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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8、三五六、命运的嘲弄(中) ...

  •   曹丕这道金口玉言的圣旨,说是遗言也并不为过。太子立了,辅政也有了。只要他有个三场两短,大魏政权立即可以实现平稳交接,再也不会出现有人趁机钻空子的情况。因而这道口谕的分量有多重,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

      说句实话,我内心深处是狂喜的。曹叡终于被确认了继承人身份,我总算可以放心了!哪怕曹丕真的比历史上提早了两三年病逝,我也不用担心魏国大权旁落、国内动荡。不过转头看到曹丕躺在卧榻上忍受病痛折磨的模样,我又觉得于心不忍。再怎么说,有人在眼前病得快死了,我怎么能只想着个人利益,甚至巴不得病人早死呢?我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权力熏心,冷漠无情了?

      我不能容忍自己变成这样。所以我愈发尽心尽力照料曹丕。反正我这身体应该是对天花免疫的,我也不怕了。而据我观察,星寰应该也是免疫的。他对曹丕同样尽心。几天来虽然我们天天在一起,但因为宫中御前闲杂人等众多,没有单独交谈的机会。我只能从他的表现来推测,曹丕的突然发病同样令他感到惊讶和意外,而他也并不希望曹丕现在就死。老实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全力以赴的样子。

      不知是不是曹丕命不该绝,病倒的第七天,他的病情竟然慢慢趋于稳定,主要的征兆就是体温降下来了。我不太清楚天花全部病程的情况,不管什么病,发高烧总不是好现象。高烧退去之后,曹丕的状况明显安稳许多,但身上的丘疹看起来变得更严重了。星寰说这是正常现象。退烧意味着病情已经开始好转。身上的丘疹之后还会破裂流出脓水,等到结痂脱落之后,病也就痊愈了。

      皇帝病情好转的消息很快传遍后宫,一直弥漫在宫中的紧张气氛也随之好转。几天来尽管及时采取措施,后宫的发病者陆陆续续仍有几十人之多。这些患者全部被隔离在皇宫最偏僻的一个角落,有专门的人负责饮食和药物的管理。我不知道宫里到底是不是会尽心照顾这些患者,但隔离是应对传染病的必须措施,也只好狠下心来不去过多地过问。说到底,我只是个外臣,宫里的事自然有皇后主持大局。

      第八天晚上,又轮到我彻夜看护。我服侍曹丕吃过饭、喝了药,又和内侍一道为他擦洗身体,为他身上的丘疹上药,让他安稳睡下。他看起来真的好多了。尽管成片的丘疹看起来有些瘆人,体温已接近正常,呼吸也恢复了平稳,清醒时说话不再吃力。眼看着他的病情逐渐好转,我却感到了疲惫。

      一连八天,我都住在这间偏殿,没有回过家,更没有好好休息。每天从早到晚,都是围着曹丕的病情打转。在高度的紧张之中累积下来的疲劳,如今随着情况的缓和一股脑地涌出来。我跪坐在曹丕的病床外,听着宫室外和谐规律的蛙鸣,不知不觉眼皮打架,意识开始模糊。等我一个激灵醒过来,下意识地查看曹丕的情况,却发现他睁着眼睛隔着幕帘在看我。

      我急忙行礼:“臣看护不周,陛下恕罪!陛下有什么吩咐?”

      曹丕看了我一阵,吩咐道:“服侍朕小解。”

      我应了一声,取来虎子,服侍曹丕方便过后,将虎子交给殿外的内侍,拿去倒掉清洗。另有内侍端来水盆让我洗过手,才回到曹丕身边。曹丕看着我的脸,问道:“你不怕被朕感染疫病?”

      我并未戴那种自制简易口罩。从昨天开始我就没戴了,既然曹丕已经好转,而我对天花免疫的可能性很大,我就懒得再戴那种气闷的东西。我摇了摇头。

      “陛下病情已经好转,太医也说不会再有危险,臣便取下了碍事的遮蔽。”

      “这些天辛苦了你,一直在身前服侍。朕并未给你侍中的官位,照理说不该是你来做这些事。”

      “臣知罪。臣本来没有这等荣幸,能够近身服侍陛下。只是刚巧,陛下发病之时,臣跟在身边,因而才斗胆自荐。臣知道僭越了身份,任凭陛下处罚!”

      “呵,处罚什么?等朕痊愈,加你一个侍中便是了。你去年南征的功劳,朕拖着没有封赏,今年南征再不提拔你的官职,朕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

      我急忙辩白:“臣能够为陛下侍疾是莫大荣宠,并非是为了向陛下讨要封赏和官职!”

      照顾病人这种事,放在普通人身上或许是麻烦、是负担,但如果病人是天下至尊的皇帝,意义完全不同。一句话,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有资格照顾生病的皇帝。除了身份地位官职这些硬性条件,必须还要是皇帝信任的人。宠臣重臣,才有资格在皇帝生病期间进宫问疾。在汉魏时期,必须有“侍中”的头衔才有进宫照顾皇帝起居的资格。我只是给事中,距离侍中还有两个官品的差距,本来连摸一摸皇帝的衣服都不够格。

      “你可以不讨不要,朕不能不封不赏。说起来,你为何愿意为朕侍疾?说说看。你莫非不怕疫病?”

      我看着他苦笑:“臣若是说了实话,陛下能不生气么?”

      “呵呵,朕不生气。朕要听你的实话。”

      我行了大礼,道:“陛下当日在宫中昏迷,是臣将陛下抱回来的。臣不通医术,一心想着必须第一时间诊治,便越礼将陛下抱回偏殿,想叫星先生看看。当时也不曾顾虑许多,只知道陛下龙体要紧。星先生稍加诊断,便知陛下染了疫病,立刻奏请皇后采取措施。即便是星先生,当时也觉得臣恐怕难逃疫病感染。臣心想,既然已有染病可能,横竖是死,索性在陛下身前尽一份力,好过回家等死,还有感染家人的风险。”

      曹丕听了轻笑出声:“好一句‘还有感染家人的风险’!横竖是死,不如陪着朕一起么?”

      “陛下息怒,臣不想欺瞒陛下。臣也是人,怎能不怕死呢?”

      “呵,你若陪着朕殉死,朕是觉得无所谓,只是你当真舍得?”

      “舍不得。”我装傻,“舍不得大好人世,繁华人间。只是天命难违。陛下九死一生,康复好转,便是天命在陛下的佐证。臣有幸沾光,不曾染上疫病,也是陛下的恩德庇佑。”

      “行了,别说那些好听的。你知道朕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我闭嘴装傻。曹丕说的什么意思,我怎么会不懂?但我又怎么能说自己懂了呢?我舍不得呀,当然舍不得。我要是跟着当父亲的一块死了,他一个人留下来,心里会是什么滋味?我怎么舍得!可我能告诉曹丕,我舍不得丢下他儿子给他陪葬么?

      “子文怎么样了?”曹丕忽然问。

      我愣了一下。曹彰怎么样了?不知道啊!这几天大家都围着曹丕团团转,谁还能想起宫里还关着个等待宣判死刑的曹彰?曹丕不提我都想不起来这件事。

      “臣不曾听说任城王近况……”

      曹丕“哦”了一声,又问:“朕昏睡这几日,太后有来探望过朕吗?”

      我瞠目结舌。卞太后当然没有来过,可是我能直接回答吗?不管曹丕怎么看自己的母亲,徘徊在生死边缘七八天,母亲却一次都没有来探过病,即便有心理准备,也还是不好受吧?

      “朕知道了。”曹丕见我迟迟不回答,静静地说:“知道了。你不用回答了。”

      我垂着头,也不知该怎么回应。沉默片刻,曹丕忽然道:“你去看看子文。”

      我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他,见他神色宁静,也不像在开玩笑,不解地问:“陛下……的意思是……?”

      他转过头去,幽幽道:“你去探望一下子文。宫里疫病这么严重,子文即便染病,也得有人知道才好。”

      我张了张嘴,弄不明白曹丕是什么意思,但他明显不打算进一步解释。我只好应了一声“遵旨”,磨磨蹭蹭地起身。刚想走,他叫住我:“慢着。既然去了,就不要空着手。你在外头候着,御厨把酒菜准备好,叫人跟你一起送去。”

      我稀里糊涂地答应。曹丕叫我到殿外等着,把他最心腹的一个贴身内侍单独叫了进去。片刻之后内侍出来,跟我说叫我等一会,他准备好酒菜之后会跟我一起送去给任城王。我心里隐约感到有些异样,但又说不出来。曹丕这突如其来的吩咐,要说古怪也是够古怪的。

      等了片刻,东西就都准备好了。那名心腹内侍和我两人,他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我拎着食盒在后面跟随,穿过夜幕下的宫室,来到以前监禁过我、现在关押着曹彰的偏殿外。殿外依然戒备森严,殿内黑灯瞎火不见光亮。内侍走上前去,吩咐卫兵开门,将灯笼也递给我,道:“大人请进。陛下有吩咐,请大人单独入内。”

      我“哦”了一声,心中异样的感觉更为强烈,磨磨蹭蹭地走进黑乎乎的宫殿。灯笼的光亮颤巍巍地映照出曹彰的身影,犹如蛰伏在黑暗之中的厉鬼。

      “什么人?”曹彰威严不减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是我、夏侯称。”我说着将灯笼和食盒放在地上,对曹彰行礼道:“奉陛下的旨意,前来探望任城王。”

      曹彰怔愣一下,忽然大笑出声:“探望?哈哈、探望!好、好!真是多谢皇兄了,竟是让你来!”

      我不解地抬起头,看着曹彰在灯火中半明半暗的脸,他满脸的悲愤之情把我吓到了,原本就很吓人的眼睛更是瞪得像铜铃一样,目呲欲裂。

      “王爷……”

      我刚一开口就被他打断:“不用叫了。叫你来干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假惺惺?”

      我更不解了:“陛下叫我……来探望王爷,给王爷送些吃食。陛下这些日子病重在床,这两日总算好转,神志也清醒过来,问起王爷近况,我等却无一人知晓,陛下便叫我来看看。王爷为何如此生气?莫非还在气我夏侯称?”

      曹彰用古怪的神情看着我,问道:“你……真觉得他是叫你来探视?”

      我张了张嘴,答不出来。我是觉得有点古怪,但曹丕在病情好转之后想起曹彰,也很正常吧?自己病了这么多天,弟弟才刚闹出那么大的事,会不会趁机再图谋不轨做点什么,曹丕总会担心吧?

      我也不跟曹彰客气了,他的阴阳怪气让我有些不爽,便冷冷道:“下官猜想,陛下恐怕是担心自己病重期间,任城王神通广大,趁乱从宫里逃走,所以让下官赶紧来看看吧?”

      曹彰笑了一声:“你总算有点正常样子了。早说了,别那么假惺惺。你用不着对我客气。我的事若是做成,自然也不会对你客气什么。”

      “多谢王爷坦言相告!”

      “不过你猜错了。他知道我逃不了。”他说,“我问你,他的病是怎么回事?这几天宫里乱糟糟的,我即便询问,也没人说得清楚。难得你来了,我看你应该是个明白人吧?”

      “下官这几日一直都在陛下身边照料。”我道,“那日陛下前来与王爷相见之后,突发疫病,昏迷不醒。经过太医全力救治,今天总算脱离危险,已无大碍,京城内外的疫情据说也得到有效控制。”

      “哦,疫病?就是那天从我这里回去之后?”

      “对。若非王爷不曾发病,还真让人误以为疫病是在王爷这里染上的。”

      “疫病……”曹彰喃喃地重复,缓缓摇头:“想不到他竟然真的染上疫病……”

      我沉默一阵,想起自己也曾经有过的感叹。若是曹丕早些时候发病,此时此刻我和曹彰的立场,说不定已经对调。

      “王爷是觉得很不甘心吧?”我幽幽道。

      “呵,曹彰一生,总在最后关头差了那么一步。当年父王薨逝的时候,也是如此。倘若我能早两日抵达洛阳,生前见到父王最后一面……你猜父王会跟我说什么,夏侯称?”

      我摇头:“我一个小小的外臣,猜不出,也不该胡乱猜测。东西我送来了,王爷慢用,我先回去向陛下复命了。”

      我说着便要起身离开,曹彰威严地喝止道:“你去哪里?不带回本王的项上人头,你要如何向他复命?”

      我惊讶地瞪着曹彰:“王爷此言从何而来?”

      他嗤笑:“你难道还以为他是叫你来给我送酒菜宵夜?你打开那个食盒看看,里面放的究竟是什么?”

      难道不是酒菜?我疑惑地看看曹彰,又看看地上的食盒,终于还是动手打开了盖子。食盒里安安静静,一把短刀、一段白布、一个玛瑙瓶,外加一壶酒。

      我愕然抬头看向曹彰,看到的是他眼中波澜过后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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