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关》卫何何早

1、第 1 章

　　桌上有几张叠过的纸，压得平平整整，蒹葭想问那是什么，耿太太见女儿进门：“还好你回来了，也许能见最后一面。”
　　“妈妈，何必说丧气话，已经有点起色，病去如抽丝，慢慢就好了，今天气色比昨天好。”放下药盒的时候听到一声叹息。
　　很重的病，多年来默默承受，只叹气已很坚强，不能要求更多。
　　“我是说你亲生母亲，她儿子今天过来，说病重想见你最后一面，我不能替你答应，如果你想去，这是地址。”
　　纸被耿太太骨瘦如柴的手推过来。蒹葭眼皮抬一下，不去翻动。
　　当然知道不是亲生，收养这种事没有不透风的墙，小时候闲言碎语少不了钻耳朵。关于这件事，养母不说，她也不问，和年幼无知无关，知道不问才是最好的。
　　“我不去。”
　　“只要你想好了。”
　　“遗弃就是遗弃，将近三十年，挂念早来看过了，我是今天才知道有这么个人。妈妈，我只有你一个妈妈，我今年的计划是陪你养病，等你痊愈，我们一家人出去好好玩一玩，最好赚笔钱把房子修一下，迎接新年，制定明年的计划。”
　　“计划。”耿太太念念有词：“当年我也有个计划，你爸事业蒸蒸日上，也是你这个年纪有了小辉，计划再要一个孩子，希望一定是女儿。”
　　蒹葭沉默，爸爸意外身故，计划没有落实。
　　“计划永远是计划，能实现的有多少，后来我不再列计划。就是那年不知谁在门口放了个女孩儿，犹豫要不要留下，那家人又来说要带走，我以为他们后悔了，想着能带回去当然更好。”耿太太又推过来一张纸：“他们说，有个买主愿意出一笔钱，既然先给了我，经我一道手，这笔钱可以分我一点，大家都不吃亏。”
　　打开发黄的纸张，手写的收养协议，收养人落款是耿太太笔迹，蒹葭合上，把它和地址放在一起：“不应该给钱，一分钱也不该给。”
　　“你爸走后，三口之家少了一个人，大概下半生母子两个要相依为命时你来了，有了你又是三口之家。做这决定我不后悔，我的蒹葭是那么好的孩子，她就是我的女儿。”
　　“当然是，永远是。”
　　耿太太咳好一阵子，慢慢平静下来：“你那哥哥境况不好，说如果不去也不要紧，能帮就帮一些。”
　　蒹葭冷笑：“他听不见破窗吹得哐哐乱响，还是看不见屋顶滴滴答答漏雨？”
　　“辉把他打发走了。”
　　有人生下女儿不想要，有人捡起视若珍宝，同样是兄弟，这边遮风挡雨，那边只会要钱。
　　命运这东西说不通。
　　“可怜的孩子，如果爱哭还好一点。”
　　“眼泪有用的话。”
　　天生无泪型人，遭遇挫折打击也许会绝望，但她不会哭，耿辉这家伙是个哭包，高高大大，心软如棉，自诩性情中人。果然不是亲兄妹，性格完全不一样。
　　“真狠得下心，见都不见吗？”他人一回来便讨打：“你不好奇他们长什么样子，当年经历了什么，有没有苦衷，是不是真的内疚？你可别后悔，我和妈不是小气的人，就算见了也不至于骂你一声白眼狼，人之常情嘛，如果是我……”
　　蒹葭摩拳擦掌：“你会去对吧，哭得稀里哗啦，心里原谅这一家子，逢年过节走动走动。”
　　“哎？不是不可以。”
　　“可以可以，你都可以，这辈子对谁说过不可以么？”妈妈睡下了，怕吵醒她，蒹葭宣布赦免：“今天不揍你，早点睡吧。”
　　“是哦，明天复诊。”
　　“医生说妈能撑到现在是奇迹。”
　　“外婆走的时候比她年轻，这种家族病很少过她这个年纪。”耿辉笑嘻嘻：“我也快啦。”
　　蒹葭作势要打：“你还是欠揍。”
　　当晚病情急转直下，耿辉打着呼噜被晃醒，蒹葭已叫过救护车，他们把住院的东西收进大包，次数多了习以为常，配合默契，到医院按部就班，然而这次熟悉的医生摇头，告诉他们希望不大。
　　“快的话今晚，也许明天。”
　　蒹葭腿软，几乎站不住，耿辉痛哭失声。
　　妈妈第五天走的，求生欲望相当强，最后时刻深度昏迷，没有留下任何遗言。蒹葭记得她们最后一次说话是住院前一天晚上，快要睡觉了，妈妈欲言又止，她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你希望我见吗？”
　　“怕你留下遗憾。”
　　黑暗中她思考一会儿：“没有遗憾，所有的爱你都给我了。”
　　办完要办的事，时间突然多出来。一点点收拾遗物，蒹葭把几件金首饰摊开来：“我想留一个，剩下给你娶媳妇儿用。”
　　“身外之物，拿去换钱吧。”
　　选一只戒指套上，记忆中妈戴得最久，久病之人指缝越来越大，很容易松脱，也就不戴了。蒹葭个子大，和耿辉一般高，女戒只能戴小指，在手上转了转，莫名打个冷战：“你怎么了，好像不对劲。”
　　“你以为我像你一样铁石心肠亲妈一面也不见……”
　　“少东拉西扯，你和之前不一样，妈走前那阵子你就好怪，没事吧你别吓我。”这家伙豁达过头，对什么都无所谓似的，哭照样哭，别的事又都不上心：“我的新嫂子呢？你不是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要带女朋友让我自惭形秽吗？你的暧昧对象们呢，我沾花惹草的大哥哪去了？”
　　耿辉凝视她：“你知道我经常对她们说什么吗？”
　　“你和我认识的女孩不一样。”
　　“不是这句，最常说的是不要胡思乱想，自己吓坏自己，我会心疼。”
　　“会心虚吧。”
　　抓狂地隔空拍她头，他又想起：“你出门那会儿他打来电话，说是病情基本好转，康复几率很大。”
　　没头没尾偏是能听明白，蒹葭冷了脸：“以后不用转达，好坏与我无关。”
　　“小的记下了。”
　　“凭什么？”越想越是不甘，如此看来不要胡思乱想是至理名言，这一对比深觉世事荒诞，都是狗屎或比狗屎还不如，一股气堵在胸口，不由得质问：“凭什么！妈这么善良，那人这么狠心，凭什么她逃过一劫，妈连长寿都没有，这世界怎么了，我看不懂，这不公平，好人没有好报，这世界不对，它不该这样！”
　　一只温暖大手拍她脑袋：“哪有对不对，人的寿命本就不一样，譬如你是美人儿，别人丑八怪，那有什么办法，长成什么样是什么样，是花做花，是草做草，是屎壳郎只好在便便里打滚，还要滚得又大又圆，不然别的屎壳郎就要抢先，吃屎赶不上热乎的了。”
　　世界对不对有什么重要呢，它不在乎，生而为人也该不在乎。
　　不在乎，根治痛苦顽疾的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