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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牝鸡司晨 惟家之索 ...
夜色如水。
烛影轻浮在水上,映亮泛黄书页。火光摇曳明灭不定,晕出旧月般昏暝惨淡的一纸残卷。
《旧唐书》载:光宅元年九月初五,反对女主武后的烽火在旧唐名吏李世勣之孙李敬业的率领下,由李唐王朝的南方属地——扬州府熊熊燃起。平乱之战只耗费了短短两个月,同年九月十五,宰相裴焱被冠以通敌谋逆的罪名,不日问斩于都亭驿。
仕途翻覆如云起雨收,权柄来去如燕鸥往返。一代名相血溅街市并非权力斗争的终章,相反,仅仅是开始。是夜,裴府上下男女老幼三十六口尽数横尸府中,死状凄惨。天后下令大理寺缉拿凶手,然而一晃四年过去,真凶面目依然如雾里看花,暧昧未明。
垂拱四年冬至,绵绵阴雨飘洒若雾,筛面似地沾附在行人过客的袍衫上,濡湿重衣带来刺骨寒凉。洛阳城大街小巷积水盈尺,时不时被疾驰而过的马蹄踏散四溅,引得路人纷纷喝骂闪避。邋遢冬至晴好年,眼瞅着明年又是一个好年景。好日子,太平年。平头百姓们介意的从来与士大夫不同,大唐在武后统治下呈现出一片蓬勃繁华的盛世景象,在洛水边发现的那块书有“圣母临人,永昌帝业”的奇石因之被交口相传为:“河出图,洛出书。这石疙瘩是上天印证有天人临世的大祥瑞。”
民间人心晏然、苍生安定,朝堂上却风云变幻,人人不惶宁日。武后连连贬黜李唐宗室子弟、诛戮前朝老臣,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个令人心悸的消息在官场里悄悄传开:“天后欲倾李家之社稷,移国祚于武氏。”而短短数年间帝王年号几经更迭,频繁有如花开花谢,似乎也遥遥呼应了紫衣勋贵们的种种忧虑并不是空穴来风。
冬至郊天扫墓,致天神人鬼,是自周朝起就有的古礼民俗。今秋朱笔勾决的一颗颗人头血迹未干,正迎来第一年拜祭。裴东来策马经过则天门时,恰逢一队扫祭归来的民众,人群中一个不过总角年纪的孩童指着他,扯着奶娘衣袖:“阿嬷阿嬷,鬼!鬼!”尖声哭嚷个不停。随行的里头有人眼尖,瞥见裴东来一身黑沉沉的大理寺官服与铜制腰牌,吓得一把捂住孩童口鼻,低声喝止:“不要乱说话!这是刑部的官老爷!小心官老爷抓了你去喂鬼!”
小童给唬得脸色煞白,裴东来一笑,径自打马扬长而去,假作没有听见身后议论他肌肤发色的窃窃私语。他的白发白睫是天生异相,据说他出生时钦天监曾亲眼望见紫霞燃遍东方天际,由此得名“东来”。如果要攀祥瑞,他出生之日的漫天紫霞倒比“洛水奇石”还更靠谱些。
裴东来一路经过尚未竣工的巍巍明堂、喧嚣熙攘的街衢市井。冷雨晦暝,雨中的一切都灰蒙蒙的透着败兴与不祥。酒肆前一双胡人男女正打得火热,周边许多贩夫走卒瞧热闹似的大声嬉笑,四方馆前的巷子口有两个小吏在低声议论什么,暸见他过来赶忙噤了声。
邀裴东来去四方馆的是上司薛勇,现任大理寺正卿。“驿馆新来了一批胡姬。裴东来,陪大伙儿一道瞧瞧去!”薛勇知道:光只这么说,裴东来是不会去的,于是一看裴东来面色漠然无动于衷,赶忙添了一句,“这些娘们都是回纥人。”
回纥近年频频犯境,潜伏在大唐境内的细作人数足以织就一张庞大的情报网。裴东来听说事关回纥探子,不由皱了皱眉。朝中有官员与回纥暗通消息的事传了不是一两天了,天后早已下令严查。就算明知薛勇的话半真半假,裴东来也无法拒绝这个邀请。何况薛勇不也是一番好意?
裴东来踏入四方馆时,歌声笙籁恰到酣处。一众高鼻深目、身姿妖娆的回纥舞者正迎合着“如意娘”的曲调翩跹扭摆,举手投足极尽妍态。舞者有十几人,裴东来却只看见一个人。
高台正中,一个碧纱遮面的胡姬款款摇摆着一截雪白腰肢,璎珞叮当眼波流转,动起来活似一汪起伏不定的祸水,直要将定力不足的人生生溺毙。
“裴东来,你来迟了。依例该当罚酒一杯。”薛勇嚷嚷着递过一杯酒来,裴东来冷冷一手推回。“我不喝酒,你知道的。”薛勇一只手尴尬地举在半空,结果,还是大理寺司直张训帮忙圆场,代裴东来喝了。
裴东来为人不像下属张训瞻前顾后,也不像上司薛勇鲁莽冲动。官场的规矩道理他全懂,可是偏偏喜欢装不懂。阿谀上司他不屑,欺凌下属他不齿,兼之出道极早、屡破奇案,大理寺的同僚怕他,犯了事的恶人们也怕他,一来一回倒博了个“洛阳神探”的威名。
大理寺少卿,洛阳神探。
如果他不是罹患白蚀奇症、如果他不是罪臣后裔、如果私底下他的名号不是“白发鬼探”,凭裴东来面若霜花的容颜与历朝历代罕见的少年高位,早就足以引得将天后《女则》视为脚底泥的好女闺秀们趋之若鹜了。
一袭绿纱的胡人舞姬似乎也被裴东来诱引,随着乐音律动迎上前来,纠缠攀附在他身后,还伸出一足斜抵在他胯前轻一记缓一记撩拨摩挲。众人一怔,旋即轰然击节。一片喝彩叫好声中,裴东来听见那胡人装扮的女子贴在耳边昵声细语:“很多年以前,有人说我定力差。其实,依我看这世上人人定力差。美男子,你又有多少定力够格陪我玩?”
这话只给裴东来听见,女子斜睨挑逗的眼神却在顾盼左右间将在场的所有人都睐视了一遍,蘸了蜜一般。张训刚好夹起一筷子糖丝板栗,跟她眼神一对,心一颤手一滑,一枚栗子连同一颗乱跳的心骨碌碌滚到不知道哪里。周遭此起彼伏一阵酒盏落地的脆响中,薛勇惊奇地看见裴东来倏然出手扣住了女子脚踝。
惨白的手腕。
玉白的足。
两下里纠缠在一起,白得触目惊心。
裴东来素来不沾酒色,寡情冷淡、脾性倨傲在大理寺早已是传奇中的传奇。假如裴东来的娘还在,薛勇不会这么担心。裴、薛、韦、柳,关中四大家,就算不及五姓七望声名显赫,却依旧拥有跺一跺脚宫廷内外也要撼三撼的政治实力。自汉代以来,操持朝纲的名门望族之间总有千丝万缕、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系,比如裴东来的娘亲就是薛勇表妹。
中表之亲,最见情亲。
薛勇小时候一直以为自己是要娶表妹为妻的。哪知有一年薛府住进一个姓裴的赴考书生,看薛勇表妹几次进出薛府,便托薛勇父亲来说媒。
后来,薛勇才知道这个横刀夺爱的书生名叫裴焱。
裴焱金榜题名之日,一顶大红花轿吹吹打打将薛勇表妹送入裴府,薛勇表妹一夕间成了裴门薛氏;算命先生看过裴薛氏命盘,说薛勇表妹八字旺夫。果然,裴东来出生后不多久,裴焱借着审查太子李贤谋逆一案崭露头角,一跃为从二品的内史中书令,随后更扶摇直上春风得意权倾朝野。直至裴焱重蹈李贤覆辙,薛勇才恍悟当今天下覆雨翻云拨弄乾坤的不是哪一个臣下宗亲、也无关命盘天数,而是一直静坐在紫帐珠帘之后冷眼旁观朝臣倾轧的武氏天后。
顺我心则昌,逆我意则亡。出自《庄子·盗跖》的名言被天后娴熟地运用到了极致。李唐王族纷纷落马的同时,武氏外戚陆续取而代之,满朝文武虽然嘴上不说,但人人心里算盘珠子划拉得山响,个个心底都有一本明白帐:武后的手已经伸出内廷,按部就班地捻转天下社稷了。
朝堂上一片山河改姓的风声鹤唳,薛勇却只忧心一件事:裴东来——表妹的儿子、裴家的一脉单传未免也太冷情少欲、六根清静了。照这样下去怎么延续表妹与裴家血脉?所以一见裴东来扣住胡姬脚腕,薛勇就乐了。管她游女还是胡人呢?好歹裴家香火后继有望啊!
喜色堪堪爬上薛勇眉眼,还没跑到嘴角,裴东来突然一把将胡姬倒提着丢了出去。众人避让不及,乒乒乓乓桌翻椅倒,酒菜泼洒了一地。张训正埋头苦吃,抬头看见一个人影迎面跌扑过来,下意识张开手臂,就手搂住一团软绵绵的香气。
“哎哟...好痛。”张训低头看见巴在自己怀里曼声呻吟的正是刚刚那个眼儿很媚的胡姬,顿时就有一点红晕上到两腮。
胡姬在裴东来那儿碰了钉子,半点也不怀恨,兀自窝在张训怀里扭得像一条蛇。
碧青色的蛇。
“他是谁?你说,他为什么不喜欢我?”她就着指间绿纱捧起张训的脸,眼对眼,鼻顶鼻,逼问得认真,妩媚里带着一点儿要人命的天真。凑近了看,张训便留意到这女子不但眉梢眼尾上挑得像被两条细线吊进鬓角里,薄纱轻掩下的红唇也艳得惊心动魄,才饮过人血似的。
这女子绝不是胡人。张训看得目不转睛,暗暗想。女子噗嗤一笑:“我叫小青,嗳,你叫什么?”
“我叫张训,这是我家大人裴少卿。”张训说完,发觉裴东来瞪了他一眼。因为对裴东来一腔敬重,所以愈加乱了方寸,赶忙把女子朝外一搡,立起身来。名叫小青的女子踉跄了一下,劈脸对上一双质疑的目光。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假冒胡人?”裴东来冷冷问,突然一举刀撩开小青面纱。
这下子,大伙儿都看清楚了,胡姬原来不是胡姬。
薛勇想起有关回纥探子的密报,精神大振,抢步向前揪住小青,粗着大嗓门把裴东来的问话又重复了一遍。“说!你为什么假冒胡人!”薛勇身量夯实、嗓门洪亮,加之浸淫官场多年,脸一板,一张脸上横生的肉全是官威。那一团团横生的肉尽责地配合着他瞪眼、龇牙的表情时而抽搐、时而轻颤,凶到不能再凶。
没想到,小青不怕。非但不怕,还不知怎么一扭腰一旋身挣脱了他掌握,摇摇曳曳迎向裴东来。
无声无息,裴东来刀已出鞘。
刀锋抵住小青咽喉,漾起淡青色的刀光。
“你这么凶,我看了好怕...”小青一边对裴东来说话,一边飞了薛勇一眼,收回来时,眼波跟着指尖一路沿喉间刀锋慢慢抚上去。刀锋之后是裴东来白皙的手。“裴大人,你的手好白...”说完,她果然伸手去摸裴东来持刀的手背。
刀光乍起,像一弧电光。
小青缩手不及,被斩落一截衣袖,尖叫着倒地。裴东来不依不饶追过去,刀刀不离要害,薛勇情急大喊:“裴东来!留她活口!”
刀光应声一折,改而斩手剁脚。眼看这么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儿就要缺胳膊少腿,就算众人身在大理寺见惯了血肉模糊,也不禁有些惋惜。却听裴东来蓦地冷笑:“好轻功!”话音未落,一抹青影燕子穿帘般掠出刀网,轻飘飘落定在房梁上。
裴东来弯腰拣起一截碧青色断袖,朝梁上道:“假冒胡姬,身怀绝技。事到如今,有什么话你最好趁早说,否则就没机会了。”
“我呸,你凶个什么劲?当我好稀罕你么?”小青站在房梁上,也不顾半边袖子没了,居高临下叉腰怒斥。她一凶起来,就像戴起一张妖女的脸谱,美艳得来很煞气。连裴东来也不得不承认,这女子别有一种诱人处。
“我只想让你知道,你要是不老老实实说出来历,我杀了你。”裴东来说得比他的刀法更利落,说完噙了个冷笑在嘴角。
他已经起了杀心。
就在一念之间,窗子毫无预兆地打开了,忽听一个语声悠悠宣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众人掉头望去,只见一个白衣僧人指结佛印、手握念珠,眉心一点朱砂,稳稳地站在窗棂上,衣角在风里翻飞。“这地方好重的妖气。”僧人静静地说。他说这话时,有几个大理寺的人忽然发觉不知在什么时候,从一清早开始就下个没完的雨居然停了,影影绰绰有一道佛光虹彩自僧人身后横贯天际。
妖气?众人怔住。那僧人望裴东来一眼,又颂一句佛,说:“这位施主好重的杀气。”这种话从一个和尚嘴里说出来毫无新意,但是由于僧人脸容英武,眼神干净,乍然出现又来历不明,听起来竟有几分说不出的高深莫测。
裴东来注意到白衣僧在初冬的寒意里赤着双足、单衣薄挂,跟个没事人似的,隐隐觉出异样。其余的人怕这是白马寺的和尚,都不作声。一片静默中,就听薛勇粗声教训:“大理寺在这儿办案,你一个出家人跑来瞎掺和什么?!”
“善哉善哉。”白衣僧不理他,转脸去看梁上,“妖孽,你以为藏到这龌龊地方,就可以瞒天过海、骗过本座法眼么?”
假胡姬还没反驳,薛勇已经暴跳起来:“秃驴!这儿是男人嫖女人的地方。本官正问你话,你东张西望个球?!一看就知道不是啥好东西!”
梁上梁下哄堂大笑。自称小青的假胡姬笑得花枝乱颤,险些从梁上一头倒栽下来。“薛大人真有眼力!这和尚在昆仑山斗法输给了我,耍赖死缠着我好多好多年,也不知羞!”
薛勇被小青灌了碗米汤,浑身骨头先一轻,喜形于色之际,瞥见裴东来的目光冷冰冰地横扫过来,蓦地醒觉被这个表外甥瞧不起可不得了。于是马上换过脸色对着小青厉喝:“你这小娘儿也不是好人!”
“我当然不是人。”小青笑得眼儿媚媚,嘴角弯弯,右边脸颊还若隐若现漾出个酒窝,仿佛打算要醉死人。
“你是奸细!”
“奸细是什么?”小青偏转脑袋想了想,一派小儿女的痴憨:“能吃么?”
薛勇被问得一呆,跟众人一样以为小青存心作弄、装痴装傻。只有裴东来从小青似懂非懂的神情里品出少许不对,但他心性冷酷坚忍,从不信鬼神之说。两厢比较,他宁愿相信小青的可疑源于图谋不轨,而不是因为她是超出万物常规的妖。
——如果这世上真有鬼神仙怪、循环报应,那屠戮自家满门的恶人为什么历经四年追缉依旧行踪难寻,还没有遭报应?
仿佛有什么感应,白衣僧人朗声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冥冥中一切自有定数。施主又何必念念不忘满心仇恨?贫僧好心劝一句,你已入了‘执’魔,不如放下。”
裴东来被说破心事,不怒反笑:“说得好,那你追这女子又为什么?”
“世人蒙昧,为皮囊表象所误,”白衣僧人身子一僵,嘴角掠过一丝若有似无的恚怒,“也罢,今天本座就让你们看看这‘女子’的本相。”说罢双手结印,十指瞬息变幻不绝,口中喃喃有辞。
大理寺的人多持无鬼神灭论,见白衣僧似乎打算“作法”令妖物现形,纷纷嬉笑着打趣:“大和尚,这儿是座风流道场,莫非你来作荒唐法事?”
“大师怎么连朱砂狗血符咒都不用?”
“你懂个屁,道士捉妖才用那些。佛法高深远胜道法,和尚对付妖怪只要动动嘴皮子念念经就管够了!和尚,我说的可对?”一众人哂话连篇,连“请教”带讥讽,仗着有薛勇撑腰,常年受白马寺和尚的乌鸟气在这一刻喷薄宣洩,声势浩大。
薛勇得意:让你们白马寺再借天后恩宠来压大理寺,今天就给你好看!因认定了白衣僧与白马寺有关,言语间更不存客气:“臭和尚,少在本官跟前装神作鬼故弄玄虚。我现在怀疑你里通回纥,意图谋反。来人!把这一男一女拿下,押回大理寺好好审问!”
众人应诺如雷,捋袖子、拔腰刀,满屋子转着圈儿找梯子,好上房梁去捉拿“回纥奸细”。薛勇见下属们都只惦记着抓小青,勃然大怒:“一群王八蛋!把这秃驴给我一并拿下!”口说手比指定窗棂,不料指了个空。
窗内冷风低啸,窗外半挂虹彩,雨后夕照影影绰绰浮在西方天际,怎么看怎么像小半个打散了的鸡蛋黄。哪里还有白衣僧踪影?
薛勇还没回过神,就听下属在头顶惊呼:“薛大人,那女子、女子也不见了!”不见了?薛勇猛一抬头,暸见屋瓦完好却梁上空空,控不住一句“放屁!”脱口而出。
下属被吼得一噎。薛勇皮糙肉厚面目凶煞,跋扈之余还有些糊涂无能,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护短。“通常情况下,挨了骂就意味着不用挨罚。”这么一想,下属赶紧闭嘴不多作解释。一堆人紧咬牙关的当口,惟有张训不识相,战战兢兢站出来补充:“薛大人,少卿大人追着妖人跑出去了。”
薛勇尤其护着裴东来。大理寺人尽皆知。两甥舅辈分里虽然隔着一个“表”,算不上多亲,可薛勇把裴东来当自个儿儿子看待,包容到了纵容的地步。一听裴东来连请示一句都没有就贸贸然追人,薛勇气得破口大骂,完全忘了裴东来的没规矩也是他助长出来的。
薛勇大发雷霆的时候,裴东来已经追着白衣僧过了天津桥。洛阳仿效长安建制设立一百一十处街坊,由洛水自然划分为南北两城。北城二十八坊、南城八十二坊,隔开一带洛水遥遥对望,簇拥着繁华嘈杂的南北两市。为防火灾兼免市声扰民,洛阳与长安同样执行坊市分离制,破晓击鼓三百开市,日落击缶三百歇业,每到亥时还有金吾卫巡街禁夜。四方馆就在上阳宫东侧的北市,左邻思恭、归义两坊,出门右拐就是安喜门长街。这时雨过天晴,市肆上渐渐热闹起来,路人瞧见裴东来行色匆匆,腰后还挎着把刀,神情阴沉仿佛稍有不对便要抽刀杀人,个个避让不迭。
“滚开!”裴东来推开一个阻住前路的小贩,眼看僧人的一袭白衣渐行渐远就要挤没在人群里,索性纵身跃上屋脊飞奔。
屋瓦淋透了雨水,湿漉漉滑不留足。裴东来掠高伏低,追得反比在平地上时更快。绵延的屋脊、重重青瓦飞也似地从他身下朝后退去,他瘦且高,又着黑衣,因为姿态太过骠悍峻厉,所以越发显出身形细秀窈窕。裴东来疾驰的样子恰好被一个懒洋洋抬起头挂灯笼的小伙计看见。小伙计半个呵欠憋在嗓子眼里,爆出一声喊:“飞!上头有人在飞!”
这一喊,底下行人纷纷抬头,见一个黑衣白发的青年在屋脊上急步如飞,迅若鹰隼,不禁都鼓掌喝起彩来。
洛阳百姓爱看热闹,尤其爱精彩的热闹。对于真正娱乐到自己的人或事,他们从不吝惜自己的掌声。于是,安喜门长街上人人仰起脖子张着嘴,鼓掌鼓得同心同德,巴掌声追着裴东来身影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裴东来无暇顾及自己成了洛阳街坊热门话题的事实,他紧蹑着白衣僧一路沿洛水向东来到延庆坊,希望能赶在白衣僧人抵达上东门前截下他。上东门外不到十里就是白马寺,一旦进了白马寺,再要抓这和尚可就不容易了。
说也奇怪,白衣僧步子看似不急,走得却不慢。裴东来苦追了小半个时辰,始终不能超到他前头,不由有些焦躁。想起白衣僧说假胡姬小青是妖,心里冷笑:什么妖,分明就是身负绝顶武功的人,也不知怀了什么鬼胎满口鬼话,等追上后给你一刀,看你是妖是人!
杀性正起,白衣僧忽然也腾身上了房顶,伫足飞檐遥遥向东,似乎在观望什么。上东门正对皇城东门,皇城东门名叫宣仁门,所以两人所处的这条街又叫宣仁门街。白马寺住持薛怀义平日里进宫见驾,都走这条道。此时裴东来跟白衣僧之间的距离不足半里,上东门亦遥遥可见。
——怎么停下了?
裴东来视力不好,耳力却很敏锐,侧耳一听,立刻明白了。城外远处羯鼓隐隐、击磬阵阵、梵唱声声,杂着轮音辘辘、骡马嘶鸣,像是正有佛事仪仗朝这边走来。裴东来追逐白衣僧这一程,日头早落下去了,天空云色愈显浓重,风送梵音经唱,非但不给人祥和平静的感觉,反而因为隔了城墙,支离破碎得有些微诡异。
时过定昏,宫门上钥。不管是谁,选在这个时辰进宫——哪怕是和尚,也未免不合时宜。裴东来注视着白马寺的七彩经幡、八宝华盖、百乘法幢裹挟着铜钹法螺的喧嚣鸣响,浩浩荡荡地从上东门涌进洛阳城。眸中波光一闪,倏地弹起如一支离弦的黑箭,疾射向白衣僧!
他一定要抢在白马寺仪仗之前截住这和尚!
仿佛察觉到裴东来意图,白衣僧缓缓、徐徐转身望了他一眼。
这一眼是挑衅,更是挑战。
因为白衣僧望过一眼之后,倏地一顿足,只一顿足就越过了洛阳城高高耸立的城墙。城墙距离地面少说有数十丈高,即使立足在飞檐上,以裴东来轻功之佳也需要借力纵跃两三次才能翻越过去。可白衣僧人轻轻一跃就越了过去,身子轻得仿似一只白色的纸鸢。
就算裴东来不肯服输,看到这种飘忽近妖的身手,心里也不由得为他喝了一声彩。同时一怔:为什么这和尚要避开白马寺的人?裴东来愣怔的时候,身子仍在朝前冲,等到察觉时,屋脊已到了尽头。他一失足踩了个空,坠下去跟白马寺仪仗撞了个正着。
白马寺的和尚耀武扬威惯了,但凡出行没人不避让的,这时见裴东来不避不让直冲过来,顿时慌得乱了手脚。僧侣们来不及反应就被撞了个人仰马翻,一时间惊了马的、跌了个嘴啃泥的、扯破袈裟丢失法器的,嘴里不干不净连怒带骂,把什么戒都犯了个遍,哪儿还有半分出家人的威仪?
住持薛怀义此刻正端坐在八宝华盖笼罩下的莲花蒲团上默谋出神,忽听外头一阵骚乱。揭开纱幕便见一个黑衣青年似一只黑色的大鸟从头顶疾掠而过,所过处一干僧人哭爹叫娘、狼狈不堪,不是袈裟就是脑门上印了一个黑鸦鸦的官靴印。愤懑、不甘、狂怒、还有对武后移情别恋的疑惧,在薛怀义瞟见青年那一头挂了霜般的苍发之后迅速冷静下来。
“白马寺住持奉命为天后注解《大云经》,经中有女主为弥勒转世。”的传闻是薛怀义称霸洛阳一方的内心凭依。在朝在野,这一传闻宛如投石于井,因了井水深浅,引发的反响各有不同。市井小民广受武后恩惠笼络,乐得为大唐有一位弥勒转世的女主额手称庆;而深知上阳宫诸多内情的官吏们则暗暗皱眉、窃窃私议:一个出家前只不过是在街头耍棒卖药的江湖郎中怎么可能在一夜间变得满腹学识得以注解佛经?
对于官吏们的疑问,掌握了大部分宫闱秘闻的大理寺是持有答案的——比如薛怀义因何受宠于天后?真正注解《大云经》的是哪一个?打从开衙建府以来,大理寺就是一个收藏不可告人的秘密的禁地,然而,裴东来最关心的问题即便在大理寺最机密的档案库里也无法找到答案。那就是:谁是仇家?除了这个问题之外,裴东来什么都不在乎,他才不管自己刚刚得罪了天后跟前的红人——白马寺住持薛怀义。眼下,他一心只想抓住白衣僧人,好好问一问: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此时出现在此地?
下一章 黑包子登场——古寺伽蓝 幻月空花
此文非穿越,欲知包子怎么不穿越还能和裴东来cp,请看我慢慢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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