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枷锁成痂》一只腿的人

57、二月三日

　　“你骗人！”
　　如果说之前的程宸羽毫无破绽，那么现如今的程宸羽就是千疮百孔。他在李染说出自己事实上的身世时都可以强装体面，却无法在这件事扯上程晚星后依旧维持平静。
　　这不一样的。
　　如果说这就是程晚星一直隐瞒的原因，那程宸羽会完全推翻所有的一切。
　　程晚星隐藏住这个秘密是为了什么？为了喜欢？程宸羽第一个排除这个选项，他不认为十七八岁谈及的喜欢能够和这些去做比拟。
　　那是程宸羽留在程家屹立不倒的把柄，程晚星怎么可能去守护呢？这也是他儿时流落在外的原因，是他十岁再次被驱逐程家的理由。
　　他为什么还怕程宸羽知道？除非……
　　“晚星接近你，不过是为了一击毙命的目的。”李染看似熟稔的亲昵称呼成为了程宸羽无法逃避的破绽。
　　原来他不是为了保护我？所以才一直去隐瞒这些对他无比有利的把柄？
　　他不过是为了让我从云霄堕落至谷底？也不过是为了让我不光从亲情甚至爱情彻底被抛弃的“一击毙命”？
　　程宸羽再次看向李染的眼里带着呼之欲出的挫败和痛苦“你是说程晚星根本就不喜欢我？他做的一切就是和你一起演绎的让我亲自揭开真相的一场戏码？”
　　李染没有想到程宸羽可以立刻想到这些，甚至为自己揭穿程晚星喜欢程宸羽那个铁盒一个恰当的理由。但身处当下，李染也不得不顺着程宸羽的推测继续进行。
　　“是，你还不笨。”
　　“呵…呵哈哈哈……，李染…我可能不聪明，但我也不傻。”
　　随后，在李染还不那么明白的表情里，程宸羽转身离开了。
　　房门落下锁的时候，李染还没有从程宸羽最后说的那句话里走出。门外的程宸羽同样是迷茫大于清醒的，但他依旧像来的时候一样悠然自得地走下楼，然后放下了门锁的钥匙。
　　他早就应该明白的，自己莽撞的闯入，顺利得手的钥匙，毫无防备的老宅。
　　程茂也乐见其成自己来找李染，揭露一些往事秘辛。
　　原来，自己真的不是程云霆的孩子啊。
　　程茂的纵容，池霜的排斥，李染的怨怼，都一次又一次透露给自己那些暗藏深处的秘密。
　　而自己为什么会视而不见呢？程宸羽大概想到了，因为他的童年里只有羸弱的母亲以及疼爱自己的父亲。
　　稍微长大一点的青春期，也出现了一个同样热衷于保护自己，站在自己身前的少年——程晚星。
　　原来……那天夜晚，自己为了拿回属于自己的奖品时，对方问自己的那些话——“如果我们没有…没有这份血缘关系，你会不会喜欢我？”，原来早在那个时候，程晚星就知道了自己面对的都是些什么。
　　那时，自己的回答呢？是什么？……想起来了，自己说了一句“或许吧”。
　　那会儿也许就是程晚星最佳的坦白机会，那会儿自己的无心之谈也给了程晚星很大的致命诱惑。或许也是他光明正大扯开阻碍身份的最好方式。
　　可是他没有。……为什么呢？
　　电话隔着一层单薄的运动罩衫发出声音和震动，让程宸羽走在人迹罕至的街道边更加无法忽视。
　　原来远离了有着很多关联的地方，还会有人最先找到自己。
　　程宸羽摸索出手机，不太熟练地看到页面屏幕上的陌生号码并按下接通。
　　“你去哪了？你知不知道今天是…”
　　“我都知道了。”
　　“全部都知道了……”
　　短暂的沉默是双方的再一次试探，随着呼呼吹来的冷风先一步退让的也是那边有些颓丧的哑音：
　　“你在哪里？我去接你。”
　　……
　　汽车后座，两个人同样地没人先去打破平静。哪怕刚刚极速而来的汽车出现在一个渺无人烟的郊外街头，并接到了形单影只的程宸羽。
　　两个人依旧相安无事地坐在后排，车里只有司机开车需要动作的摩擦声，所以这一切的细碎声都显得诡异而苍白。
　　哪怕程晚星看出来这里是程家老宅的附近，哪怕程宸羽知道那些足够震撼而毁灭性的真相。
　　两个人谁也没有先一步打破平衡。
　　直到，离目的地越来越近，程宸羽好像已经看见了别墅的屋顶隐没在高雅而低调的建筑里，显得十分显眼，像是一道暗示。
　　“靠边停车。”
　　终于…在马上到达目的地时，程宸羽先开了口，随后程晚星如有所感一般绷紧了神经。
　　车辆停靠在路边，司机十分自然地下了车站在不远也不近的地方像是在守护。
　　哪怕，车里的少年谁也不太需要这样假装的保护。
　　“你没什么要说的吗？……程晚星。”
　　很久了，很久程宸羽不会叫程晚星这个有名有姓的名字了。可也就是这样的称呼让程晚星意识到这几天萦绕在两人之间缠缠绵绵的关系突然消失，变得无迹可寻……
　　“宸宸，你去见李染了？”
　　“恩。”
　　“她说的话，没什么值得相信的必要。”
　　“恩。”
　　“宸宸……宸宸…”程晚星转过来的模样让直视前方的程宸羽感到陌生，不只是陌生于这个才知道的正在隐瞒自己的非亲弟弟。
　　还在陌生，这样委曲求全低头弯背的弱势“群体”。
　　什么时候开始，程晚星不再是一副冷漠无情的面孔？什么时候开始，程晚星从来都在叫自己这个小名？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程晚星面对自己没有了高傲的脊背和坚硬的外壳？
　　原来是真的，爱是让高傲者低头，让胆怯者勇敢，让常赢的优胜者有了顾虑和担忧。
　　爱是…明明全力以赴去保护、去照顾，却仍觉亏欠。
　　程宸羽想到，喜欢确实无法说通程晚星放弃一切选择隐瞒那些可能会伤害自己的真相。
　　但是爱可以说通，说通程晚星用以自身所有利益填平全部漏洞的伟大。
　　程宸羽依旧面朝前方，眼里好像没什么不同，只是空洞虚飘，没什么力气说道“爸爸不是我的爸爸，他是你的。”
　　果然，程晚星呼吸一滞，明白这句话里的肯定占了几分。
　　“你不用想着找借口，我总有办法查清楚的。”
　　闻言，程晚星短暂迟疑后就用自己不算细腻的手掌轻轻抚上程宸羽的肩背，然后用着很小的力气，轻而易举就将少年的身体拢进自己的怀里。
　　程宸羽本就所剩无几的力气被彻底打散，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别怕。”
　　只两个字，就击溃了程宸羽所有的伪装。怎么可能不害怕？又怎么可能不伤心？在李染那里程宸羽不会崩溃，因为那是敌人。在老宅附近程宸羽也不会崩溃，因为那是一个相对陌生的地方。
　　可是在车厢里，在只有两个人的车厢里，在这个人明明还是一个自己痛恨的欺骗对手里，程晚星却只用了两个字就击垮了程宸羽的最后底线。
　　他太累了，也做不到无坚不摧地继续下去。
　　泪水流淌下来的时候，其实程宸羽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甚至为了克制住最后一点的抽泣，还紧咬住了嘴唇。
　　鼻腔震动的程度依旧被程晚星察觉，还有后脖颈隐隐约约的潮湿同样宣告着程宸羽如今的面目。
　　两个人一直维持着一个别扭又矛盾的姿势，直到听见程晚星再次开口说道“骗了你是我的错，我道歉却不后悔，你怪我吧宸宸，都是我的错。”如果一定要给这件事打上一个需要集中火力攻击的出口，我也希望你不要选择自己独自承受，哪怕你恨我怨我，我也不希望你再次躲进自己的世界，无人知晓也无人陪伴。
　　“宸宸，我在的，一直都会在。”
　　这句话就像是一句保证，甚至不亚于一句至死不渝的誓言。
　　程宸羽明白，程晚星同样明白。
　　抽泣声渐渐传来，程宸羽下嘴唇甚至有了破皮的迹象，呼吸越来越沉，程晚星却在这个时候动了。
　　程宸羽僵硬了身体，不明所以，同样地他也开始警惕这是程晚星打算面对面安慰自己的举动。
　　但是他不想，不想程晚星直面自己的脆弱和不堪。这不是脸面也不是尊严，而是从小躲藏在面具下的人不愿承认的卑怯。
　　无疑，程宸羽是胆小的缺爱者。
　　更何况他现在也彻底失去唯一挚爱的父亲。他更加需要一个暗无天日的壳子用以躲藏消化。
　　大概十秒的样子，程宸羽没有等来面对面程晚星的面庞，而是一直背对着自己的人的后脑以及……
　　开始运作的车载音响。
　　一段即将高_潮热血的歌曲成功被播放，就在懵着的程宸羽马上听见了对方趴在自己耳朵边的声音提醒：
　　“放声哭一场吧，不会有人听见的。”
　　高昂激动的音乐此起彼伏，重回意识的程宸羽再次崩盘，一阵伴随着过高音量的英文歌曲里夹杂着一个破碎男孩最后的痛苦流涕。
　　这些随着理智崩坏的放纵，彻底藏在一曲接着一曲的刻意为之里，同样也只被一个人知道这些隐秘而脆弱的所有绝望，在浩荡璀璨的正午时刻，在狭窄逼仄的车厢后座……
　　也在盛大隆重的二月三日。