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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29章 浅浅悸动 ...

  •   那一晚,凌笑语做了个梦。

      她梦到一个和蔼亲切的妇人,远远地遥望着空荡荡的大门,而她却成了小小的女娃娃,一蹦一跳地去够妇人腰间的玉佩。

      “阿语别闹。”妇人轻斥,“若你爹爹在这儿,定要打你板子了。”

      “阿娘,我想玩,我想玩……”她只觉得委屈,“爹爹和哥哥不在家好久了,阿娘你也不陪我玩,爷爷跟我玩着玩着就睡着了,阿语好无聊的,阿娘,我想爹爹和哥哥了,他们什么时候才回来啊?”

      妇人看起来年轻时面容明艳姣好,但却似乎被生活的孤寂磨尽了华彩。她蹲下来轻柔地抚摸着小女儿的脸蛋,慈爱道:“很快的,爹爹和哥哥在南境保家卫国呢,他们是护国为民的英雄,阿语如果想念他们,便跟着……”

      妇人忽然面色僵硬灰白,瞬间暗淡无光。

      “阿语,阿语……”

      她往下看去,妇人的肚腹一片血肉模糊,一个大大的窟窿,穿透生命中无尽的黑暗与恐惧。

      那血肉藕断丝连的黑洞像一只眼睛,冷漠地俯视着、吞噬着她。

      “阿语……不要怪……不要恨……”

      她没有哭,没有叫,她伸出手,去捂那可怕的血窟窿。

      “不痛,阿娘不痛……”她说着说着,忽然掉下了眼泪,“可是……我心痛啊!”

      小女孩猛的转过头来,苍白如鬼的脸,掉下的眼泪尽显血色,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怨毒阴火。

      “他们护国为民,享尽世间溢美之词,却不顾家中妻女被仇家刺杀,屈辱致死!”

      “他们远在南境,为毫无血缘关系的人抛头颅洒热血,却将真正的亲人置于险境!”

      “阿娘流着血喊痛的时候他们在哪儿?他们在哪儿!!”

      “我日夜噩梦,十年不休,凭什么要我原谅?!”

      “凌笑语,你怎能不恨!怎么能!”

      小女孩声声血泪控诉,如重锤一般,生生砸进灵魂。

      一下就把凌笑语砸醒了。

      然后她抱头,叹气。

      “我还以为你走了呢……原来,还是有执念。”她喃喃说着,走到窗边,望着五更天的夜空。

      明月如轮,周遭无星。

      十分静谧安逸的环境,她的血液却像是被点燃,每一刻都有难以抑制的冲动暴戾要破体而出。

      这是属于原主凌笑语的怨恨。

      凌朝远和凌子旭即将出征,一去不知又是几年。

      她在听完圣旨那一刻,便头也不回地钻进房间深深的被窝里,不敢出来。哪怕凌子旭在外面敲了多久的门。

      左边是原主的十年怨恨,右边是现主的冷静理智。

      简直将她劈成两半,也装不下这分裂的怨恨。

      她已经睡不着了,窗外夜色正浓,浓得好像上天恶意打翻的墨汁,掩盖了什么不为人知的阴谋。

      凌笑语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跳了窗——门口还有个一根筋的渺柳小丫头候着呢。

      她在自己家屋顶上乱窜。

      北边院子,她老爹庭院里横七竖八躺倒着许多刀枪剑戟。国公爷有睡前练武的习惯,但今夜,却没有好好保养他的宝贝兵器。往日里如雷的鼾声,成了翻来覆去的哼气声。

      南边院子,她爷爷睡得倒沉,鼾声比儿子还大,还说着梦话,凌笑语听了一耳朵的“他娘的,不许当逃兵!”。

      西边院子,陈玉冉怀了身孕,凌子旭十分紧张,生怕半夜压着宝贝媳妇和孩子,所以委委屈屈地睡在主卧房一旁的小耳房。这一边陈玉冉捏着帕咬着牙,磨牙的声音咯吱咯吱;那一边凌子旭竖着耳朵,却坐在榻上叹气。

      除了受过创伤有些痴呆的老太公,这一夜无人入眠。

      她看了一圈,更加纠结。一转头,却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撅着屁股,往某一个房屋的门缝里偷窥。

      凌笑语扯扯嘴角,在屋檐上坐了下来,荡着双腿看戏。

      那身影屁股扭了扭,似乎在往里钻,像个偷油吃的小老鼠。凌笑语换了个角度,才看见那小子在往屋里放迷香……

      这屋,好像是文飞颖的屋子?

      下方有刀光一闪,那小身影不知从哪儿拔出一把刀来,咧开嘴一排牙齿雪亮,笑得有些狰狞。

      迷香燃尽,他毫无顾虑地推开房门,举着刀就往里走。

      然后小子感觉自己后面的裤头被勾住了。

      他还没扭头看,裤子便被勾去了一半,惊慌之下连连后退,那不知道从哪来的勾力又快又狠,冷风灌进裤头里,小子□□一片发凉,吓得小子差点尖叫起来。

      “唰”的一声,小子被勾上半空,裤子忽然一沓拉,小子以为要掉,“啊啊啊啊啊”漫天惨叫,一根鞭子卷起他的腰,将他甩到了屋檐顶上。

      小子一屁股瘫在屋瓦上,大眼睛蕴满惊恐,仿佛过了一趟鬼门关。

      “星殊小子,做什么坏事呢?”

      凌笑语手腕一抖,把玄冰索稳稳地收回袖中,蹲下来逗小孩。

      文星殊抹了抹脸上黑灰,侧开头:“我没有,我哪有做坏事……”

      “哦,那这是什么呀?肯定是一根普普通通的檀香对不对?来闻一闻。”她抽出顺手拿来的迷香,胡乱抖了抖,一缕烟雾在文星殊鼻下一掠。

      星殊小弟弟眼前一黑,双腿软软地栽倒在地。

      她狠狠一巴掌拍向文星殊的脑袋,硬生生把人给拍醒了。“脑子清醒了没有!”

      文星殊眼冒金星,疼得冒出眼泪来,“你凭什么打我!”

      “凭你猪油蒙心试图杀姐!”她眼眸如冰,掌心亮出从他手里夺来的刀,刀面“咔咔”寸寸结上淡蓝薄冰,随即“蓬”一声,碎裂成尘。

      文星殊后退一步,茫茫望着她,一阵冷笑,小小的稚嫩少年眉眼阴鸷,透着诡异的邪气。

      “你站在她那边?好……好……我走便是。”他跌跌撞撞爬起身子,脚下瓦砾散乱,他扑通一声,又倒了下来。

      凌笑语冷冷看着,忽然一伸手,作势要抓。

      文星殊偏了偏头,似有察觉,身子一让,她又是一推。

      他的身子被她推了出去,一丈高的屋檐。

      孩子无神的双眼茫然错乱,一霎时已如死灰。

      “你算什么呢?毛头小子。”

      凌笑语又一次抓住了他的腰带,将他悬在半空。

      “你……”孩子转过头来,眼角尚有惊恐的泪水。

      “小子,从北境库勒高原万里而来,你以为你有何等能耐,能一路翻山越岭安然无恙?当真靠你的狗鼻子?休说进中州必经的凤啸山,你连山脚都过不去就会被山匪吃的连骨头都不剩!你——”她一把将文星殊拽回,甩在脚下,声音怒颤,“你又有多少运气能耐?她又有多少?如此,可想清楚了!”

      一言砸下,文星殊茫然抬头。

      “你那时随我回来,亦有借我之手,杀姐之意,对不对?”她仰头吸了一口冷气,胸中却似有火烧,“呵,可你又能做到什么地步……她完完全全,无一不知。”

      “与你又有什么关系!”文星殊双手撑地,抬头怒吼,“你怎么知道她便是清白的!你见过吗!你清楚吗!”

      “我没见过,可你,见得到吗?”她声音轻遥,却如冰坠。

      “我自然!我自然见得……”孩子青筋暴起,直着脖子吼出声时,却流了满面的泪水,“你以为我生来盲目吗?这双眼睛,这双眼睛!”

      他颤抖着全身,揪着凌笑语的衣袍爬起来,无神的双目像是蒙着一层厚重的灰幕,他指着自己眼睛,就这么“瞪”着她。

      “长天所赐,神明眷顾,为我的眼睛,族中连开三日大席,携子民欢庆。”他拽着她的衣袍,几乎要撕破,“被她毁了。”

      “我的父母家人,慈厚温和,待她不薄,被她杀了。”

      “我,她的弟弟,自幼尚堪情深,她毁了我。”

      “于忠,她叛族盗宝,于孝,她杀父弑母,如此恶妇,我何患不除!”

      凌笑语仰头长舒了一口气,叉着腰,眼神无奈而狡黠。“天星部?”

      文星殊一僵。“你……你套我的话?”

      她逗逗星殊小弟弟的脸蛋,挑眉道:“你真是……哪来的自信,认为自个儿可以独自来梁都的?说你毛都没长齐,半点不夸张。”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文星殊显然慌了,连连后退,脸皮都在抽搐。

      “我不想干什么,只想告诉你一个小常识。”她弯下腰来,道,“北境天星部祭司世家,有两门异术十分著名,一是以命易命蔷薇手,二是洞察昨今紫瞳人,但是这两项,你们似乎都没有。”

      说完,凌笑语拍拍手,悠哉悠哉地飞跃而去。

      在她身后,文星殊的小脸蛋越发抽搐扭曲。

      “你特么把我扔屋顶上是什么意思?!”

      ……

      冷月银光下,凌笑语回头看了看远方的院落,轻轻一笑。

      再一转头,一个人影立在了她身前不远处,差点把她吓得摔下去。

      “易景清!”她心有余悸地拍胸口,“不要神出鬼没的啊,吓死人了!”

      某人张嘴就吐钉子:“你今天没惹事吧。”

      “我为何要惹事?还有,这里是我家!”她轻轻推了推易景清的胸膛,“不要动不动就私闯民宅好吗?”

      他仍然一副僵尸脸的模样,无悲无喜,英立长身,分明不怎么伟岸的身躯,她一推之下,却纹丝不动。

      “这对姐弟有些意思。”他定定地望着她,“要我帮你彻查吗?”

      她眼珠一转,道:“不用,他们没什么可查的。”

      “当真?”易景清忽然靠近,俯首凝视她。

      凌笑语喉咙一滚。

      那人的眼睛狭长,漫着凝星碎玉般的银河,初初看时不见特别,细察之下,却倒映出满眼的星辰。

      星辰遥远,却也温柔。

      “嗯……你这眼睛生得真好看。”凌笑语喃喃道。

      易景清一瞬间掠过一丝不满,满脸都写着“你这猥琐登徒子”。凌笑语咳咳几声,认真回答道:“他们姐弟俩的故事,我已猜得差不多。用人不疑,我相信我的判断。”

      “他们来自北境。北篱国与大晋交界之间,有三大部落氏族,各有各的神异之处。你猜,他们来自哪里?”易景清望着远方,淡淡问道。

      她不假思索地答道:“天星部。依北境库勒高原而生,以占星之术、悉天之能闻名,而且是最近一年里,唯一一个发生了巨大动乱的部族。”

      “天星部在北境威望极高,并未透露半点信息,你觉得,他们的内部出了什么动乱呢?”

      凌笑语顿了顿,沉声道:“灭门惨案。”

      “不错,但是谁,灭了谁的门。是个有趣的问题。”易景清神色玩味,“你的情报搜集功夫有长进,可想求奖赏?”

      “只想求你不要多管闲事。”凌笑语白了他一眼,“我不想深究。他们的家族发生了什么,只要不殃及池鱼,我都无权干涉,也希望你,不要再查。”

      “啧。”他似笑非笑地暼了一眼她,难辨喜怒,“不愿横加干涉,却给文星殊埋下疑根?”

      “我那是为了防止他再在我家闹事,若天天防着臭小子杀人,我多累啊?”凌笑语摊摊手。

      “那……”易景清话锋一转,“你父兄出征一事,心中可有怨恨?”

      凌笑语愣了愣,心中隐隐又有酸痛溢出。

      那是怎样的怨恨,才会连灵魂都不在了,身体却仍然会做出反应?

      但是……很抱歉,她觉得这怨恨,不该有。

      “不该有……”她捂住心口,强忍酸楚道,“身为将门子弟,上能踏马作战,下能匡扶社稷,岂不荣耀?我……好生羡慕,好生骄傲。”

      她指了指远方的院落,“我想他们的纠结烦恼,只因他们是爱我的。父亲,哥哥,祖父甚至大嫂,他们瞒着我,为我操持未来,笨拙地想给我补偿什么、奉献什么。其实真的没必要。”

      “我为他们高兴,我为他们骄傲,因为我的爹爹和哥哥,是真正精忠报国的忠臣良将,天下无双!”

      凌笑语说着笑着,眼角忽然落下了一滴泪。

      如果她还是凌薇,也许不能像她的父兄一般位高权重、名留青史,但至少,她还是一名保家卫国的军人。

      谁毁了谁,真相不明,但痛苦和遗憾仍在。

      可她又能怎么办呢?

      易景清转过眼去,眼底映着玉树一般的黑袍少年,她倔强而峭拔的模样,在这一刻,入了他深远的回忆。

      她总是这样呢……

      他轻轻握住她的肩头,“若为强者,流血不泣,不要哭。”

      “我没有!”她咬咬牙,晃着肩膀挣脱开。

      他叹了口气,手却没有离开她的肩头半分,垂首轻道:“但也可以过了今夜,再做强者。”

      脑袋里似乎有根弦,“铮”地一声断了。

      凌笑语忽然转身,抓住易景清的衣袖,不等他下意识甩出劲风推出去,她便叽里呱啦说道:“借你衣袖给我哭一会儿就一会儿别摔我我很受伤的呜呜呜……”

      易景清愣了愣,看着少年小小的脑袋埋在他衣袖间拱来拱去,不知道是在擤鼻涕还是抹眼泪,想气气不起来,想笑也笑不出。

      要不锤她脑袋吧……每次锤了她就听话了……

      手刚刚抬起,凌笑语便扬起了脸,眼睛水雾迷蒙。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微凉,她的眼睛随着他的手指转了一圈,随即四目相望。

      指下肌肤细腻如羊脂,他下意识手掌上托,半个手掌虚虚捧起她的脸。

      夜深,月明,云雾微蒙。一双剪影,浅浅悸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第29章 浅浅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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