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359、三五七、命运的嘲弄（下）

　　短刀、白布、玛瑙瓶，在灯笼飘摇的光线中看起来也像是在摇晃一般。我震惊地盯着这几样东西，好像我从来没有见过似的，总算明白自己心里那种异样的感觉究竟是什么了。原来我并非一无所知。我对此早有预感，只是我不想承认罢了。

　　“你现在懂了么？”曹彰的声音如同鬼魅。

　　我的心砰砰乱跳，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我缓缓抬起头，迷茫地看着曹彰。我知道他一定会被处死，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是我。为什么曹丕会选择我来做这件事。

　　曹彰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大约是接受了命运的残酷嘲笑。他伸出手拿起食盒中的白布，笑了笑：“三尺白绫，这是给女人用的东西。到这个时候了，他还想羞辱我么？”

　　随后他又拿起小瓶掂了掂，浅紫色玛瑙的材质在灯光中看起来温和圆润。

　　“这该是见血封喉的毒药。还算他有点良心，没把药直接掺在酒里，浪费一壶好酒。”

　　他放下玛瑙瓶，最后又拿起短刀，用指腹摸了摸刀刃，赞道：“好刀！死在此刀之下，才是适合曹彰一介武人的死法！”

　　我看着、听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我无法想象他此刻的心情，正如我也无法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我能够感受到的只有残酷，曹丕的残酷，命运的残酷。为什么非要让我经历这样的事？尽管我跟曹彰并无交情，但我终究不能算是不认识这个人。这样的事，为什么就不能换个跟他完全无关的人来做？

　　曹彰忽然把那壶酒递到我面前，挑衅般地问我：“喝吗？”

　　没有杯子，想喝酒的话只能直接对着酒壶。我一把接过来，毫不犹豫地对着嘴猛灌了一大口。度数不高的酒水涌入喉咙深处，刺激着喉管和食道，只觉得满口辛辣。

　　“好酒！”我把酒壶还给曹彰，“王爷请！”

　　他哈哈大笑，接过酒壶，对着喉咙同样也是一大口，又把酒壶给我。我们就这样你来我往，一人一口，很快就将不多的一壶酒喝得一干二净。

　　“你总算还有些胆量！”曹彰看着我冷笑。

　　“呵，不是王爷你说的么？陛下不想糟蹋东西，酒中没有毒。”

　　“人生最后一壶酒是你陪我喝的，本王倒也不曾想过。皇兄没找个下作的人来恶心我，算我曹彰感激他！”

　　我苦笑：“王爷这算是……称赞我？”

　　“天大的一份功劳给了你，皇兄对你不薄。回头你从这间偏殿走出去，自然是皇兄真真正正的心腹。”

　　我垂下头，轻声嘀咕了一句“怎么可能？”曹丕若是因为信赖我，才把赐死曹彰的差事丢给我，那也不能算是刁难或者考验，我不应该过度解读。但只要有我和曹叡的事，曹丕会真正把我当成心腹重用吗？

　　“为何不会？你和皇兄之间还有什么隔阂不成？”

　　我摇了摇头。这件事，曹植知道也就罢了，我万万对曹彰说不出口。他看我不肯说，也没再追究，轻轻拿起短刀，在手中把玩。

　　“这几天，我被关在这里，无事可做，常常在想，若是重来一次，我是否还有赢的机会。想来想去，总有一件事，令我每次回想都颇为懊悔。”

　　我抬起视线看着他。他盯着我道：“那就是你。当时在这间偏殿，我不该留你活命！”

　　“……王爷即便当时杀了我，也不一定能够做成这件事。说到底，我从头到尾都无足轻重，没有那么重要的分量，能够改变王爷密谋的成败。”

　　“话是如此，但正因为留了你一命，还让你逃了出去，才使得你在北军营兴风作浪！你和元仲虽然没能做出些什么，多多少少总是给我带来了麻烦！”

　　“王爷虽然这样说，还是得感谢王爷的一念之仁。只是我倒也想问问——王爷究竟为何不杀我？杀了我，对王爷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哈，可能正是因为觉得杀你不过举手之劳，才不急于一时吧！”他眯起眼睛看着我，“是我小看了你！”

　　“多谢王爷小看。”

　　他又笑了一阵，忽然靠近我，距离实在太近，以至于我吓了一跳，本能地想要躲开。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

　　我一时间紧张到了极点。我是没有想过曹彰在这种情况下还会对我动武，因而一点防备都没有。他突然出手，我完全被动，顿时落入他的掌控中。他的本事，我是有切身体会的。要是他当真有意杀我，我有很大概率没法活着走出去！

　　我本能地抬起胳膊反击，曹彰反应更快，一把按住我的胳膊。我心中紧张的弦快要绷断了，他低声对我说：“我不是要杀你，你别紧张。我都要死了，何必还要把你带走？不管怎么说，你总是子建中意的人！”

　　骤然听到曹植的名字出现，我惊得险些叫起来。曹彰按住我的嘴。我稍稍冷静，示意他放开我，低声问道：“什么意思？莫非……”

　　曹彰摇头：“此事与子建无关，但他并非不知情。他劝我，事到如今已不可能，叫我不要冒险，是我一意孤行。他劝不了我，只提了两个要求，请求我看在他的面子上。我照他说的做了。”

　　我愈发惊讶：“莫非王爷你不杀我，是因为……”

　　“子建希望我答应他，不管我的事成功与否，也不论你是否赞同，希望我能放你活命。”

　　我愕然。曹彰轻笑：“真没想到，子建竟对你如此看重。记得小时候，你和子建向来不投缘。”

　　我喃喃道：“我也不曾想过能够蒙他另眼相看……”

　　“所以你记好了！子建把你当做知音，日后你若辜负了他，曹彰即便化为厉鬼，也必定前来寻你！”

　　“能被他当做知己，三生有幸！王爷的在天之灵尽管看着就是！”

　　“好，我姑且信你。”

　　“不知他的另一个请求是什么？”

　　曹彰沉默片刻，拒绝了：“那与你无关，无需提及。可惜啊可惜，皇兄这一病，害得我连给子建最后写一封信都办不到了。日后你若有机会，能帮我带句话给他么？”

　　“王爷请说。虽不知几时才能有机会，总有一日，必定为王爷带到！”

　　曹彰点了点头，沉声道：“替我跟他说，日后他独自一人在这世上，莫要再想着报效国家了。天下，已与我们兄弟无关。他只要能平安了此残生，便是为兄最后的心愿。”

　　曹彰的话语犹如叹息一般，幽幽飘入我的耳中。我能感受到他的话中传达出来的不舍、悲伤、愤怒、以及无奈。有朝一日，若我将这些话转告给曹植，他听了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还有一事，我想问你——听子建说，你和元仲关系亲密，可是真的？”

　　我心里一紧，很快意识到他所说的“关系亲密”和我理解的不是一回事，便点了点头：“我与平原王……不、该说是太子，一见如故，十分投缘，若说关系亲密也不为过。”

　　“太子？怎么，皇兄已立了元仲做太子？”

　　“前几日陛下病重的时候，当着尚书令、尚书仆射还有皇后的面，口谕册立的。这几日病情好转，应当会正式下诏了。”

　　“呵，难怪……难怪……”

　　“难怪……什么？”

　　曹彰的脸上掠过一丝悲哀，缓缓摇了摇头，极低的语调中流露出颓丧：“难怪子建对我说，叫我选择拥立人选时，要选京兆王曹礼或者河东王曹霖其中之一。他跟我说了一大堆理由，说元仲已经年长，又有郭皇后这个后盾，难以说服，要我无论如何不要拥立。原来子建打从一开始，就不认为我的计策能够成功。他担心我举事不成，连累了元仲的前途。真叫他料中了！这样一来，皇兄要册立太子，除了元仲，也没有合适的人选了！”

　　“这个……不至于吧？”曹植就算不支持曹彰的计划，也不至于盼着他失败。这种事不比别的事，一旦失败就是身首异处的死罪！

　　“子建倒不是盼着我死，只是他觉得我必死无疑罢了。”

　　曹彰轻声笑着，笑容苦涩。笑了一阵，他用力抓住我的肩。

　　“既然立了太子，你好好辅佐。日后有机会你告诉他，他的三皇叔心里是多么记挂他，叫他念着这点好处，关键的时候，为子建说几句好话，也算对得起良心。”

　　“……王爷心里，想的都是鄄城王……”

　　“都到了这个时候，莫非我还能想着自己？我的家人，我并不担心。我死之后，皇兄不会对我的妻子儿女怎么样。我在洛阳城下保全了兄弟间最后一丝颜面，也是为了给妻儿留一条后路。但是子建不一样，难保哪一天皇兄疑神疑鬼，容不下他活在这世上。到那时，谁会为了子建挺身而出么？”

　　“我记下了。日后我慢慢对元仲说。”

　　曹彰低声说了句“多谢”，放开了我。转过身子，他拿起了安静躺在食盒中的短刀。

　　“其实你选的没有错，夏侯称。身为人臣，自然是要为主君尽忠的。”他最后凝视着我，“只是我不明白，为何你那么坚信宛城传来的消息有诈。就连陈群、司马懿这些人，都举棋不定，不敢断言消息是真是假，为何就是骗不过你？”

　　“……大概是直觉吧。”我只能说，“我觉得陛下命不该绝，仅此而已。”

　　“呵，是么……”

　　曹彰摇头轻笑，显然不相信我的搪塞。他再没有追问下去，平静地举起短刀横在自己颈边。他的眼睛凝视着我，在灯笼摇曳的光影之间，我只看到他的手腕微微一动，鲜血如泉涌般从他的颈项间喷溅而出，溅到了近在咫尺的我的脸上，滚烫。

　　我本能地伸出手，扶住曹彰歪向一旁的身体。他双手握刀，伤口深入肌肤，直接切断了颈部的动脉和神经。他在几分钟之内便咽了气，躺在我的臂弯中，双目圆睁。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再无呼吸，身体依然温暖，血却慢慢凝固变黑，将地板染成不详的颜色。

　　偌大的宫殿内，安静得让我能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在我面前自杀，而且还是这样身份特殊的人物。我从未想过我会亲眼看到曹彰，这个无论在正史还是小说中都被低估了的人物的结局，用自己的双手去触碰他的死亡。只不过短短数分钟，一个人所有的一生，他的野心、抱负、理想，他所有的感情、爱与恨、情与欲、悲与苦，他与爱人、亲人、朋友所有的回忆，就这样烟消云散了，在史书中留下两个字——“暴薨”。

　　回过神来，曹彰的身体已经开始僵硬。我费了些力气，把短刀丛他手中抽出来放在一旁，将他的身体平放在地上，合上他难以瞑目的眼睛，起身，提起灯笼走出了偏殿。看守的卫兵看到我身上的血都吓了一跳，那个陪我一起来的内侍却面无表情，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对我行礼道：“有劳大人了。陛下还在等着大人回去复命。”

　　我“嗯”了一声，连客套话都懒得说，木然地跟着他回到曹丕休养的偏殿，曹丕果然还没睡。内侍先进去汇报了一会，才把我叫进去。曹丕隔着幕帘看了我一眼，眉头微微一拧，竟露出几分不忍心的神色，对我道：“怎么弄得这么脏？叫你去做这件事，也是难为你了。”

　　“多谢……陛下信赖。”我恭恭敬敬地回答。

　　“快去洗洗吧。今晚朕这边没什么事，叫内侍服侍朕就好，你洗过之后自去歇息吧。”

　　“谢陛下体恤。”

　　我再行一礼，起身打算告退，曹丕叫住了我：“叔权，明日朕会发布诏书，正式册立平原王为太子。同时，你的官职由给事中、将兵都尉，迁为南中郎将、加侍中。”

　　我立刻跪下行礼：“谢陛下隆恩！”

　　“嗯，这也是你应得的。今夜的事已经过去了，朕和你，总算都能睡个好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