皇妃,卑贱渺小的有乐工子弟,有的王孙贵胄摇尾乞怜,倒是那些乐工,每逢安禄山的宴饮,都有伤感于心,一时哽咽不成声调,更有暗暗堕泪者,更有痛哭悲歌慷慨就死的雷海青,人的心,是这样的复杂多变。
而人是这样爱惜自己的性命,可是神却痛苦于不能结束漫长的生命。
※ ※ ※
暮去春来,依旧活着的人还能重返故地,死去的人却只能留在长埋的地方,再也不能归来。
大唐的宫殿可以重新修建,重新粉饰,可是昔日的繁华盛景还能重归么?
凌波池畔重新响起乐声,却充满了凄楚,这是大唐皇帝的新度的曲子么?可为什么充满了悲伤凄凉?
今日与当初,为何总要充斥着错误与悔过?可是这样又有什么益处?
隔了这许多的时日,我重新又见到了大唐的皇帝,或者他已经不再是大唐的皇帝,而是太上皇,大唐的太上皇——他已经彻底的变成了一个老人,那些勃勃的英气与自信似乎被妖怪吞噬掉一般,已经彻底在他身上消失不见了。
可是我忍不住要跟随着他,也许因为我还想窥见他的内心,他会悲伤么?他会思念么?他会歉疚么?还是他麻木无觉,只爱惜那个老朽的躯壳?
他原来居住的宫殿已经住了新的皇帝妃子,新皇帝的新宠是个叫张良娣的精明女子,而他已经搬到南内的宫中居住。
他常常凭依在栏边向南方眺望,我站在他的身后,他并不知道,南方那里烟月满目,只余凄败。
他常常喃喃低语:庭前琪树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还!
楼下庭前的桃花正艳。
他常常缓缓的走过凌波池畔,杨柳依依,芙蓉依旧,只是再没有那个妩媚善笑的女子,不,那个意气风发的男子也已经死掉了,现在活着的只是个衰朽的老人。
他常常坐在凌波池边听那些旧日的曲子,往日的繁华欢笑再不难返,当他空洞的目光停留在凌波池上,他似乎只是行尸走肉,为什么还要这样的活着?如果知道了现在,当初还会不会舍弃?但我渐渐似乎能够感知他内心的惨痛,除了是一个女子的丈夫,他还曾经是这个帝国的皇帝,百姓的倚持。
我终于知道了那首新曲唤做“雨霖铃曲”,这一首带着无可挽回的悲凉的曲子,张野狐日日为他弹奏这首曲子,每至曲半,但见四顾凄然,而他却在流涕,原来这首曲子便是他对那个女子的悼念,夜雨闻铃,凄然肠断。
我终于明白的感知他的内心的伤痛,死去的人依然可以折磨活着的人,回忆与纪念是这样顽固的物事。
※ ※ ※
那个叫谢阿蛮的女子也回宫来了,她当年是最擅长的舞《凌波曲》的,今日再观之,彷若隔世。
她依然如从前般舞着,她的颜色依旧那般娇美,只是多了许多的沧桑,乐籍女伶中,贵妃待之最厚的便是她。
一曲舞罢,她伏地不起,泪流满面,她缓缓的从臂下褪下一支红玉的臂环,双手送到上皇面前。
他为之色变,他自然认得出这是什么。
而我亦为之色变,因为这赫然是不知何时流露人间的,可以驱使风雨的神器——红玉支!
红玉支!天上地下,多少神灵寻找这个至宝已经多久了?原来它竟流落于凡人的深宫中,辗转于凡人之手,天长日久,终于慢慢泯灭了灵气。
身边又感觉到刺骨的寒气,我回转头,不知何时,那个女子站在了我的身边,她的目光凝注着那个红玉臂环,终于流露出凄迷如雾般的伤感。
她轻轻的道:“那是我故国的宝物,战败后被掳掠到了大唐的宫殿,我的国家多少次向大唐的皇帝求恳赐还,没有这红玉支,风不能调雨不能顺,民离兵弱。可是他终是不肯赐还,因为他赐给了他的妃子,他不愿把这个东西再要回来,所以他眼睁睁的看着我的故国的百姓受苦受难,没有一丝儿的怜惜,只因为不愿让他的妃子失望!宝物毁坏,他们丝毫不知,带给我国百姓的苦难,他们也丝毫不知,这样的帝王,应该继续的存在么?”
我悚然而惊,看着她,她看着我,凄然微笑,身影慢慢的消逝不见,这便是她要覆亡大唐的原因么?
今日的这一切是因为这一个因么?
今宵有月。
桃花树下,花瓣不知为何纷落?
他轻轻的抚着那个红玉支,仿佛自语的轻声说道:“那一年,我高祖大帝破高丽,获得二宝,一是紫金带,另一便是这红玉支,传至我处。我兄歧王所制《龙池篇》,我以紫金带赐他,妃子入宫,我以红玉支赐她,后来高丽国知此宝归我,几番求恳上言:说是本国因失此宝,风雨失凭,民离兵弱,请上国归还。我并不认为得此以为贵,还归还了他的紫金带,只是这只红玉支,妃子喜爱,旦夕不离,我便始终没有归还。阿蛮拜她为师,故她将自己心爱之物赐送,呀!”他抬起头,看着谢阿蛮,低声道:“汝既得之于妃子,便自善视珍藏,教我如今观之,只兴悲念!”
他侧转过身子,唯有我能看见他的眼泪,纵横在他那张皱纹密布的脸上。
作者按:乐工雷海青系死于凝碧池畔,而非凌波池,通者勿苛!
王维曾有诗悼之: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叶落空官里,凝碧池头奏管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