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鸟》薛瑾璱

50、第五十章

　　在一个晴朗的午后，助教把摇光喊到了办公室，她指了指桌上装订成册的文件：“给你的，你看看！”
　　摇光有些不安，局促的表情让助教笑了出来，她站起来，将摇光按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下：“你慢慢看，我先去开会，开完会回来告诉我你的答案，不过、我相信，你会权衡利弊的。”
　　那是一份详细的出国留学计划书，是学校与德国柏林语言与艺术中心的合作项目，今年是项目启动的第一年，作为试运行，他们将资助两个学生去德国留学。
　　看上去更是为她量身打造的，不用学费，艺术中心提供免费宿舍，有优质的教授与语言课程，甚至还能在语言中心的咖啡馆打工赚取生活费，最重要的是，这是给她一个逃离目前生活最好的选择。
　　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偏偏给她？
　　除了她是学校最穷的学生之外，专业不是第一，天资不是第一，比赛成绩也从未拿过第一名，可这是为什么呢？
　　他......不可能的，怎么可能会是他，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怎么可能左右这么大的跨国项目。
　　摇光开始胡思乱想，可是除了他之外还有谁会这么帮她？
　　她陷入了沉思。
　　......
　　“来吧，摇光！”
　　“快来，我在这里等你。”
　　像是出现幻觉一般，天泽迷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她并没有犹豫太久就收下了那份计划书，她实在太需要一个能帮助她从现实中解脱出来的计划。
　　这个项目，完美无瑕。
　　助教给了她一个电话号码，正如当年给天泽邮箱地址一般，她温和地笑着，拍了拍她的后背：“快去准备吧！”
　　摇光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已经迫不及待想告诉天泽这个好消息了，她快乐地环顾校园里越加郁郁葱葱的树木。
　　春天，真的来了呢。
　　她甚至想象着天泽知道这件事后会有什么反应，大概第一件事就是检查她的钢琴有没有进步吧！
　　柏林距离莱比锡并不远，一个多小时就能到，不知道他期不期待与她的见面？
　　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摇光等不及要赶紧去琴房练习，她必须好好练琴，趁着这段时间还能参加几个比赛，她不能让他失望。
　　噢......还有还有，她要趁着还在国内的这段时间，再尽可能多多地打工，之前有一些积蓄，但国外物价高，那些积蓄撑不了多久的，她必须为自己做好所有的打算。
　　啊对了，她还要赶紧学习一点德语，她的英语虽然不错，但学校都是德语授课，必须赶紧掌握这门语言才行。
　　发旧的皮鞋踩在地砖上叮咚作响，她低头看了看鞋子，侧面裂了一个小口子，大概是因为进了水又被太阳暴晒过，而她又一天到晚穿着它才会这样吧！没关系的，只要用胶水粘一下就又可以穿了，只不过在出国前她想给自己买一双新皮鞋，至少不能太狼狈了。
　　她的脸几乎兜不住笑容，从眼角爬上，跳动的发丝都散发着幸福的味道。
　　嗯......那就等签证下来买完机票再告诉他吧！

　　摇光原以为这次出国留学神不知鬼不觉的，没想到才刚刚回到寝室，苏合就大呼小叫地冲了上来：“摇摇，原来你也要出国了！”
　　摇光愣了愣，而桌子的另一头，陈曦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幅油画，她逆着光，低头玩着手机，在听到苏合的声音后才不紧不慢地抬起头，露出友好的笑：“摇光，我听说你也要去德国了，你要去德国哪里？”
　　她脸上的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刺眼，甚至阴险地带着某种嫉妒与愤懑，但她很好地掩饰住自己的情绪，落落大方地从桌子的那头站起来，摇曳生姿地走到摇光面前，有些委屈与遗憾地说：“你要出国怎么不早告诉我，我们可以一起准备呀！”
　　苏合嘴快道：“摇摇跟你没办法一起吧！她去柏林，而你去找你男朋友，你们不在同一个城市呀！”
　　听到“男朋友”三个字后，陈曦的表情瞬间柔软下来，她轻轻地嗯了一声，随后说：“就算不在同个城市，可我们在同一个国家，大家可以互相照顾的嘛！毕竟大家都是中国人，在国内又都是同班同学，照顾是应该的。”
　　“柏林跟科隆不近吧！”苏合还记着陈曦说过裴天泽在科隆。
　　陈曦重新坐了下来，她长长的头发垂下来，遮挡住大半张脸。
　　太阳已经完全地落了下去，她背后是黑洞洞的夜，没了柔和的光，她整个人显得格外阴暗。
　　“嗯。”她摸了摸头发，重新抬起头，问，“你什么时候走？”
　　“不知道。”
　　“那你有跟裴天泽联系吗？——平时。”
　　摇光的目光唰地像把利刃一般剐在陈曦身上，她言语尖酸刻薄：“我联没联系他，作为女朋友的你不应该最清楚么？”
　　苏合作为八卦收集器，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瞬间扫射在陈曦身上，并且露出兴趣十足的表情。
　　陈曦不慌不忙地笑了：“我平时不问他这些事的，他的女性朋友我都不过问，虽然在一起了，但还是要有个人空间的嘛，他也不问我的男性朋友的。”
　　“哦，这样啊，那他既然没说，我也不好跟作为女朋友的你乱说些什么，我平时有没有联系他的事还是你亲口问他比较好！我想，他的回答会比我的有诚意多了。”
　　两人再次剑拔弩张。
　　“那个......我们去吃饭吧！”苏合弱弱地打断两人，她感觉她再不插手，她俩之间的火花迟早要烧到她身上。
　　陈曦却拎起包：“不了，我回家吃饭，我妈已经做好饭了！”说完她以优美的姿态将包挎在胳膊上，“明天见！”
　　随着门重重地被关上，摇光心底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厌倦，她只想赶紧离开这里，离开江秋心，离开学校里奇奇怪怪的人际关系。
　　天泽......天泽......你会给我勇气的吧！

　　陈曦一脸阴沉地往校门口走去，脚底的高跟鞋被她踩出气势汹汹的架势，她忘我到甚至没有听见别人喊她。
　　在几乎快跨出校门时，她终于被人拉住了，陈曦蓦地回头，一头长发毫不留情地打在那人的脸上，那人捂着脸，松开拉住陈曦的手：“哎呦！”
　　陈曦在看到那人后，表情柔和了许多：“张怡！”
　　“你想啥呢！我一直在叫你！你都没听见吗？”
　　陈曦敷衍地说：“我妈喊我回家吃饭，我得赶紧回去！”
　　张怡扫兴地说：“好吧！本来还想跟你说点事，我听说傅摇光要出国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还想来问问你！”
　　陈曦的眸色越加暗沉，幽黑地如夜空一般无二：“是真的！学校资助的，有两个名额，还有一个是谁还不知道！”
　　张怡对陈曦的态度置之不理，继续火上浇油：“哎，也不知道学校怎么选的，论专业也该是咱们，怎么也轮不到她呀！”
　　“不过还有一个名额——不知道学校选人的标准是什么样的，或许你可以去争取一下！”张怡好心地提醒她，“如果能争取到那个名额的话，比起自己出国可要省不少钱呢！”
　　陈曦不甘地咬着唇，开什么玩笑！
　　她眯起眼睛，看着墨黑的夜空，压下心中的怒气，没好气道：“我才懒得去，要去你自己去！”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她拦了一辆车，扬长而去。
　　张怡若有所思地望着开走的出租车，露出一个得意的笑。

　　不得不说，陈曦最近对摇光真的十分殷勤，两人的关系看上去就像回到了大一的时候一样，形影不离。
　　摇光感到疲惫，她的身体已经亮了黄灯，她不再愿意同陈曦演姐妹情深的戏码，况且，陈曦无休止的试探皆是打听她与天泽的来往。
　　陈曦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德语课本与笔记贡献给摇光，苏合翻着陈曦留在桌上的笔记本都忍不住称赞：“曦曦对你真的好，这么多笔记，说给你就给你了，听说她这些笔记原本都是卖钱的。”
　　摇光淡淡地笑了笑，转身把笔记本扔到陈曦早已积灰了的书桌上。
　　苏合诧异道：“你不看？”
　　“嗯，我们进度不一样，不需要。”
　　更重要的是，天泽就是天泽，她不想他反复被陈曦拉出来，作为虚假姐妹情的消遣！

　　陈曦一改往常，甚至搬回寝室睡了，她说练琴太晚回家会打扰妈妈休息，不如住在宿舍方便。
　　她每天去上德语课，上完课后一定会再抄一份笔记给摇光，就连平时的练琴时间也尽量同摇光同步。
　　苏合羡慕，趁着摇光整理琴谱的时候像小蜜蜂一样围在她身边转圈圈：“你们最近关系也太好了吧！可以穿同一条裤子了！”
　　陈曦从里屋走出来，她亲热地挂在摇光脖子上：“那是当然啦！”
　　摇光纤细的脖子不堪重负地低了低，她伸手解开脖子上的那双手，而正在这时，江秋心的电话再次打了过来。
　　摇光看到那个人的名字瞬间僵硬了，她几乎不让自己再去想那个家，可偏偏那是家，怎么可能是她想摆脱就能彻底摆脱的。
　　陈曦好奇地瞥了一眼：“你不接吗？”
　　摇光按掉电话。
　　而几乎同时，江秋心的短信再次闪烁在手机屏幕上，只是短短地瞄了一眼，摇光便感到了无力，那简直不能算是短信，那就是一篇长长的小作文，内容无非都是一些控诉她的话，不是说她没良心就是骂她白眼狼。
　　陈曦继续毫无眼力见地伸过头，盯着摇光手机上的短信，直到摇光厌恶地将她往外推了一把，她才意犹未尽地将目光收了回去，然后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一般：“你不回信息真的不要紧么？”
　　从心底涌出来的反感越加深刻，摇光胃里翻江倒海简直想吐出来。
　　她微微侧过头，去看陈曦那张柔弱无害我见犹怜的脸，她的底妆极白，唇色极红，头发是那种粗硬的黑色，眉梢高高吊起，满脸写满了关心。
　　而正是这种关心，才让她心生厌恶。
　　摇光终于忍不住，她一把推开陈曦和苏合，冲进洗手间对着水池吐了起来。
　　苏合诧异地看了一眼陈曦，忍不住追过去，她替摇光拍着背，担忧地问：“摇摇，你要不要紧啊？”
　　陈曦这才慢悠悠地走进洗手间，她惋惜地问：“你没事吧摇光......”
　　话音刚落，摇光又呕了一声。

　　她什么都没吐出来，只是感觉胃一阵阵地痉挛着，嘴里酸涩到发苦。
　　她从未如此想念过天泽。
　　她难过地闭上眼睛，痛苦地呕吐着。
　　天泽......天泽......

　　摇光漱了漱口，摇摇晃晃地直起身子，她慢悠悠地顺着苏合扶着她的胳膊摸索到苏合的手，然后坚定地推开她，说道：“我没事。”
　　昏暗狭窄的洗手间里挤着三个女生，陈曦往外退了一步，小心翼翼地撩起自己宽大的裙摆，不让裙子蹭到洗手间脏兮兮的墙角。
　　“我们还去琴房么？”她问。
　　摇光的手掌轻覆在苏合的背上，她推着苏合走出洗手间。
　　“你自己去吧！”
　　陈曦二话没说，拿起手提包直奔琴房。
　　去琴房的路上，她掏出手机，甜美的声音像蜜一般传送给电话那头的人：“喂！张怡！你在哪里？我来找你吧！”

　　摇光从系办公室出来，手里是打印好盖上章的中英双语成绩单与在读证明，她反复地确认上面的信息，确认无误后小心翼翼地装进塑封袋放进包里。
　　护照也在前几天就拿到了，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说来奇怪，自从那天她在寝室吐了之后，陈曦反而又冷淡起来了，每天不知道神神叨叨地在干什么。
　　摇光捋了捋散下来的头发，将头发别到耳后，慢慢地往楼下走去。
　　今天不知怎么的，心跳莫名有些快，她按住胸口，忐忑地回忆，自己是不是有忘记做的事？
　　专业课是在周三的，今天是周二；早上的演奏课没有迟到，作业也发到老师邮箱了；打工的工资也准时结了。
　　她摇了摇头，大概是错觉吧！
　　今天的阳光很好，却照得摇光浑身发冷，她想大概自己病了吧，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她感到身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袭来，她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那股力打翻在地。
　　粗糙的水泥地顿时将她的丝袜刮出一个大洞，两个膝盖磨在地上，顿时翻起一片血肉模糊的皮肉。
　　摇光被打蒙了，她呆呆地坐在地上，双耳轻微耳鸣，大概过了几秒钟，她才听到周围的声音。
　　“哎呦，这谁啊！”
　　摇光抬起头，那人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逆着光。
　　摇光拎起包，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待看清那人的长相后，浑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间彻底凝固。
　　“妈......”
　　她震惊地无以复加，纤细的手指不由得死死抓住没有拉链的包：“你怎么来了？”
　　江秋心丝毫不在意人来人往的学生，她尖锐的声音像是一阵密密的风一样袭来，顿时裹得摇光喘不上气。
　　“我怎么来了？你说说看我怎么来了？噢，我女儿几个月不接我电话，不回家，现在人都要出国了，而我这个做妈的居然不知道。”江秋心叉起腰，“我要是不来，你就打算远走高飞了是不是？”
　　没什么文化的江秋心此刻像极了一个泼妇，她大声嚷嚷，恨不得让所有人都注意到这里。
　　摇光几乎快站不住了，她抓着包摇摇欲坠，江秋心是怎么知道她要出国的？明明她没有提过这件事，助教也说了并不会通知家长，所有的事情让学生自己与家里协调，那么江秋心又是怎么知道的，还这样不远万里抛下了还在读书的见欢来找她。
　　“怎么？不说话了？你没什么要说的吗？”江秋心推了一把摇光，包里的东西顿时散落一地。
　　掉出来的护照和中英双语的成绩单与在读证明说明了一切。
　　江秋心二话不说，抢过地上的护照，当着摇光的面撕地稀碎。
　　“傅摇光，我让你来读书不是让你做这些事的！”江秋心被气得不轻，她抚着胸口剧烈地喘气，“你还有没有点良心了，我辛辛苦苦养你到这么大，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你是不是在外面有男人了？被男人花言巧语地骗了才开始逆反吧！你告诉我，是谁？那个男的是谁？”
　　周围的窃窃私语顿时变了调，大家望向摇光的目光也变了味，摇光难堪地低下头，她并不想在这里跟江秋心吵架，这里人来人往，实在太难看了。
　　于是她上前拉住江秋心，哀求着说：“妈，我们换个地方说吧！在这里......不好......”
　　“我就稀奇了，你能做出跟野男人私奔的事情，怎么还怕我在这里说了？”
　　摇光呆了呆，眼泪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她、她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大庭广众之下这样羞辱自己的女儿，难道作为母亲，真的能痛快吗？
　　“哭，你还有脸哭，你跟我说说，你暑假不回家，是不是去找那个野男人了？他是你们学校的？还是校外的？你有没有怀孕？让我看看你的肚子！”
　　摇光只是呆呆地站着，仍由江秋心上下其手地翻着裙子，她的裙摆被江秋心掀起，露出白色的打底裤，心终究再次被摔碎。
　　大概沉浸在幸福里太久了，突如其来的伤害显得尤为深刻。
　　痛苦竟然来得这样快，她还没有好好体会刚到手的幸福，就这样从指尖悄然溜走了。
　　......
　　明天的我，要怎么去上学？
　　我这辈子，是不是完蛋了......
　　她的头发散了下来，苍白的脸骇得惊人。
　　是报应吧......
　　报应我那样对待陈曦，报应我不是一个善良的人，报应我这样可耻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所以，为什么，我还不能去死？
　　为什么？
　　......
　　对不起，天泽，我没办法来见你了......
　　我实在没办法再将自己拼凑成一个完整的人。
　　可幸运的是，你不在。
　　你不在，真好。
　　从今以后，傅摇光就彻底地死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