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吹云解月

87、谜底（二）

　　玄穹已参悟化灵之术，得龙灵助益，修为大涨，他的两位弟子如同天幕下最耀眼的两颗星子。但伴随这些荣耀而来的还有争端，帝座悬而未决，同样师出玄都玉京的两个人，一个天资无双，一个细腻沉稳，不论谁被选中都当之无愧，无论谁被舍弃都叫人惋惜。
　　玄都玉京的殿门挡不住幽幽烁口，即便两位当事人一同保持了沉默，揣测依然纷至杳来。风尖浪口之时，玄岐将所有手头事务往外一推，竟偷偷躲到谁也不知的地方闭关去了。
　　这着实叫元始仙尊感到吃惊，自己的这位弟子往常连被罚禁足半日都受不了，如今却主动闭关，看来对继任帝位一事当真是毫无兴趣，唯恐避之不及。
　　但变数总是突如其来，阴月噬日，蛟族犯下弥天大罪，仙族派兵围剿，两败俱伤。
　　玄穹奉命率兵追捕蛟族，回来后却跪在他身前，低着头说道：
　　“师尊，师兄他……魂飞魄散了。”
　　元始仙尊听到这个消息时，脑中有一瞬的空白。玄岐虽然时常犯些小错，但心中向来有自己的分寸，更何况他闭关未出，怎会突然出现在海域中，又为何与仙族大打出手、以死相博呢？他的这些疑问终究得不到答案，翊圣真君湮灭，蛟族堕入魔界，仙、凡两界死伤惨重，三界仿佛都因这场剿灭之战而大变。
　　后来仙族乱了一阵，他在玄都玉京里都能听见外头惶惶不安的人心惑言，有人说，翊圣真君因帝位一事心有不甘，恰逢阴月心魔陡生，这才会在围剿之战中选择走火入魔大开杀戒。也有人说，他向来桀骜不驯，早就对仙界的规矩有诸多不满，不过是借此机会公然反叛而已。
　　直到玄穹继任了天帝的位置，这些流言蜚语才被他按了下去。
　　元始仙尊本想提点他一二句，人心之成见，岂是封住口耳就能掐灭的，然后终究什么也没说，话到嘴边，又觉得疲累非常。大概那时候，自己心里也被这些流言动摇了吧。
　　但玄岐当真就此湮灭吗？即便剿灭之战过去数百年，元始仙尊依然心存希冀。苦厄镜被封在静清池内多年，他没想到，有一天破禁的人会是自己。比起玄穹，他对玄岐往往更严厉一些，若是玄穹犯错，他只会呵斥两句，再严重些的，让他去殿中反思己过便是了。但对玄岐，或许是觉得他万事都不会放在心上，所以处罚的时候总要重一些，师徒恩情几百年，不知罚了玄岐多少次禁闭，让他挨了自己多少戒鞭，元始仙尊心想，这次就当是补偿他多年对这位徒弟的苛待吧。
　　苦厄镜中兜兜转转，终于寻到他六百年后重新聚起的元神。那元神孱弱不堪，只能依存在一棵柿子树内，连人形也化不出来。元始仙尊瞒了所有人，为他将这棵柿子树护泽下来，有时候他望着这棵树，会恍惚想起少年意气风发的样子，可如今却只能囿于这沧海一隅，无悲无喜。
　　他待玄岐终于能化出人形后，授他仙法，祈盼有一日他能重新飞升。
　　可福祸相依，所谓造化弄人，总是会在出其不意的地方戏弄你，旁人做再多努力，也避之不及。
　　玄岐似乎对修炼并不上心，虽然他从未与元始仙尊提及当年之事，但在对待飞升成仙上似乎多有抵触。元始仙尊知道他心中郁结未解，并不多加催促。只是某一日照常来探望时，突然听他兴致勃勃地提起，自己在凡界捡了个孩子。
　　再过一段时间，又听他说起，这孩子似乎有些天分，便也顺手教他一些粗浅法术。
　　而后突然有一天，他央求元始仙尊，替他看一看这孩子的命格。
　　“我自己算过了，但总觉得不妥，想请师尊帮我问一问，南星宿宫总归不会出错。”
　　那一阵子玄穹有意提拔南星宿宫，许多事情都交由星晨去做，偶尔星晨也来几趟玄都玉京，托他查个凡人的命格不过是举手之劳。那个孩子的命格却有些波折，世世受苦，命途多舛，元始仙尊如实告诉了玄岐，看他沉默了良久后，问了句：
　　“若他潜心修炼，以后可有机会成仙？”
　　命数本就变幻无常，元始仙尊没有否定他，也没有肯定他。此事本以为就此揭过了，玄岐在凡界修行数年，修为增进倒是比他料想的还要快。元始仙尊算了算，大抵飞升的劫数快到了。却不曾想过，他的劫数竟然是自己的蛟灵。
　　乾灵宝境连结上古，却突然异动，致使三界异象频生。由化灵之术召唤来的兽灵受到的影响最大，玄岐自异动开始便一直担忧着身在魔界的蛟灵，生怕它一时失控酿成大祸。
　　而另一方面，若蛟灵当真无法自控，仙族必定会出手处置，它与玄岐魂灵共生，一旦受创，以玄岐如今的修为恐怕很难自保。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唯一的办法，就是赶在仙族之前，由玄岐自己动手平息这场祸乱。当初他为蛟灵一族，不惜与仙界为敌，伤了数千天兵，若非那次身死魂灭，或许一战成魔也不一定。他的兽灵便是他行恶的源头，唯有亲自斩断这个恶念，与过去划清界限，或许才能在生死间争来一丝转机，重登仙位。
　　元始仙尊素来寡言，却在此事上反复叮嘱他，唯恐他再出差错。
　　玄岐听完后默然良久，却说道：
　　“樨已经堕身成魔数百年，此次却成为我的劫数，若他当真失控，势必引起水涝灾祸，这山下沿江海一带凡人众多，届时恐怕又是一场浩劫。”
　　那一日乌云蔽天，异动愈发强烈，元始仙尊在乾灵宝境待了数个时辰，直到雷劫终于消失，天色重新明朗之后，这才下界。
　　然而在城墙之上正受着万千凡人叩拜，倒在血泊里的人，却不是玄岐。
　　自己的徒弟正在不远处的江岸旁，那里一片狼藉，滔滔浪潮不住翻滚，可沿着江岸铺开的凡世人家却没有受到任何侵扰，除了依然未停的大雨，一切平静得如同无事发生过一样。
　　元始仙尊抵达这里的时候，突然明白了一切。他终于在江岸边的树林中看见了玄岐，他静静地跪在那里，好像等了很久一般，听见动静，抬头朝自己的方向看过来。
　　这里本不该如此冷清的，四周有许多村落，若是往常，这条路上时不时都会冒出一两个行人来。但今天这样妖孽的暴雨，早把人吓得连屋门也不敢开。元始仙尊踏过一路泥泞朝他走来，垂眼看着面前的人。
　　他身后有林木葱郁，他却好像一身寂寥，随时都要融在这副画面中，随着地上汇聚的水流一同奔赴往生。
　　“跪在这里做什么？”元始仙尊开口问。
　　跪着的人笑了笑，即便身上已经十分狼狈了，他的神情依然不甚在意，好似谈论的只是今日天气如何这样的小事。
　　“弟子知道自己做错事，要惹师尊生气了，所以提前在这里跪好。”
　　元始仙尊别开眼。
　　“你知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后果？”
　　“知道。”他抬手，有些雨点落向掌心处，却没有停留，穿过他的手掌落到地面，“樨和我魂灵共生，它受了重创，我也躲不过。恐怕这次连元神也保不住了。”
　　“你……”元始仙尊气急，他拧眉盯着身前的人，神情虽没有太大变化，袖中的手却已经握紧。“我再帮不了你。”
　　“师尊已经帮了我太多，弟子至死也不会忘记师尊的恩情。”他说道，“只可惜，此生无缘报答了。”
　　元始仙尊背过身，他沉沉地闭上眼睛。
　　“你从前虽胡闹，但处事终究有分寸，这次却出了这样的差错，到底为什么？”
　　身后沉默许久，玄岐开口问道：
　　“师尊曾教诲弟子，神救众生。可众生，究竟是什么呢？”
　　元始仙尊被他问得一怔。
　　他继续说：“在弟子看来，世间万物皆是众生，一花一木，天地日月，并无孰轻孰重之分。明知这水患会夺走多少人的性命，却要我为了成仙，对人命视而不见，弟子骗不了自己。至于城墙上的那个孩子……”
　　说到这，他的眼底浮起温柔。
　　“他秉性善良，天资聪颖，骨子里沉着坚忍，跟在弟子身边的这些年，勤勉上进，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可惜天命不叫他长生，弟子不愿他多年辛苦付之东流，所以擅自做主换了他的命格，还望师尊原谅。”
　　“你换了他的命格，可想过自己会如何？篡改天命，本身就要遭受反噬，如今蛟灵又遭他重伤，致你元神大创，你以为自己有多少个六百年？一旦你元神消散，就再也无法归元了！”元始天尊怒道。
　　跪着的人没有反驳，静静听他训斥。大雨渐停，只留下泥土的气息在空气中酝酿，远处的浓雾慢慢散去，被冲刷过的树林更显翠色。
　　天地间，安静得仿佛一无所有。
　　良久后，他才低声开口道：
　　“弟子要走了，师尊不再回头让我看看吗？”
　　背对他的元始仙尊没有回应，只在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抿紧了嘴唇。
　　“也罢。”他好像轻叹了一口气，“但弟子还是想腆着脸求您一件事。”
　　他停顿了一下，望着自己愈发透明的身体，眼中流露出一瞬的不舍。雨水从他湿透的发间滚落下来，在泥地上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听起来，像落泪的声音。
　　“弟子收的小徒弟，他叫苏屹。”他轻轻笑了一下，“我从未对他提及我的身份，想来突然飞升成仙，该叫他觉得惶恐了。他心思细腻又敏感，只怕刚入仙界要诸般不适。弟子既然收他为徒，便要尽心看顾他一世，还望师尊能将他领回玄都玉京，替我照拂一二。他懂事得很，绝不会给师尊惹任何麻烦。弟子……在此先行谢过了。”
　　乌云霁散，从空中撕开一道缝隙，一束光照射下来。风雨消歇，有些胆子大的凡人打开屋门，开始陆陆续续往外走。他们中的某几个，透过隐隐绰绰的树林，会望见江岸边站着一个人。他鹤发长袍，面朝着江水的方向，背影被淡淡的雨雾和树干掩映在其间，看起来，就像即将飘然而去的仙人。
　　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身形萧索。
　　而在他的身后，空空荡荡的山林中，再无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