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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capture 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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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井仪进寄宿学校后,也没有放弃联络颂祺,起初是家里不允许,后来闹不耐烦了,才返还给他手机,但已经联系不上颂祺了。
顾井仪了解到情况,知道颂祺是被迫退学的,心里很着急,托阿飞设法,但阿飞给他的回答是颂家一家早已经搬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也许在做封闭式治疗。
顾井仪不相信颂祺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再三问阿飞,阿飞说真的不知道。“也许她没办法去京都了,但是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挂了电话,头埋在胳膊里半晌,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就是求助家里。
顾爸爸答应帮助找颂祺,也承诺帮颂祺治病,唯有一个条件:要顾井仪放弃读RA,从商。
他沉默了一个黑夜又一个白天,答应了顾爸爸的要求。
*
订好机票来探望颂祺的那天,顾井仪一路听舱外密密的雨点逐打机身,仿佛打在他身上,那种不触实的伤痛。他隐约明白了,不是选择得到,选择的本质其实是失去。没得不选的。这就是成长的代价。
无论如何,对于颂祺他是有责任感的。
出了机场,寻着地址到了医院。隔着医院的窗户,他看到颂祺绷着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划过书本上的一行,在识字。
他推开门。门沙嘎得有一种老态。
她看着他,欲想又想不起来的样子,显然没预料他会来。
半晌开口了:“怎么找到我的?”
“想找到一个人总有办法的。”
“顾井仪,算了吧。我去不了了。”
“我知道。没关系。”
“你没必要——”
“我也不走了。”
“什么?”
“我这就带你去京都。现在。马上。”
颂祺却没有一点激动的样子,沉默了半晌,问:“你答应家里什么了?”
“没什么啊。”
“你骗不了我的。不要傻了。”
“好吧,我已经答应家里不去读RA。”
“你疯了?”
颂祺说无论如何不会去的。不要他后悔一辈子。
顾井仪说失去你才会。
颂祺纠正他,你错了,任何人都可以失去任何人,失去自我才是最恐怖的。你应当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妥协一旦踏上,是没有终止的。
“井仪,我们都是热爱艺术的人。所以我懂得那种痛苦也懂得你,如果有一天你不再画画,你会失意、消极地度过一生吗?或者,你会做得更好,采用世俗的那一套定义自己也定义我,那你还会爱我吗?我喜欢你每次执起画笔画下我的样子,真的,我要你记得。我已经不大记得以前自己的样子了。但是我要你记得。我好希望你连带自己也连带我的那份一起活下去,好好活下去。能答应我吗?”
“你要一直做自己想做的。就像在轮船上待久了,可以踏上陆地听听大海的声音。就像游泳累了可以浮出水面换气。你可以跟任何人恋爱,结婚,生小孩,你会有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可以一整夜聊莫奈、毕沙罗、杜比尼。你可以登山、攀岩、跳伞、环游世界、看一万部电影。生活是无限的,无限大的画布,无限多的水彩,但生活也是残酷的。一旦你整个地投进去,很难在一张无限大的画布上绘出有限的生命。你只是你自己,不是任何人的孩子、学生、继承者——或无论它叫什么。你懂吗?”
顾井仪点点头,说:“但是……不要分手,可以吗?”
又重复一次:“可以吗?”
她很震慑,嘴轻轻颤了颤,说:“我,我好不了了……”
“你不需要我靠牺牲来成全你。我也一样。我爱你,所以我对你是有责任的,不要让我什么都做不了,可以吗?”
颂祺没说话。
顾井仪继续说:“你不要我放弃,那你也不应当放弃。你一时来不了京都没关系,我可以等,能等多久就等多久。我只要你一句话,可以不要放弃我吗?”
她背过脸,遮住脸上的阳光,哭了起来。
顾井仪只身回了京都。
临走时,颂祺终于答应他会好好看病。
他把他攒钱的那张卡留给她用,说这样就由不得她以后不当面把东西还给他。
这一次颂祺没有拒绝。
顾井仪回京都后,每个月定期把钱汇到那张卡里。颂祺重新捡起课本攻书,每天早五点钟起床,五点半到校门口那家餐厅买奶黄包,有时是可颂。一杯热腾腾的牛奶,或是拿铁咖啡。空气永远腥咸潮湿。一切都是顾井仪来之前的样子。新蒸的土黄色的泥土气。一眼望过去,天空是架着墨镜的灰,往下一片浓稠的翠荫,树下来来往往穿一中校服的男男女女,女生长长的马尾在风中飞舞得像洋流。青春就这样飞逝了。
六点钟到市图书馆。中午十二点颂书诚接她,吃过午饭,下午一点又去,一直自习到晚上十二点。
颂书诚不会像那些家长一样安慰她,努力就一定会有回报,因为这样攻书每周只有一天,其余时间她不是在医院,就是把自己淹在衣橱里。
顾井仪每周来电话。颂祺都说好。
也有好几次他说:“快些见面吧,快要撑不下去了。”
何嘉也常打电话来,说艺考发挥得不错,现在念小班,每天都很充实。再不就是骂班里贱人太多。
说是距离高考不到两个月,但她的时间不是水珠从水管上滴落的时间。而是等待一颗油脂从蒸馏管萃取出的时间。
顾井仪每天下晚自习就通电话来,偎着手机,她静静睡过去,很少做噩梦了。
但是有时候她也会走出家门,到大街上,夜晚新凉的空气把裙子吹得澎澎的,沙沙作响。吹活路面上的树,也吹活路上行人的影子。
颂祺看着自己胖起来的影子就想到黄琴梦。年轻时她未尝不是炽热的,只是过早的炽热又过早的凋谢。
熟食店前一个小孩扭着妈妈讨鸡爪吃,妈妈说:“吃鸡爪子不好,小孩吃了鸡爪子,写字手要打颤的呀!你爸爸就是从小吃鸡爪子,才这样没有出息。”
头也不回地拉着小孩走了。动作之快。那些影子让道似的纷纷退却了。像鱼鳍划破水面时漾开的波纹,或是海草遥遥招过去时漏下来的光。
这时她就原谅了黄琴梦,原谅她为了留守心中最初、也是唯一的爱而不惜仇视这一切,仇视所有其它人。我只是比她幸运而已。
*
高考前一个月,顾井仪特意从京都赶回来给颂祺过生日。还是阿飞告诉颂祺的。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关系变那么好了。何嘉跟彭川也来了。
何嘉说十八岁是大日子。希望友谊长长久久。而顾井仪说这是她成人的第一步,希望她成为一个新的人。
礼物递交到她手里的时候,她很幸福,从没有这么多人陪她一起过生日。还记得那时初中,晚自习时何嘉买了一块小蛋糕给她过生日,两人又偷吃又偷笑。
顾井仪说一中那样的学校不回去也罢,“以后每一年我都陪你过生日,好不好?”
一个人的生日——或者叫它母难日?不能再想下去了。浴在蜡烛的光辉里,她吹灭了蜡烛,之后一段时间,她想起顾井仪都是想许愿而没有愿望的心情。
何嘉送给颂祺一个精美的手链,彭川送的是一个咖啡杯(何嘉夸赞有进步,她始终忘不掉上次他送自己一支百鸟朝凤图腾的贵妃款口红)。
顾井仪送她一部手机,外加一只小羊驼娃娃,“逛街时候看到的,想到你就买回来了。”
她从此搂着那只小羊驼睡觉。
吃过蛋糕。几个人又喝酒。何嘉和彭川各自先回学校去了。
颂祺说屋子里太闷,遂和顾井仪一起上街散步。
两人走了一段。影子由长而短,由短而长,越来越近,他搂住她,愈吻;她愈醉,
“顾井仪。”
“嗯?”
“万一,我好不了呢?”
“好不了就好不了呗。”捧起她的脸,“你放心,我有办法的。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都不要放弃好吗?”
“好。”
那天他们一直走到顾奶奶从前寓的那所房子。家里的陈设和印象里的一模一样。
顾井仪翻出从前的课本,给颂祺补课,讲着讲着,忽然笑了起来:“你知道吗?在学校我每想你的时候,就给你写信。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写下来就觉得很幸福。”
那之后,颂祺的病情真的很快稳定了下来。考前那一周没有病发,挣扎到考试结束,走出考场的时候,看到颂书诚在大门外,擎着伞站在雨里等她,大伞在风中癫痫着,黑头发和白头发夹缠在一起,成为整片的灰色。
他已年老。她需要很多爱。很多很多爱。但顾井仪和家里舀协的那段时间,她每天唯暴食书本以度日。偶尔也写信,但那再度触痛了她之于现实的疮疤。如果将她和他的故事写下来,甚至连悲剧算不上。向死而生或向生而死都是超人的、好莱坞的。没办法再写下去了。
终于领到京大通知书的那天,颂书诚送颂祺去高铁站。离别前,他沉默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卡,递给她。
颂祺没懂,说:“钱你已经给过我了。”
“我知道。这是你妈妈留给你的。”
“什么时候?”
“应该是她走的时候。我后来在书柜中间那排书里发现的。我想密码你应该知道。”
“我不会用的。”
“为什么?”
“因为我念的是中文系。”
大学几年,她没有回过家。怕读到那时颂书诚眼里那种失落。或干脆来说是失望。
颂祺也常对顾井仪说:“我可以原谅她,但我不是慈悲的。原谅的又一重意思是放过,我总得活下去。”
顾井仪说:“但是也许你妈妈不是那个意思。你不是说最后她松开你了吗?”
她抬头,看到阳光穿过年轮已有百年的大树,从窗子里探进来。屋内一片明的明,暗的暗。
顾井仪又说:“我只是想让你想起来好受一点,开心一点。”
颂祺说:“我知道。能与你这样我已经很知足了,真的。”
他当然想多抽出时间陪她。但颂祺对于从前只字不提。不提不代表一切不存在。即使有时候她真的很幸福,当顾井仪想她就大半夜从英国飞回京都的时候,当雨天他在校门口接她下课的时候,当他牵着她的手逛操场的时候,当他和她一起步行回家买路边水果摊回家拌酸奶吃的时候。每一次他请她舍友吃饭,说请多多关照的时候。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他拉着她在客厅旋转着跳华尔兹,那转弯时不经意的瞬间,她会想到黄琴梦。一个人的时候,感觉悄然逼上来,像酽酽的沉到杯底的老茶,她愈锈。如果这时她走回家,拉开双开的大门,颂书诚看她时眼里一定就是这种神采,人们笼统地把这种感觉叫做思念。
她在为她唏嘘吗?就像被假释的罪犯迈出监狱前回头看一眼时那种姿态?
顾井仪不在的时候,颂祺就一个人走出学校,坐在咖啡店角落一个人读书,周围一切车流和喧嚣是近于善意的,静静等待,不多向前一步。顾井仪从不表示意见,非议她的只有家里那些亲戚。可一个人但凡要活下去,总要背负些自私的。
颂书诚每次来电话都是道节日快乐,电话就打到她和顾井仪同住的公寓里。
唯有那一次,他用问句的语气陈述:“我去你妈妈睡的地方看过了,长了好多草。”
那就是时间的重量。她恍然觉得眼前一片光影婆娑,仿佛一盆巨大的植物掀腾、翻覆,呼啸出枝条的样子。原来只是风吹动窗帘。一时间房间里所有秩序都被打乱了,明与暗交替,同刚来的时候相比,桌椅、茶几、书柜、咖啡壶更为光鉴鉴、亮堂堂的。而阴面那一排鱼缸、流利台的位置越来越窄,简直被挤得变了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