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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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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的一天,纪夏叫我出去唱歌,他公司上的一些朋友也一起。
我不知道他为何要我去,但事实上我还是去了。端着自助餐的盘子站在升降梯里面,觉得这样的自己实在是个傻子。
“嘿,你也出来拿吃的?”
“恩。”
我点头,看着站在身边的男人,他端着盘子说,“嘿嘿,我不大会唱歌。”
“我也是。”
“所以被叫出来端吃的了。”他说,“你从刚刚开始就没有说话,连那小子也只顾着抽烟。”
他口中的“那小子”是指纪夏,也是一个一首歌都未唱的人,不吃东西,光抽烟和喝酒。一个人皱眉坐在角落里,翘着二郎腿,一边吞云吐雾,时不时还看你一眼,让你非常地想揍他。
“不熟。”我摇头,“我和他其实不是很熟。”
“不熟?他不是说你是他妹妹?”
“妹妹?”我微愣,看着电梯的门打开,纪夏站在外面,皱眉叼烟,看得出来他非常不高兴。我连忙改口,“他是我表哥,碰巧在了一个城市而已。”
“哦。有个亲戚照应着好,你现在还是学生吧?”
“嗯,是。”
我从电梯里出来,面着纪夏。
他没有什么表示,接过我手里的盘子朝房内走去,比平时冷淡了许多。我看他的背影,除了时间实在过得快的想法以外,就没有其他的了。
“都不帮我一下。”
身后的人在嘀嘀咕咕,我回头对他笑了一笑。想说点什么,但这个人我不熟。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像许应那样,第一次见面我就想和他谈上许多。
这是需要很多的巧合,要非常多的巧合碰在一起才能让两个萍水相逢,甚至毫无关系的人联系在一起,在某方面说是幸运,某一方面甚至可以夸张为命运。
我遇见许应,非常地突然。像被什么猛烈撞击一下,他随之融入。然后有一天他又被什么带走了,留下影子陪我一起。
我揉了揉眼睛,看着走廊上黄色的金属壳反射的灯光,当然,还有影子。
三个人,我,纪夏和纪夏的同事,形成一条古怪的直线,高低起伏,相互错落。我仔细看了看,里面还是只有三个人,并没有多,也没有少。
“你在看什么 ?”
纪夏回头。
“没什么。”我摸了摸在裤袋里振动的手机,比划一下,“...有电话,我等会儿过来。”
“好。”
他答应,和同事端着盘子走了,我松了一口气。
我不是怕他,只是他的存在感太强烈,和许应一样强烈。
许应像影子,他像光线。让我不得不去正视一些被刻意忽略的事。我明明是刻意把那些埋藏起来,很深地藏了起来,不想拿出来说,也不想让别人知道。我甚至有点害怕,我不敢想象自己内心里的东西被外人知道了会有什么下场?那就像脱光衣服游街一样,恐怖,羞耻。
...但是,那个人的眼睛会逼我去想这些。
我躲不掉,也不知往什么地方逃去?只要一看到他向我走来,我就很想转头离开。
我坐在大厅的沙发上,旁边是一个水池,里面红色和蓝色的灯光照得水波闪闪发亮。
“喂?”
手机里没有声音,好像独立在另一个空间。隔着厚重的墙,铁门,和无法越过的高山峡谷,以及河流。用沉默简单地告诉了我这个距离。
我突然想到许应自杀前那一通电话,没有人接,响过了以后就是沉默,连电波传来的紊乱声都没有。没有一丝的希望,没有任何一丝在双眼里所能看到的希望。他站在高楼上往下看,有树有花园,还有石桌,这些让他无法想到北京,让他觉得北京已经离得很远。
承载他所有精神皈依的海已经干涸了下去,苍凉的沙地上只有深山的云雾缭绕。
他什么都看不到,他觉得无比绝望,就是再也看不到生的希望了。
只剩绝望陪着他,孤独,寂寞,恐怖。
“...怎么了?接那么久的电话。”
我回头,纪夏提着一个包站在沙发后面。
“他不说话。”
我拿下手机握在手上。
“那就没必要理他。”
“.........。”我看着水池想,想想自己还能说什么,可没想起来。
他问,“你想走了?”
“....嗯。”我点头。
“再坐坐吧。”
他在一边坐下,是背向水池的沙发。他把手放自膝盖上,不安地抖动,很轻微,我知道他不想让人看出来。
我低头看了看手机,又抬头,看见他哭了。
他背对水池看着我,默默地流泪,没说一个字,也没发任何的声音,就连最简单的动作都没有。
我又想到了许应,想他笑,想他哭,想他为什么会说他爱这个叫纪夏男人,想他为什么要死。
为什么又要死呢?
在他死之前,他知道死意味着什么吗?
“还是想走?”
纪夏问。
我摇头。
“要不要烟?”
“不要。”
我想喝水,但手机又响了。
他别开脸去看外面,玻璃窗外走动过形形色色的人。他看得很认真,一只手放在腿上,一只手夹着烟垂在沙发外面。
手机里传来哭声,在一片静默里有一个人在恶狠狠地哭,声嘶力竭。我听到了,他也能听到,那人的声音很大,好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于朗?”
那人声音很细,很尖,是个女人。但我除了问来电显示出的那个名字,就想不出该问什么。
“救我。”
那人开口了。
我看着纪夏,他皱眉看着我。
有很长的时间,我,他,还有手机那边都没有人开口。直到有一种碎裂的声音传来之后,她自那边哭嚎,如同许应在我梦里的哭嚎声一样。他站在一个很高的阳台上,面对着干涸掉的海,一边哭嚎一边跳了下去。
“快来救我!”
他和她都是在吼着。
...然后狂风骤雨,紧紧接着的就是更多的狂风骤雨。
纪夏拿出手机拨了几个号。
“你做什么?”
我问。
“报警。”
他答。
我打了一个寒颤。
是他和她的绝望。
他和她眼睛里面已经看不到了任何的希望。...想抠开自己的皮肤和肌肉,见到骨头和骨头里面更深更深的东西。挖出来,全都掏出来看,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把绝望一点一点地从体内拉出来。看清楚,看仔细,它是什么模样?它为什么会生出来?为什么会在生活中把人一步步地推走,移动?
让生活走到绝路,直到再也不能走下去。
“我再也不能画了。”
于朗说。于朗上吊之前用红颜料在女助手的身上写了下来。
画廊里面没有开灯,有一些玻璃的碎片在外面。我仿佛听到于朗的声音和断断续续的哭声,从画廊尽头的小房间里传来。
他吊在门上,女助手被捆绑在椅子上。
那里有很多画,大色块的平铺,杂色笔触,每一个横一划都精彩绝伦。
我从没见过那么美的。
我是真的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美的画,不是画人,也不是画物,只是单纯对于颜色。我站在挂满一整面的墙壁面前,我理应觉得这个色彩一定能延续下去,超越所有油墨能表达的灵魂。自由,干净,没有拘束。并且肆无忌惮的去表现一种灵魂。
许应的灵魂。
我看见在墙上挂着的《烈阳花》,藏在大大小的画布之间,在暗光下,鲜红变成了深红,甚至看得到橙红的影子。
我终于能见到这幅画,平铺和纵向的笔触,掺杂在烈红之间似箭一样射向四方的橙红线条,真如阳光从画里出来,是一束强得不能再强的光照出看画人,和看画人身后的看画人。
我闭眼站在那里。
纪夏说,“他把画卖给于朗。”
“他?”
“许应。”他点了烟,对着窗户吐一口气。
“其他的画呢?”
“一样,于朗答应帮许应卖画,其实是贴上他自己的名字去展出。”
“许应相信他?”
“他自己愿意相信。”
“...你什么也没有对他说?”
“有用么?”纪夏转头笑,“你忘了,他做事从来不会过问别人,连死都是自己决定。”
他把烟丢在地上,火星子闪了一闪就自己灭了。
门上有于朗留下的那根绳子,上面还有颜料,橙色,红色,和深红色。
于朗站在天桥上,他往下看。
他想跳下去,但不敢。
许应从他身后走出来,带着笑容。天桥上的灯光在晚上黄得渗人,许应穿着红色的衣服站在于朗身后,对纪夏笑了,也对我笑了。
他伸出手放在于朗的背后,我想叫,可惜来不及。
天桥之下,于朗死得粉身碎骨。
“醒了?”
我睁开眼。
“你睡着了。”
纪夏在开车。
“嗯。”
“做梦了吗?”
纪夏偏头问。
这不像他会说的话,我皱眉看了看周围,晚上的风带过很大的呼声,都从车窗挤了进来。我把头靠在窗口,我说,“你知道烈阳花么?”
“许应的画。”
“在于朗那里?”
“不,不在。”
我揉了揉额头,看着从眼前退后的路灯,已经连成了一条条线在往后移动,是记忆,也是梦的一个分界线。我是从梦里出来,看见了这些才知道自己是做了梦。
就像纪夏说的,我做梦了。
“我梦到于朗死了。”
纪夏转头,看了我一眼,“于朗三年前就死了。”
“...三年。”
我抬头看着天空,一个一个的片段黑白交错地从眼前闪动过去,速度之快之强烈让我不能睁眼也不能闭眼。
“他在三年前上吊自杀。”
“.........。”
我睁大眼看着他。
我眼里变得模糊,街灯和天空都顺着化开,再从眼睛里流出来。我一句话都不能再说,我盯着纪夏的脸,一句话都不能说。
除了哭,我已经再也找不到任何语言去说任何一句话。
我究竟做了多长的梦?
那我为一个叫许应的人做了多少的梦?
还有我的生活。
还有北京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