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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古寺伽蓝 幻月空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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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寺坐落在上东门外,邙山洛水之间,自汉明帝“感梦求法”建寺至今已有六百多年,其间屡经战乱、几度兴废,直到大前年工部奉武后旨意将之大肆修葺了一遍,才一跃成为洛阳第一寺。武后性喜奢华,重修后的白马寺山门巍峨、殿宇重重,危楼飞檐攒拱围绕着正中一座九层高的金浮屠。天晴日丽时,塔顶宝珠在阳光直射下熠熠生辉,像一只光华流转的妖异金眼,俯瞰着整座洛阳城。
裴东来跟着白衣僧前行,越跟越觉得不对劲。果然,到了白马寺山门前,僧人没有走上通向寺门的青石步道,却径由山门旁的古柏林里穿了过去。这片古柏林也不知存于世上多少年月了,苍碧森森青郁连绵,手臂粗细的树根枝桠彼此缠绕在一起,稍不留神就能绊人一个跟斗。
白衣僧人在林中穿行无阻,灵动一如流过石隙的水。裴东来紧随其后,两人一追一逃,不知不觉到了邙山半山腰。底下白马寺香火鼎盛,袅袅香烟升腾到了这儿,凝成一团团雾霭,林子里湿气重得竟然听不见半声虫鸣鸟啾。裴东来之前没留意,这时才听出除了他与白衣僧的脚步声,似乎还有一阵悉悉梭梭的怪声。
蛇虫爬行似的。
裴东来心里一动,霍然憬悟:白衣僧哪里是在逃避他的追捕。他跟自己同样在追,追的正是这阵怪声。
“这是什么声音?”
白衣僧停下脚步,双掌合十回过头来,浓眉朝上一挑挑出几分不信:“你也能听见?”不等裴东来答话,扬起下巴向林深处示意。“我追的妖跑进那座庙了。”
天色向晚,密林里光线黯淡,裴东来经白衣僧示意才发现有座三重歇山顶翘翅的佛殿从郁茂葱茏的树木间探出半个黑黝黝的殿身,坍塌的石墙里蔓草丛生,杂乱无章地斜卧着几截断碑。
裴东来因为白蚀症的关系,视力本就不好,眼见破庙像一头恶兽蹲踞在荒山野林里,处处透着诡异,一边朝庙里走去一边从怀里取出火折子来助亮。这种火折子由大理寺神机司特制,最大的好处就是不怕风雨,燃烧时的亮度与时长比一般衙门用的火把还要出色。
裴东来侧身抢在白衣僧前头,举着火折子、踩着脚下咯吱咯吱的声响走进庙门。黄晕晕的火光偶一从脚下晃过,只见一尾尾一群群叫不出名字的怪虫逃也似地从他脚边钻进石头缝里。
“我在洛阳住了二十几年,从没听过邙山里有什么庙,还有妖的。”裴东来说着,睃了一眼白衣僧。白衣僧像什么都没听见,自顾自迈步走向大殿,仿佛已经确认他要追的东西就在那儿。
这座庙看起来荒弃已久,梁柱上的朱红漆皮剥落得没剩下几片,偌大的院落里荒草长得有一人多高。一块匾额歪在大殿一侧的碎石堆里,金粉无存苔藓斑驳,裴东来凑过火折子去,没照见匾额上的字,倒先照亮了迎面供在神龛上的一尊神像。
神像的头颅早已不知去向,覆着金甲的身躯却是蛇形,扭动翻腾做欲扑之势,形态十分狰狞。
——这间庙供的是什么神?神像怎么会是这个模样?
裴东来沉吟了一会儿,等转头再去找那白衣僧人时不见白衣僧人影,却听神龛后烂成布条碎絮的经幢帷幔里传出一声压得很低的呻吟。
荒山古寺,月黑云重。这一声呻吟低靡得惹人猜疑,偏又沉稳笃实教人安心莫名。
裴东来一反手握住唐刀,左手举高火折子照过去。明晃晃的焰芒一摇一晃映亮神龛上、帷幔后一张眉扬、鼻挺、五官端正的脸——如果仅从容貌判断,这无疑是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书生:他披一件绣满大朵红花的儒衫,襟怀半敞、颊丰颌秀,黑白分明的眼神中茫茫然带着点儿不知身在何处的呆怔。
像刚从某个绘声绘色、光怪陆离的梦魇里冒冒失失跑出来的异乡客。
裴东来满腹狐疑,略抽一抽鼻翼,眼底突然有了警惕。眼前这书生的袍衫上,每一朵红花都在散发着冰冷腥甜的死亡气息。分明是血迹。
裴东来盯着书生,书生回望裴东来。两两相望许久,裴东来先忍不住,沉声厉喝:“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
“我...我是谁?”书生像被问住了,握拳轻轻敲击额头,冥思苦想。动作带起散开的衣襟,露出胸前一道血红的伤痕。伤口很深,两侧皮肉朝外翻起,还在洇着血。
裴东来二话不说跃上神龛,出手丈量伤口长度,又检看了下伤处位置,脸色微变。书生被裴东来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踉跄着跌坐在地。“你、你想干什么?” 话音刚落,裴东来并起双指迅疾如电地在他颈侧、脉门、心口各搭了一把,随后倒抽了一口冷气。
没有脉搏,没有心跳。这书生照理明明是一个死人,却还口口声声问他“想干什么”!许是因为年少时历尽坎坷,裴东来脾性欠佳,有点喜怒无常,又因常年折狱详刑鞫谳勘案,行事也是不乏狠辣。对于超出常理的事,他除却不信,还颇有一腔不畏不惧向其叫板的胆量与意气。伴着“锵”一声悠鸣,唐刀刀锋已指定书生鼻尖,人也欺身上前,恨不得从书生脸上看出个究竟。
“你搞的什么鬼?”
“这世上哪有鬼。”书生低头看一眼胸前的伤痕,又抬头望一望青色的刀锋,忽然出奇镇定地问了一句:“我是不是应该已经死了?”
裴东来被问得一愣,只见书生张开虎口在胸前比划了几下,娴熟地勘验起自己身上的伤口来,口中喃喃低语:“伤处全长一尺三分,由右锁骨至左肋下,上深下浅,说明凶手擅使左手。切口干净,呈弯月状,凶器应是锋锐非常的弧状巨型刀具。伤处筋脉尽断,血流不止,可见是一刀毙命。”边验伤,边述说,边蹙眉叹息:“你不要拿刀指着我。这是什么地方?唉,怎么这里的人喜欢凑这么近跟人说话的?”书生说话时热息喷吐在紧抵鼻端的刀锋上,凝成一小团朦胧暧昧的雾气。
裴东来之前确认过书生的脉搏、心跳,这时见明明死透了的书生居然有了呼吸,不可置信地出手搭上书生颈项。让人吃惊的是刚才还死寂不动的血脉,现在正在他掌心一下一下、徐缓有力地搏动着生命的温热。
——死而复生?
裴东来早听说过西域有一种抑制心跳呼吸的“龟息术”,可以使修习者陷入假死状态,但这并不能解释为什么书生受了足以致命的重伤,不但没有半点痛楚之色,还能自己替自己勘验伤口,说得头头是道、分毫不差。
——一个死而复生的书生,还精于验尸勘刑自验自身。从古到今,试问有谁见过?
正疑云迭起,书生喜不自胜地“啊”了一声,脱口而出的话再度证明了他的神智显然还不是很清醒:“我想起来了。我叫包拯,是庐州人。你、你又是谁?这儿是什么地方?”
不管真傻,还是装傻,假如书生确实不怀好意,那他的不明所以也假得太拙劣了。裴东来眯起了眼冷笑,苍白眼睫掩盖的瞳底像藏了根针,犀利傲慢且不藏锋:“你不知道我是谁?好,我来告诉你:大理寺裴东来在此,不管你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都最好先搞清楚——从现在开始,只有我问你答的份,明白么?”
“大理寺?”包拯打量眼前苍发白睫、眼神冷峻的青年,也不知怎么竟为对方的傲慢不讲理动了意气,一肚皮只有自己才知晓的机锋敏锐情不自禁地在温和敦厚的外表下跃跃欲试:“裴大人,你想问什么?”
“你说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裴东来皮笑肉不笑地掸一掸包拯前襟,似不经意地让唐刀刀背平贴着包拯赤裸的胸膛拖拭过去。通过一些细节动作来向受讯者施压是大理寺的惯用伎俩,拿来威吓从没面对过真实刀锋的书生再合适不过,随着唐刀在包拯衣角上最后一捺,裴东来质问:“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包拯有点慌乱地掩起衣襟。动作之快、手足之失措,落在裴东来眼里更觉可疑,再细一端详,火光照亮书生满脸酡红,烟霞醉晕般直蔓到脖子根,敢情是臊了。
裴东来不觉好笑:身份不明也就罢了,一个大男人竟比没出阁的大姑娘还容易脸红。有心调侃:“你脸红什么?莫不是心虚了?”
包拯系好衣带,镇静下来,一时也不答话。等低头检视了下左右足底,才说:“我确实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不过,我大致知道我是怎么来的。”裴东来跟着望去,视线所及,包拯脚上一双黑色蜀锦的如意履连同鞋边、鞋面沾满了寸许厚的湿泥,半干不干,团着些细草断茎,狼狈得一塌糊涂。
裴东来会意,嘴角挂起一撇冷笑:“洛阳近日一连十天晴好无雨,雨是从今天一早开始下的,你的鞋只能说明你是在今天靠步行来到这里的,除此之外什么都证明不了。”
包拯摇头。“我是被人追杀,仓皇逃来这里的。”
“就凭你身上那道刀痕?”裴东来也留意到了,心里暗暗赞许,嘴上却故意刁难:“也可能是你在这里避雨,被路过的贼人害了。又或者你根本就心存不轨,被我发现后假装失忆想要蒙混过去。”
“裴大人你看,”包拯索性脱了只鞋子在手里,向裴东来展示鞋底,又抖开袍子给裴东来看前襟下摆上的泥印。“鞋子前掌沾的泥泞要比后跟厚得多,如果不是发力狂奔,鞋底积泥不会是这个样子。我胸前的刀痕只是证据之一,还有我袍子前襟双膝部位的泥痕,纵横交错,最后被血迹覆盖,显然着刀前我曾经摔倒在泥地里不止一次。如果单单为了避雨,我为什么要这么慌张?”
裴东来一怔,倏地厉笑出声:“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慌张?说不定——你心里有鬼呢?”
“形者神之质,神者形之用,形在则神在,形谢则神灭。幻月空花,皆属虚妄,天底下何来鬼神。”包拯一脸澹然,举头望见蛇形神像,微微皱眉:“裴大人,你说这儿是洛阳,可我看这神像分明是八部天龙里的莫呼逻迦。中原之地怎会膜拜龙神蛇妖,这到底是间什么庙?”
这到底是间什么庙?
裴东来也想知道。一转念想起那个行踪诡秘的白衣僧人,裴东来猛地醒觉追丢了人,拽着包拯在庙里庙外兜了一大圈,但见空寺寂寂、禅门荒芜,哪还见白衣僧人的影子?
很明显,趁着书生跟自己纠缠的间隙,白衣僧人逃之夭夭了。裴东来瞥一眼旁边一身血衣、脸容平静的包拯,心中陡起疑窦。假冒的胡姬、供奉着古怪神像的废寺,还有宛如预设陷阱般的狭路相逢,似乎业已发生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遇见这个书生。联想到最近搅得三司衙门鸡飞狗跳的朝廷官员勾结回纥奸细的传闻,裴东来直接就把包拯归入了“极度可疑”这一类。
大理寺以薛勇为首,从上至下全是不折不扣的法家门徒。薛勇的口头禅有两句,一句是:“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所有人都是嫌犯。”;另一句是:“也对。”前一句通常说给同僚、疑犯听,后一句则用来附和裴东来对案情的推断。有了薛勇有意无意的纵容,宁枉勿纵这一信条在整个大理寺内蔚然成风,逼供手段之多样足可与侍郎周兴横行的刑部相媲美。
刑部、大理寺、御史台虽说同属刑狱三司,可是彼此之间互为犄角,互不买账,推诿、争风、抢功、相互挤兑是常态。照理缉拿奸细、护卫神都城防是中书省辖下金吾卫的职责,可事情一旦牵涉到朝廷官员,大理寺便也脱不了干系。之前大理寺在“狄仁杰谋逆”一案里让刑部拔了头筹,所以这一次裴东来急于抢在金吾卫前头查明官员里通回纥奸细一案,好替大理寺扳回一局。
“刑房的十大枷,你只怕连一枷也熬不过去。就算你熬过去,后面还有十大刑...”押解包拯回洛阳城的路上,裴东来阴着脸、冷着眼、看似漫不经心地向包拯一一细数了大理寺刑房里的种种花样,目的只有一个:要包拯招出实情。然而,不管裴东来如何威逼、试探、诱导,书生除了自己名叫包拯、来自庐州之外,始终只有四个字:“记不得了。”
见包拯没有露出预期的慌乱,裴东来不免失望,不过没过多久,他就察觉到以潜入敌国的奸细而言,包拯未免也太笨手笨脚了。身手矫健固然不是成为细作的必要条件,但是谁会挑一个体力糟糕到连走十几里山路也跌跌撞撞的人来担当攸关机密的重任呢?裴东来一边扣住包拯手腕以防他从陡崖上失足滑跌下去,一边心里不住犯疑:难道是自己弄错了?
邙山背阳一侧罕有人至,崩毁荒芜的山道湮没在乱草藤蔓之间,断续蜿蜒踪迹难寻,仅存的部分经雨淋过之后也是湿滑不堪。裴东来急着赶回大理寺查实包拯身份来历,脚不点地走得飞快,只苦了包拯。
“疼、疼疼。”不晓得是不是裴东来扯住腕骨的手使力太大扯到了伤处,包拯连声呻哦。裴东来初时不理会,继而不耐烦,旋即想到包拯胸前那一道刀伤,脚步倏然止住。
不甚明朗的天光下,包拯襦衫前襟团着一大片殷暗,显然是先前的伤又开始迸裂流血。火折子若明若暗照亮浸透了整片衣襟的血迹、还有包拯一脑门子细密的冷汗。汗珠子顺着高挺的鼻梁一溜儿滚落到秀气得有点儿伶仃的下巴,尤其可怜。裴东来见状微微动容,但血液里流淌着的傲气很快就战胜了内心一闪而过的怜悯。
“既然这么怕痛不如早点招供。”裴东来淡淡道,口气略为和缓,言辞里含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善意,“等下进了大理寺刑房,有你的痛。” 纵使姿态居高临下傲慢如故,手底下却半点没停。裴东来一面替包拯解带宽衣、转手掏出自身常备的金创药撒在创口,一面撕开包拯里衣裹好伤口,将伤处处理得妥妥当当。
给绷带系结的时候,裴东来听见包拯低声失笑:“裴大人,你明明是个好人,为什么偏偏喜欢对人凶巴巴的?”
“我是怕你人还没到刑房,就先送了命,”裴东来毫无表情,冷冰冰地截断包拯的话头,抬手在伤处重重推按一把,“你以为我不舍得你死?”
包拯痛呼一声,本能地后退了一大步,这才认真打量了一下裴东来。眼前的青年苍发胜雪,肌肤亦泛着失了血的苍白,惟独一双黑瞋瞋的眸子异样有神。黑是黑、白是白,因了对比太过峻厉分明,反令浮在眼眶下方的一线妖红透出些许诡艳。他原以为裴东来不过年少白头,这一刻才醒悟到竟是不治之症“白蚀”。同情心油然而生,脸色也凝重起来:“你有白蚀症?”
裴东来腾地惨白了脸。他最恨人提他的病,见包拯提及病症时满脸关切,自尊心顿时像被狠狠刺了一下,立刻滴出血来。“少废话!我看你是没弄明白。你是贼,我是官,我赏你三分颜色,你倒开起染坊来了?”
包拯觉出自己触了裴东来的忌讳,后悔不及,有心息事宁人。“裴大人,我确实不是什么歹人,能想起来的也全告诉你了。你要是坚持不信或者不方便,我愿意跟你去见上官,说个明白。”
两人来到洛阳城下,已是亥初时分。司昏鼓的最后一声咚响正在迅速笼罩下来的夜色里雄浑回荡。鼓过八百,金吾禁夜。城门领见裴东来亮出莲花银徽,惊出一头冷汗,慌慌张张开闸放行。包拯被裴东来拽着一路急行,早就腿软身乏脚步虚浮,忍不住出言恳求:“裴大人,咱们能不能停下歇一会儿?”
裴东来恍若未闻,既不吭声,也不放手,径自拉着包拯踅进一条窄巷里去。自从武后迁都洛阳,城里的官道都用青砖重新铺过,足可容纳十匹马并行的大路两侧另辟弛道、御沟。路是宽了,刀削般笔直,可是却因此无法由鳞次栉比的民宅间穿过,反而没有密如蛛网的小巷来得便利。
大理寺位于洛城西门一带,由官道过去需要绕过十几处街坊,费时费力,取道小巷则只要三柱香的时间就够了。包拯跟着裴东来高一脚低一脚穿行在幽暗的巷子里,像进了迷魂阵,一会儿往东,又拐向南,一会儿朝北,又折向西。越往西去,两侧院墙砌得越高。这一带靠近观德、尚善两坊,多是来大唐行商的波斯商贾的宅院,高耸厚实的石墙压得巷道逼仄狭窄,如果有两个人在巷子里相向而行的话,势必要有一人侧身才能让对方通过。
包拯边走边左右张望,有点心不在焉,直到一头撞在裴东来背上才收回神来。不知为什么,裴东来停下了脚步,冷冷注视着前方。巷子太窄,包拯不得不从裴东来身后探出头去才能看清前头情形。只见巷子另一头行过来几盏黄晕晕的羊角灯,半透明的角质灯罩上鎏金勾勒着或“金吾”或“禁卫”两个大字。
对方似乎也发现了裴东来和包拯,又似乎没想到夜深这辰光还有人在小巷里走动,迟疑了一下远远停住。金吾禁夜是由太宗朝就兴起的宵禁令,司昏鼓停宵禁即始,但凡有人违禁在外行走是要被抓进武侯铺挨板子的。领头一个金吾卫沉声发问:“金吾卫禁夜,前头违禁犯夜的是什么人?”
他不问还好。他一问,裴东来索性一言不发迎上前去,扬着脸、垂着眼,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一副找茬挑事的神气。包拯被裴东来扯住了一起朝前走,两个人一前一后、挨挨擦擦硬是把整条巷子都占了。
两下里一靠近,焰芒灯火交会照亮彼此面容,那个金吾卫说了一句:“原来是裴大人。”边说边恭顺地把身子向左侧去,为裴东来让出一条路。包拯刚才没觉得,这时才留意到这个人说话时语气生硬没有丝毫起伏,冷沉漠然得像抹杀了所有感情。辞气语调都不像是个汉人。
擦肩而过时,包拯不由多看了这个金吾卫一眼。
这一眼,就是一惊。
眼前这人居然没有眉毛!定神细看,却是眉色太浅,衬上久经日晒风吹的古铜色肌肤,很容易让人产生没有眉毛的错觉。灯火在渐浓的夜色里跳跃不定,晕映出他一头焰锋般炽烈、明显属于异族人的赤铜色发辫,还有一双猛禽般锐利的眼。
在恭顺的表情掩饰下,这名金吾卫也正抬眼看包拯。四目相对,金吾卫目光霍地一跳,火焰似的。包拯跟他对眼一视,感觉就像被盛夏烈日的热焰灼了一记,痛如针扎,然而这火焰又是结了冰的,所以伤人的炙热之后,让人从内心里生出的全是不寒而栗的惊惧。
这名金吾卫身后还跟着两名随从兵士,中间夹着一个头罩布袋的犯人。那犯人咿咿唔唔口齿不清,显然嘴巴里被塞了铜枚子噤声。
“索元礼,”裴东来本来已经快走过了,视线扫过犯人,猛然立定,“这人是怎么回事?”
索元礼目不转睛地盯视着包拯背影,平静作答:“这人诬告白马寺,说和尚害了他家公子,我正要带他回衙门问罪。”
“何以见得是诬告?”
“白马寺里没有尸体。没有尸体,就没有证据。没有证据,自然不能立案,所以是诬告。”索元礼的汉话说得很好,道理也很说得通。裴东来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只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思量着等回过头来再查,拉起包拯就要走,却听索元礼制止:“裴大人请留步。”
裴东来与索元礼素有心结。四年前裴府灭门血案发生时,负责巡夜的金吾卫正是波斯人索元礼,当日裴东来恰在雷州办案避过一劫,事后得知噩耗去翻检巡查记录时,却发现记录栏里轻描淡写只一句:洛阳全城平安无异常。裴东来由此对索元礼存了疑,但却始终拿不到确凿的证据。在被薛怀义力荐加入金吾卫之前,索元礼曾是个保镖,还是个死囚犯:罪名是谋财害命,杀死雇主。仔细分析名刺履历,便可以看出这个波斯人算不得干净,人品也谈不上诚厚,惟独在裴家的案子上显得分外清白无辜。
案发时,十几个金吾卫和太常卿武承嗣一起证言:索元礼在四方馆与人猜拳斗酒,酩酊大醉。有了武太常卿的证言,“全城平安无异常”的记录只能证明索元礼渎职怠惰,再没有其它可能。
平日里金吾卫与大理寺井水不犯河水,裴东来找不上索元礼的麻烦,这会儿索元礼主动发难,裴东来简直求之不得,缓缓回身,奉上满脸讥诮:“怎么?索大人有指教?”
裴东来是大理寺少卿,从四品。索元礼是金吾卫左中候,算起来官职不过正七品。裴东来口称“大人”,实属讽刺。索元礼却像完全听不懂,依旧一张不喜不怒的脸,淡淡道:“指教不敢当。大人可以走,大人身边那位却得留下跟我走一趟。”
包拯意识到索元礼在说他,倒怔住了。听过两人交谈,就算包拯不了解裴索之间的过节,也能看出索元礼不存善意。裴东来待人冷漠,索元礼则完全不对人表露任何情绪,粗一比较貌似索元礼更好相处,不过包拯分外深明的直觉裴东来只是面冷,索元礼才教人心寒。正踌躇着该不该向裴东来求助,裴东来阴沉沉发了声:“要他跟你走?凭什么?”
“他违反了禁夜令,还有...”索元礼提高灯笼在包拯身前晃了晃,照亮包拯血迹斑驳的衣衫,“这一身血哪来的?是伤了人?还是害了命?如果不问清楚就放他走,未免有负我金吾卫的职责。”
裴东来从索元礼没有起伏的语调里品出了潜藏在言辞背后的寓意:禁夜时掌管洛阳全城的是金吾卫。金吾卫直辖于中书省,隶属十六禁卫,即便是大理寺也无权阻止金吾卫盘问一个行迹可疑的犯夜者。
借助天后名义来打压政敌的手段在官场里并不罕见,可在裴东来记忆中,索元礼虽非善类却从不主动滋事,今夜波斯人的行径无疑有些反常。裴东来探究地直视索元礼的眼睛,但是从那双冷如坚冰、锐若鹰隼的眼里他看不出任何波动。“说到金吾卫的职责,”裴东来牵动了一下嘴角,轻蔑地说:“索大人大可再写一句‘洛阳全城平安无异常’。”
面对嘲讽,索元礼显得无动于衷。他说:“等我确认过这人身份后自会去写,裴大人只需要把他交给我就好。”干巴巴的语气说不上是反击,还是在叙述事实。
裴索二人唇枪舌剑的时候,包拯注意到波斯人闲着的左手一直恭谨地垂在身侧,控背躬腰十分顺从。一双鹰眼却直勾勾地回瞪着裴东来,形同挑衅。
转过眼去,又见裴东来出手按住唐刀刀柄,白皙手背上青筋暴起。“这个人是大理寺的嫌犯。索元礼,就算你要审,也得等到我们大理寺问完之后。不过...到时他还有没有命等你审,就得看天数了。”裴东来说完,拉住包拯头也不回地离去。直到拐过巷角,包拯仍能感觉到一双灼烫更胜七月流火的视线炙烤着后背,听见身后索元礼遥遥追上来的一声:“既然这样,明天我找薛大人要人。”
包拯不知道薛大人是谁,也不确定裴东来是否听见那一声心平气和的胁迫,但却可以从牢牢握定自身、倏然收紧的手掌察知裴东来一瞬间无处宣洩的怒气。
——这地方的官员怎么一个个都如同凶神恶煞?
两人默默走了良久,忽听裴东来冷冷说:“到了。”包拯抬起头,没看见大理寺前常令一干罪人望而生畏、肝胆俱裂的两只石獬豸,闯入眼帘的却是“裴府”铁划银钩的二字匾额。片刻错愕叫裴东来看了个分明,禁不住冷笑着揶揄:“怎么?你这书呆子,还真打算去大理寺受刑?”
包拯哪里知道裴东来存了有意为难索元礼的私心,一见裴府门楣倒有些意料外的讪讪:“裴大人,这、这是什么地方?”
“我家。”
裴东来不由分说将包拯拽进虚掩的门里,一路朝正堂去,一面扬声呼唤:“徐伯?徐伯!”夜色下,半荒败的庭院里烟雾缭绕像是着了大火,一个老家人两只手里各攥一把没烧完的纸钱,慌里慌张地跑出来应道:“少爷!少爷,您可算是回来了。”
裴东来又气又好笑,“在做什么?喊你半天不见人影。”说话间扫见纸钱,神情骤冷,有点刻意装作没看见,绷起了脸对老家人吩咐:“打扫一间客房出来给这人住。”
老家人徐伯好奇地望一眼包拯:“这位公子...是少爷的朋友?”边说边昏花着老眼朝包拯上下打量,频频点头,“不错不错,一表人才。少爷,要不...老奴把东厢上房腾出来给这位公子住?啊!对了!我这就去四方馆订一席酒菜...”大概裴府罕少有客,徐伯越说越兴奋简直刹不住嘴,“听说最近四方馆新来了几个回纥舞姬,老奴去把她们一块儿叫来...”
“多嘴。”裴东来没好气地打断徐伯的喋喋絮叨,“他是嫌犯,随便找间屋子给他先住着,”说着仿佛想起什么,又叮嘱,“记着,要是薛大人问起,你就回说不知道,没见过这个人,听见没有?还不快去?!”
包拯被裴东来推了一把,踉跄了一下,这才醒悟过来主仆二人原来是在说自己。裴东来的父亲裴焱入罪前曾执掌朝殿中枢,宦海浮沉家道没落,宅邸仍在,占地自然不小。之前裴府出过三十六条人命的凶案,朝堂上下没人敢打这座宅院的主意,至今仍由裴东来带了一个老家人徐伯住着。因宅子太大、人丁稀少,除却裴东来的住处之外,几十间屋子空置无人,尘灰盈积蛛网蔓延,猛一打眼,比古屋荒宅好不了多少。
徐伯把包拯让进东边厢房,添油点灯掸灰沏茶忙个不停,一面忙一面唉声叹气。漫天飞扬的灰尘呛得包拯猛咳,掩袖避让时瞧见搁在一边的一沓纸钱,便问:“老人家,这是烧给谁的?”
徐伯端了盆热水进来给包拯洗脸,闻言摇头叹息:“纸钱是敬奉给我家老爷、夫人的。今儿个又是冬至了,四年...一晃眼都过去四年了...”说着似乎被包拯的问题触动了隐痛,呜咽着把裴府灭门惨案的前前后后诉说给包拯听。说到末了老泪纵横,边抹泪边低声喃喃:“少爷脾气倔,说还没找出凶手、不报仇血恨就没脸去拜祭他的爹娘,可是、可是老奴实在不忍心老爷夫人孤苦伶仃躺在地底下连血食供奉都没得享用啊...”徐伯拖长了声调嚎啕大哭,包拯听得满腹凄恻,念及裴东来的言行作派更觉对裴东来体谅怜惜,刚要出言安慰,忽听门扇吱呀一响,裴东来冷冷道:“徐伯,你多嘴胡说个什么!”
包拯之前舀了一瓢水准备洗脸,听见裴东来说话一惊,回头看见水盆中倒影出的面容又一怔,惊怔之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与额头,已是呆了。恍惚间没留神裴东来朝自己掷过来的一叠衣物,竟被劈头盖脸砸了个正着。
“你这书呆子!”
裴东来从一进门就注意到包拯举止异常、呆呆对着水盆看个没完,又听到徐伯老迈糊涂到居然把自己底细全透露给了这个来历不明的书生知道,不禁恼怒难当。只是徐伯年岁已高,他不好朝徐伯发作,一腔怒火尽数发到了包拯头上,抢步上前揪住包拯前襟厉声道:“装呆卖傻,在呆看些什么?!”
“裴大人、裴大人!”包拯被拎起双足离地,几欲窒息,挣扎着辩解:“我没有恶意,你若真心疑我,不妨把我送官问罪。我堂堂正正、事无不可对人言,该说的都说给你知道了。”
“好,我就成全你。等明天进了刑房我看你是不是还这么堂堂正正,光明正大!”裴东来一松手放下包拯,就听包拯轻咳着道:“裴大人怎么动不动就喜欢用刑呢?自古重刑之下必有冤狱。裴大人并非不通人情/事理,怎么偏偏不懂这个道理?”
包拯的话没错,可说的时机不对。打从遇见索元礼开始,裴东来就憋了一肚子火,包拯的话再对,这时候听在裴东来耳朵里也是对得很错。徐伯嗅出气味不妙,借口准备饭菜跑了个没踪没影,留下包拯一个人在屋里跟裴东来死磕。裴东来原本是给包拯送衣服来的。包拯的外袍全是血迹,里衣则被扯成布条当了绷带,里里外外都有点衣不蔽体,可是衣不蔽体并不妨碍包拯义正辞严。裴东来恼得狠了,侧着脸瞧也不瞧包拯,冷冷道:“住我的,穿我的,你这个通人情懂事理的,凭什么出言教训我?”
包拯被顶得哑口无言,抖开了裴东来带来的衣物一看,更觉尴尬。窄袖短襟也就罢了,衣裤无一不收腰紧身得曲线毕露,大违理学礼数。包拯不晓得这是胡服,寻思着这衣服穿不得、“穿我的”这一句数落也无论如何挨不上。瞬息的神情变化全落在裴东来眼里,裴东来有意道:“怎么还不换衣,难道要我动手帮你?”
“不、不用了。”包拯大吃一惊朝后退去,直到脊背抵住墙角退无可退。
包拯没想到裴东来说帮忙就“帮忙”,裴东来也没想到自家表舅、大理寺卿薛勇刚刚借故给了薛怀义一个大难堪,这会儿正兴冲冲地赶来裴府朝自己炫耀,老家人徐伯偏又不知去了哪儿避风。世事无常,命数既定,这一夜注定要埋下日后令薛勇夜夜失眠的祸根。
薛勇一只脚刚踏进厢房,就差点因为看见裴东来跨骑在一个书生身上扒衣服而骤发风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